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来的够久了,也该回去了。临走时本想跟Angel打个招呼,可她正好在招待客人不太方便,结了账我就自行离开了。
出来后,我在门口多站了一会。兴许是因为米娜台风的影响,这夜里的风吹得气势磅礴,我这个体型居然有点站不稳。我并没有喝多少酒,却有一种微醺的迷醉感。我坐在店门前的栏杆上,腿有些酸软,视线也变得朦胧。我的耳朵嗡嗡响着,头很重,脑子里全是刚才跳舞的几个姑娘,尤其是那个Susan姐。
不对劲!
一个晕眩,我险些从栏杆上掉下去。而冲过来扶着我的,是Angel。她此刻已经换了一身衣服,头发也梳得中规中矩,脸上的妆卸了个干净,像是邻家的妹妹。她身上有一种好闻的味道,是洗发水的幽香。她脚上的匡威穿了一半,另一半踩在脚后跟下,露出的脚踝纤细,白嫩。短款的灰色百褶裙,随着风缓缓飘动,白色的卫衣宽大却也显得她纤细,领口的锁骨隐隐约约。我的心,动了下,随即面上一红。
Angel看了看我,不由的哈哈大笑起来。
“你这第一次来就中招,可真是没半点防人之心啊。是不是觉得Susan温柔可人?她的药跟她的人可不一样,霸道着呢。看来Susan姐是看上你的皮囊了,这是要把你拐带走,好办事~没想到,被我半路截胡了。”
我头昏脑涨的,也不知她在说些什么。只觉得脚下打飘,浑身……发热。难不成是前几日贪凉,如今感冒发烧了?
Angel伸手,戳了我脑门一指头。那神情似笑非笑,有些感叹,也有些惆怅。
“你啊,傻人有傻福。走吧,找个地方休息休息。”
我被她拉着,坐上了一辆出租车。她让我靠在她的肩头,轻声的说着些什么。我的头很疼,我虽然极力的听,可只听到只言片语。
“要不是穷,谁会做这行……可也没办法…虚荣了,钱就跟流水……陪着陪着…也就麻木了……”
之后我迷迷糊糊就躺到了床上,我像是高烧,浑身酸软冒着虚汗。Angel就在一边的沙发上坐着,抽着烟。她看看我,又看看了窗外的云。随后她深深的吸了口,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灯灭了,烟的黄色光点变得忽明忽暗,最终还是熄灭了。黑暗中,她似乎脱去了鞋子……
我清醒过来的时候,身上只有一条被子。而边上……是她。我浑身一阵鸡皮疙瘩,迅速跳下床,不慎踩到被子摔了个四仰八叉。我的脑袋撞了一下床头柜,起了个不大不小的包,狼狈的模样换来她一阵娇笑。
“哈哈哈哈哈哈,你悠着点,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小哥~你这是占了便宜了,怎么这副见鬼的表情。我身材不好吗?我长得不好吗?小哥,你不亏~真的,你赚大了。起码我没想过现在讹上你,让你往外拿个五六万的。”
我坐在地上,抱着被子,换乱的思维跟不上她的节奏。
“Susan姐当你是个什么富二代,给你喂了药,想讹上你。不过,没想到便宜了我。你说,你是不是更喜欢Susan姐多一点?”
“清白不是儿戏,我们…有没有?”
Angel愣了一下,掐灭了烟头。她用手捋了捋发丝,笑的有些苦。
“放心吧小哥,你的清白还好着呢。我虽然是这种女孩,可也不是没真情真心的。你瞧,我这不是都穿的好好的。我只是替你解了药效,没做什么别的事,也不要你的钱。”
我大窘,脸上跟火烧似得。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没有嫌你…不是…哎……”
“得了得了,你快起来吧,地上凉。你上来啊,哎哟…我去沙发上,我去沙发上OK吧。真是的,这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能出你这么一个食古不化的人,您是柳下惠得了吧~”
后来我们俩就这么对坐了一个晚上,聊了很多。
——
Angel本名黄安琪,是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小时候父母感情不好,没离婚,但总也吵个没完。那时候的黄安琪叛逆、非主流、杀马特。天不怕地不怕,跟这个做姐们,跟那个做兄弟。逃学、翘课,去便利店偷东西,去夜店酒吧抽烟喝酒浪通宵。她有纹身、有耳洞,化大浓妆烫大波浪。可这样的日子她并不开心,每天都过得很无聊。后来父母分居,她成了双方的累赘,谁也不愿意带着她。
悲伤绝望的时候,是Susan姐收留了她。
那之后黄安琪就变成了Angel。
她和Susan姐住到了一起,两个女生挤在一间只有二十来个平方的小屋子里,整天做着属于自己的美梦。后来Susan姐带她入了行,她开始学化妆、学穿衣搭配、学外语、学怎么跟客人聊天逗趣。当第一次黄安琪找到大客户,并且拿到四万元现金的时候,她哭了。她一直哭,哭到妆也花了,哭到嗓子也哑了。那位大客户是个快五十岁的中年人,秃了头,脑满肠肥。那天夜里,黄安琪在浴室里整整洗了个三个小时,她把浑身的皮肤挫得通红,脸洗了一遍又一遍,漱口水用掉了大半瓶。她从浴室出来的时候,看着床上的钱,什么都想明白了。
她成了这个场子里的交际花,成了生意最好的公主。她学着喝酒,喝了吐喝了吐,胃伤了,慢性胃炎反反复复一个多月。可她成了最能喝的公主,只要拼酒,就没有她喝不过的。那些人为了跟她喝酒,大把大把的花钱。有好几次,她喝到胃出血…可她再也没有去找什么大客户,她再也不愿意从床上拿钱。她活成了圈子里的稀罕玩意,成了个清白的公主。
后来她的母亲得了病,肾衰竭。这个女人从小对她不管不顾,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工作。她没吃过母亲做的一顿饭,也没有听母亲给她唱过歌。学校的家长会,老师甚至不知道她还有个妈。可黄安琪对她没有恨,也没有爱。她在医院的病床上看见这个女人靠着点滴、氧气过活的时候,她还是心软了。
不论如何,这个女人,生了她黄安琪。
慢性肾功能衰竭是指各种肾脏疾病引起的缓慢进行性肾功能损害最后导致尿毒症和肾功能完全丧失,引起一系列临床症状和生化内分泌等代谢紊乱组成的临床综合征,从原发病起病到肾功能不全的开始,间隔时间可为数年到十余年。这个女人,一声不吭苦熬了那么久,如今只能靠透析活下去了。医生告诉黄安琪,目前采用的透析形式有两种:血液透析和腹膜透析。血液透析是用一种特殊的机器代替肾脏的功能。腹膜透析是用人体的腹膜充当过滤器,排除体内毒素。
但这两种都需要钱,大笔大笔的钱。
黄安琪没有别的本事,她除了喝酒,只会喝酒。她从花呗、借呗、微粒贷到人人贷,她借了很多很多钱。
可哪怕她天天喝酒,也凑不够巨大的医疗费。Susan姐劝她趁着年轻美貌,多接几个大客户,来钱块。可在母亲的病,和心里的坎之间,她犹豫了。也就是那天,她找到了那家叫做六道交换所的店。她抱着试试看的心情,真真切切的拿到了钱。交上母亲的医疗费,离开医院的时候她接到了Susan姐的电话。Susan姐告诉她,她被安排给了一个大客户,是个有家有室有公司的大老板。
Susan姐变了,如果是以前,Susan姐绝不会这样安排她。
黄安琪的苦,再也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理解了。因为她用Susan姐的友情,交换了钱。
Susan姐说了,如果她不去,就要从她喝酒的钱里扣除百分之二十的费用上缴,作为份子钱。所以黄安琪去了,受了一身的伤回来,被Susan姐赶出了屋子,拿来的钱也被Susan姐扣除了一大半。那个曾经只有二十平方的小屋已经成了黄安琪的家,而那个收留她陪着她熬夜聊天,陪着她一起哭一起笑的Susan姐也已经成了她的家人。
如今……为了钱,她黄安琪什么都没有了。
——
我看着这个姑娘一根根的抽烟,看着她红了眼眶,看着她哑了嗓子却没有哭出一滴泪。心,疼了那么一下。
“你后悔吗?”
她倔强的抬头,很久很久后告诉我。
“你知道吗,想哭的时候把头抬高,眼泪就会倒流回去。这是Susan姐教的,我记住了,真的……”
离开的时候,她接到了Susan姐的电话,她一边记着地址电话,一边跟我挥手告别。我看见她眼底的泪,但就如她所说的,这泪落不下来。不是因为不够痛不够苦,而是因为生存不相信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