皇帝真的如谢师兄所说的那样在绿珠之事上对他设置了陷阱吗?
卫衍左想右想之下, 终于想明白,这件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为了不让他有机会娶绿珠, 皇帝是绝对做得出这样的事情来的。
只是,皇帝有必要做这种事吗?
堂堂一国之君, 做事竟然这么小家子气,时不时就要对他耍些阴谋诡计,这样的皇帝真的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卫衍本来是想以不吃晚膳来表达他的伤心以及愤怒,不过因为很多原因,最后没能付诸于行动。
晚膳前,皇帝派人来传话,说还有政事要处理, 让他自己先用膳。那种表达情绪的行为一定要当事人在场才能达到目的, 如果当事人根本就不知道,那他这一顿岂不是白饿了?曾经被饿过整整三天的卫衍一听到这个消息就开始犹豫是不是还有那个必要宣布自己今晚不用晚膳了。
在他迟疑的时候,内侍们已经快手快脚把晚膳摆好了。本着一米一粟都来之不易不能随便浪费的深刻体会,他还是坐下来吃了。
吃饱以后他想了想, 觉得用这样的方法来表示愤怒太幼稚了一点, 决定要好好想个方法,恰如其分地表达他的心情,结果他还没能想出个一二三来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皇帝躺进被窝的时候他闭着眼睛下意识地往那个方向靠,等到将脑袋贴上对方的肩头他才想起自己还在和他生气,不过没等他往后撤,皇帝已经反手搂住他的腰,将他整个人都带入了怀里。
温暖的怀抱, 熟悉的气息,舒适的感觉,一切都是那么怀念。算了,现在就这样,等睡醒了再跟他好好理论,卫衍在心里小声嘀咕了一下很快沉入梦乡。
醒来的时候全身都暖洋洋的,卫衍闭眼享受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皇帝早就醒了,没有说话,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手指绕着他的头发在玩耍。
“陛下,最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卫衍仔细想了想,觉得皇帝最近的行为很像是在迁怒,却不知道让皇帝生气的真正原因到底是什么,两个人这样别扭下去只会越来越糟糕,所以决定要和他好好谈一谈。他比皇帝年长,闹来闹去会显得非常幼稚,理所当然应该以更成熟的方式来解决他们之间存在的问题。
“没事。”景帝不清楚他这么问的用意,当下就矢口否认。
“没事陛下怎么老是在发脾气?”对于皇帝明明有心事却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卫衍终于看不下去了,很不客气地直接拆穿了皇帝的谎言。
“朕说没事就是没事。”景帝忍耐不住火气又要上扬,将他的头发揉成一团,用力将他的脑袋贴在自己的胸前,拒绝就这个话题继续讨论下去。
此时此刻,他不敢去看卫衍的表情,也无法面对他的眼神。那个人以前用理所当然的态度享受荣华富贵和他的宠爱,后来又用坦然的态度面对他带给他的苦难和危险,没有怨恨,也没有责备,时至今日眼神依旧清澈柔和。
或许对于卫衍而言,在回到他身边的时候,所有的苦难都已经过去,过往的一切都没有重提的必要,所以他的讲述中只有各地的风土人情物产,所以赵石的密报中只有简单的描述却没有细节。
但是,在相处了一段时日后,他终于还是知道他肯定受了很多委屈和苦难。
到底是怎样的磨难才能把当年那个被家人宠溺成性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侯门公子变成如今凡事亲历亲为的成年男子,又要怎样的经历才能把当年那个只要他稍加宠爱就会忍不住对他撒娇的人变成如今的稳重模样?
那些改变都是因为他,因为他的无能而产生。卫衍可以原谅他,但是他不能原谅自己。
如果卫衍肯对他讲述那些苦难那些委屈,他能有机会去忏悔,他能有机会去哄哄他,或许他现在心里不会那么难受,不会有难受到心似乎都快要裂开来的感觉。
但是那个人竟然理所当然地将那一切抛在了脑后,再也不肯提起,竟然理所当然地带着昔日苦难留下的痕迹在他面前东晃西晃而不自知,竟然还要用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问他为什么要生气?
他为什么要生气?他一天到晚莫名其妙地发脾气还不就是因为他那该死的一脸理所当然什么都搞不清楚的表情。
这个世上最有资格怨恨他的人却轻易原谅了他,这个世上最有资格来责备他的人却不肯来责备他,那么,他到底要怎么原谅自己?
卫衍,告诉朕,朕到底该怎么原谅自己?就算朕比以前宠你千倍百倍也不能弥补那些伤害,就算朕每次都要发脾气不准你乱动实际上也不可能把你变回过去的那个你。卫衍,告诉朕,朕要怎么做,才能让自己的心不至于疼得要裂开来似的。
景帝正在无限悲伤中,但是他怀中的人没能配合以至于这情绪很快就被破坏了。这场谈话因为景帝将卫衍死死扣在怀里的行为,很快导致卫衍扭来扭去想要挣脱出来让自己睡得更舒服一点而景帝不肯让他如愿偏偏要死死抱着他不肯松手的争执,两个人东拉西扯了一番,到了该起来的时辰,谈话莫名其妙不了了之了。
天启十二年的秋狩是在秋末举行的。
每一年的秋狩都是皇家盛事,这一年当然也不例外。
卫衍骑在马上,远远候在一旁,望着眼前热闹的场面以及拥在皇帝周围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庞,有些微微的茫然。
他现在无官无职,身份暧昧,私下里不觉得有什么,一旦到了这样的场合便需要考虑自己要待在什么地方才比较合适。在公开的场合,离皇帝最近的地方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近卫,另一种是宠臣,现在他显然哪一种都不是,也就没有挤过去,只是远远地看着。
“侯爷,陛下在等你过去。”赵石来到他的身边,低声说了一句。
那边,皇帝陛下正拉着缰绳,有些不耐烦地往他这个方向看过来。他身下的骏马刨着蹄子,仿佛和主人一样对迟迟没能出发非常不满。
“和陛下说,我很久没有骑马有些不习惯,先熟悉一下再跟上去。”卫衍也压低了声音回道,抬头迎上那边望过来的视线笑了笑。
皇帝身边的少年英雄青年俊杰们个个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等着待会儿大显身手君前表现,他就不过去凑那个热闹了。
景帝接到赵石的回报,心里有些异样,不过隔着人群看到他脸上的笑容依旧,也就没有多想下去,只是吩咐赵石跟着他尽量不要掉队,扬起马鞭用力挥下。
长长的号角声响起,万马奔腾,狩猎的队伍分成几路开始出发。
卫衍跟在皇帝的队伍后面,本来只是远远缀着,后来前面似乎发现了猎物,突然加速,再后来几经加速,到最后干脆失去了前面队伍的踪影。
“好像不慎跟丢了,那就随便逛一下好了。”卫衍似乎对于没能跟上队伍颇为遗憾,无奈地对身后的赵石提议。
“好。”赵石没有和他细究到底是不慎跟丢还是故意跟丢这个问题,只是顺着他的意思行事。
西山猎场占地极广,两个人到处乱逛了一阵,不知不觉钻入了密林深处。
然后走着走着,竟然在某个角落里面发现了一个湖泊。卫衍以前在秋狩前巡查过西山猎场,却不知道这里面有个湖,不过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沧海桑田斗转星移之下,后来添了这么个湖泊也不是多么稀奇的事情。
将马拉到湖边饮水以后,散放到一边任由它们去吃草,卫衍在湖边挑了一块石头躺下来,示意赵石也在他身边躺下来。
蓝天白云,云淡风轻,背上的石头被秋日的暖阳晒得热热的,躺在上面很舒服。
闭上眼睛,卫衍任思绪飘浮,一时间想了很多很多。他本来不是喜欢多想的人,却也被皇帝这段时间忽冷忽热暴躁恶劣的脾气逼得要去想这是否就是结束彼此的纠缠重新回到原来轨迹的前奏。现在结束的话彼此心里面还能留些往日的温情,继续那样相处煎熬下去,或许哪天就会反目成仇了。
况且今天目睹了皇帝身边那些年轻俊美英姿勃发的身影,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自己,才醒悟到自己其实已经很老很老了,他和皇帝也已经纠缠了整整十多年,虽然他很不愿意那么想,但是如果说皇帝现在的行为是因为厌倦了他而在故意挑剔为难也是说得过去的。
如果他们之间真的走到了那个地步,根本没有必要继续勉强相处下去,卫衍终于下定决心回去以后要和皇帝好好谈一谈,不能再任由他逃避下去。一定要找一下问题到底出在哪里,能解决就解决,不能解决也不必勉强。
“对不起,赵石。这些年来拖累了你还有你的家人。”这些年,因为他的被流放,连累得赵石也在外面飘荡了四年,不能照顾他的父母和家人,卫衍觉得很对不起他。
“侯爷你想多了,属下那时候是骗侯爷的,难道侯爷一直当真了?”赵石曾经在西山行宫对卫衍说他上有老母下有妻儿,根本就是在骗他的。
“那我更要感到愧疚了,还拖累得你迟迟没能成亲。”
“侯爷你真的想多了,像我们这样的暗卫,实在是不敢拖累好人家的女儿,这才是属下迟迟没有成亲的原因,和侯爷没有关系。”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闲话,又美美睡了一觉,眼看着天色不早了,才终于想到要赶回宿营地去。
“赵石,你说宿营地到底是在哪个方向?前后左右?东南西北?”他们在树林里面钻来钻去,现在前后左右东西南北都是树林,虽然凭着日头可以知道方位,但是问题是宿营地到底是在哪个方向?
“属下刚才没有注意到。”赵石也傻了眼,在西山猎场迷路,说出去会笑掉人大牙的。但现在的事实就是他们迷路了,已经分不清宿营地该往哪边走。
“往东吧。”相对无言了半晌,卫衍下了决定。只要一直往某个方向走总会碰到人的,再不济也可以走出猎场碰到最外围的近卫营营兵问明方向,就算有可能事后会被当作秋狩有史以来最大的笑话,也比困在树林里面挨冻强。
当然,卫衍并不知道,此时的外面,已经为了他们的失踪闹翻天了。
“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景帝很早就发现卫衍没有跟上来,当下就命人去找,但是西山猎场实在是够大,这两个人又老是往隐蔽的地方走,众人找了一遍,愣是没找到。
消息报过来,景帝当场就变了脸色,也顾不上继续狩猎,立即带人回了宿营地,命沈莫将近卫营调进来,准备搜猎场。
“陛下,现在调用近卫营,臣怕猎场的外围防守太过薄弱。”皇帝君威日盛,就算如沈莫这样的重臣也学会了轻易不去捋其锋,此时就算心里面觉得皇帝是在小题大做,也还是迂回着试图劝皇帝打消这个念头。
皇帝是关心则乱,也不想想这失踪的两人一人是近卫营高手,另一人是皇家暗卫中的精锐,在西山猎场里面遇到危险的可能微乎其微,最大的可能是迷路了,最多一夜就会出现,皇帝实在是没有必要如此大动干戈。
“大统领说得对,是朕考虑不周。传令下去,命京西大营加派人手巡防外围,任何人都不准擅自离开猎场。”
景帝经沈莫提醒,突然想到除了是在猎场里面遇到危险这种可能性外,也不能排除卫衍试图离开他的可能性,无论是哪种可能,他都承受不起,心顿时揪作了一团。
卫衍回京后一直在调养身体,他怕他累着,始终不太想动,以至于秋狩的日期一推再推。最近两人关系紧张,相处困难,他才想到要出来一趟,散散心哄哄他开心,没有料到卫衍不但对狩猎提不起一点兴趣,反而不知怎么会不太高兴,最后竟然还会出这样的事情。
陛下你真的是想得太多了,况且这两人真想闯出去的话,京西大营是没人能留下他们的。
沈莫心里这样想着,不过看到皇帝已经难看到极点的脸色,还是咽下了这句话。
“朕亲自带领一队,你们三人各带一队,沿四个方向同时搜索,各队之间随时保持联系。”尽管景帝心里已经乱作一团,表面上还是维持镇定的模样冷静下令。
“臣遵旨。”沈莫等人齐声应道。
申时一刻,近卫营调动完毕,开始搜索猎场。而那时候,卫衍和赵石两人还在湖边睡得正香甜。
后来这两人醒来后乱走了一阵,最后决定一路向东,实际上是离宿营地越来越远了。
“赵石,你看,那边很漂亮,难道晚上还准备了巡游猎场的活动?”
好不容易看到前面有个小山丘,两人准备去上面看看,有没有可能看到火光之类的东西好确定有没有人烟。卫衍先一步登上了顶峰,向四处张望了一下,蓦然发现北方的天空中无数火龙蜿蜒移动着,在夜色中烁烁发光,看起来很漂亮,顿时发出了赞叹声。
不过,他说完这句话,愣了一下,和赵石对望了一眼,才讷讷着开口:
“那个,这么多人不会是在找我们吧?”
动静这么大,好像闯祸了。这是卫衍脑中继刚才的漂亮之后闪现的第二个念头。
景帝听到东路来报终于找到人的消息时强制着让自己没有失态,带队往那个方向急驰而去。
他策马向前,无视后面侍卫们的惊呼声,让彼此间的距离尽快缩短,他看着那个人慢慢映入他的眼帘,他看着那个人下了马,向他走来,神情间似乎有些茫然有些惶恐。
控制了那么久的情绪在那一霎那还是完全崩溃,他急奔上前,在卫衍还没来得及行礼说话的时候将他拉上了马,紧紧搂在胸前。
“陛下……”他听到卫衍在他怀中轻呼,他可以想象所有目睹这一幕的人此时脸上的表情必然是各种各样皆有,但是他真的顾不得那么多了。
这一刻,他只想将他紧紧搂在怀里,再也不愿松手。
“陛下……”卫衍叫了一声却沉默了下来,迟疑一下就反手抱了上去,因为他发现皇帝是在颤抖,无法抑制地颤抖,从来都是坚强刚硬无所畏惧的皇帝竟然浑身都无法抑制地在颤抖。那一瞬间,他好像明白了皇帝此前一直如此别扭的原因,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能做的只是紧紧抱住他。
风声从耳边吹过,卫衍靠在皇帝胸前一路向宿营地而去。
前面所有的营兵都撤走了。沈莫在赶到后发现无法让皇帝松开人之后就当场下了噤口令,并且先行一步回去清场了。不过那么多人当场看到了皇帝的失态,看到了皇帝当众抱住了永宁侯再也不肯松开,这事态要控制住好像很有难度,现在也只能尽力为之。
皇帝现在的情绪根本顾不上这事,而卫衍现在也顾不上,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皇帝说“对不起”的时候回答他“臣不怪您”,在皇帝说“不要离开朕”的时候向他许诺绝不离开,就算如此安抚了无数遍,还是没法让皇帝镇定下来。
“卫衍?”
“臣在。”
“对不起。”
“臣不怪您。”
“原谅朕。”
“臣原谅。”
“不要离开朕。”
“臣不会。”
“永远?”
“永远。”
“卫衍?”
“臣在。”
“朕喜欢你。”
“臣知道。”
“你呢?”
“臣也是。”
“真的?”
“真的。”
“卫衍?”
“臣在。”
“朕会好好待你的。”
“臣知道。”
“你呢?”
“臣也会。”
“真的?”
“真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额头抵着额头喃喃细语的两个人终于安静下来相拥着入眠。
明天或许晴空万里艳阳高照或许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只要他们心意相通携手而行,想来一切都不是问题。
《完》
完成初稿
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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