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才过三天,燕王朱棣便再次以秋狩为名,将徐钦等几位徐家公子请了过去。
虽然朱元璋为体恤百姓,并没有像之前历朝历代一样在京城附近设置皇家猎场,但小红山一带自古即为金陵附属的皇家猎场,狩猎条件很好。而且出于对诸王亲贵勇武的培养,自发的小规模狩猎活动还是受到支持的。
今天燕王组织的游猎活动的规模并不大,仅有安王和汝阳、含山两位未出阁的公主以及徐钦和他的两个堂弟,剩下的就是各自带的护卫和随从。
在这些人之中,汝阳和含山两位公主完全是带着游玩的心态来的,对骑马打猎基本上不感兴趣。而安王和徐景昌、徐启章则年龄太小,恐怕弓都拉不开,也是来图个玩而已。
剩下的就只有朱棣和徐钦二人才能正儿八经的“狩猎”,所以朱棣兴高采烈地带着徐钦和一队侍卫向山林中呼啸而去。但实际上,本来真正的徐钦对这些弓马刀枪就不是特别擅长,否则之前也不会坠马受伤了,现在的徐钦虽然继承了他的身体本能,但软硬件配套并不完善,水平又再次下滑,现在也就基本上只是能勉强跟着朱棣而已,整个游猎活动完全成为了朱棣的个人秀。
朱棣狂欢半天,收获一只鹿,一只半大的山猪,野兔十只以上,然而徐钦则落了个空手而归,被安王和自家两个堂弟好一番耻笑。
朱棣还以为徐钦是心中有事,完全对狩猎没兴趣导致的,所以在午饭过后,朱棣再次带着徐钦策马出击之后,并没有继续游猎,而是找了一个小山坡,喝止了跟随的侍卫之后,两人并肩骑马登了上去。
“本王看你今天对狩猎全无兴致,所思为何?”
“前几日和殿下探讨北疆局势之后,徐钦回家仔细翻阅了一番家父书房中关于北疆的一些记录和战报,发现我们大明在北疆忽视了两点要务,故而不能永绝后患,恐怕长此以往,我大明君贤国强倒是可以压制北方狄夷,然后一旦国力稍减或是君王不明,则难保不会再有胡人乱华之祸,故而深感忧思。”虽然脸上的表情是假的,但是说的事确是未来历史的实际走向。二百多年后满清入关,虽说有着各种各样的巧合,但是祸根其实从明初的政策导向上就已经埋下了。
“哦?钦儿认为是哪两点?”不愧是中国历史上为数不多的被冠以“大帝”称号的君主,在听闻了未来北方可能再次祸害中原这种现在看来有些“大逆不道”的话,也没有引起什么过激的反应,反而是第一时间抓住了真正的重点:预防措施。这等胸襟便将大多数君王给比下去了。
“第一是迁汉民,第二则是兴教化!关于迁汉民充实边防,虽然因为各种原因,要在短时间内大量安置汉地百姓进入辽东、河套地区并不现实,但正所谓因势利导,从赋税、土地等方面着手,只要朝廷的政策制定得好,再加上目前这种我强敌弱的形势,朝廷只需要慷他人之慨,便可吸引中原的大量贫苦佃户前去开荒种地,不出十年辽东、河套便尽是汉民,汉民所在便自然是万世疆土了。同时,大量开荒之后粮草充足,我朝大军可就地筹粮,继续加强对外的军事压力,步步蚕食草原,终有一天蒙古人的脊梁将被这千斤重担彻底压垮。而我看到,辽东自洪武四年归明以来,先是考虑到北元的威胁,将百姓内迁,此为黎民计无可厚非。但近年来北元愈发颓势,形势大不相同,理应逐步恢复汉民人口,否则便是劳师远征,国力终有尽时。”
“确实有道理,听说十七弟在年初就藩之前曾向父皇上书说过充实边民一事,但遭到了一干文臣的一致反对,户部说徒耗钱粮,礼部说要以仁德治国,不可置百姓于险地,最后此事就不了了之了。”
“一群迂腐竖子鼠目寸光,不过此事并非一定要和他们正面对抗,本身这是一个长期的手段,不能说服这些酸儒,也完全可以采取化整为零的方法,今天找个理由迁几十户,明天借个由头放几十户,一年下来几万户,十年便是几十万户,此事便成矣!”
“妙,这一招妙,这样便可绕过那些书呆子。那第二点呢?”朱棣闻言立刻喜笑颜开,看来是准备马上要付诸实施了。
“第二点,刚刚也说了是兴教化,自秦汉以来,晋有五胡乱华,此后又有唐时的突厥归附,再之后契丹、女真等各族,甚至是当年北元入主中原之时,均有大量的迁入中原的记录,这些人里面虽然有在国破之时外逃的,但大多数都是消失在了中原大地。殿下认为,这些蛮夷去了哪里呢?”
“这个问题本王还真没有想过。”
“他们之中,大多数都不是被杀了,而是被圣人教化所感,成为了我汉家的一部分,自愿地变成了汉家子民!所以这王道教化的力量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它的作用却比刀枪更锋利,而且我们也应该主动去使用这种力量,对于愿意归顺我大明的,不管是女真人、回回人还是蒙古人,我们都一视同仁,给他们想要的安定生活,还要专门建造学堂,教他们说汉话、写汉字,五十年后,还会有几个人记得他们是女真人蒙古人?那个时候,就算是他们仍继续在草原上放牧,他们也是我大明的牧民,千秋万代再也不会有来自草原的威胁,这才是解决北疆问题的根本之法,而军事打击只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也只是保证我们能推行教化策略的前提而已。”
“确实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本王通读史书,几千年来这大草原就像是长在我中原大地上的一个恶疮,中原王朝强盛时,虽然杀得草原是人头滚滚,但终究无法彻底吞并草原,而这草原上的蛮夷,则像那草原上的野草一样,割了一茬,要不了多久,另一茬又长出来了,匈奴、乌桓、突厥、回鹘、契丹、女真、蒙古。一旦中原疲弱,这些野草便化身饿狼,把中原祸害得不成样子。你说你这个王道教化的方法可行,那以前的历朝历代为何连一点尝试都没有呢?”
“那我就说说我为什么觉得以前先贤不曾有过这种大胆的计划,而本朝却有这个可能。正所谓时也命也,自中原和草原有交战记录以来,草原蛮夷虽然在武器上较中原落后,但是这种落后,其实非常有限,而且草原也有自身的优势,那就是几乎每个草原男子都是弓马娴熟的优秀骑兵,这极大地弥补了在武器上的些许劣势。所以在过去的几千年中,中原和草原的军事实力对比往往是处于比较劣势的地位的。同时,还因为中原更为繁华,精良的武备和农耕的传统使得我们的战争耗费远高于草原部族,这就让他们在战争中可以不断劫掠,劫掠所得大多数时候可以补上战争的耗费,甚至还有可能超出。而我们则需要在付出巨额军资的条件下和他们战斗,就算是劫掠,抢到的这些穷光蛋的东西也远远不够开支。所以中原一般都是用钱,把这些草原蛮夷给生生砸死了的。”
“确实有道理,但这和刚刚的王道教化有什么关系呢?”朱棣暂时还没搞懂其中的逻辑,虽然对这些分析认可,但还没有搞懂这背后的逻辑。
“很有关系!如今的形势简直就是千年未有之大变局!首先是这次蒙元入主中原和之后的撤出和以前大不一样。以前的游牧民族进入中原之后,几乎只有全族覆灭一个结果,然后草原上再兴起新的民族,这样就保持了整个草原的野蛮和凶悍,让自然的教化之路屡屡被打断。但这次,蒙古人自铁木真时代起,便深受我中原文化的熏陶,而这次蒙元败退中原之后也奇迹般地继续成为了这草原的主宰。也就是说,我们面对的并非是完全野性难驯的生番,而是一群经过了两百年王道教化的半野蛮人。而且,在这个时代火器已经重要到足够影响战争的进程了,而且以后还会越来越重要!而草原和中原的火器制造能力,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会有极大的差距,这就让我们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对他们保持着很大的军力优势,正是双管齐下的最好时机!”
“哈哈哈,看来钦儿确实有张良萧何之才,本王确实已经被你说服了,可惜本王只是一介藩王而已,待父皇大行之后,是否有命在都不一定,对于国策的影响力实在有限啊!不过你放心,本王回去就向父皇进言,既然有机会定要将这千年顽疾,连!根!拔!除!到时候,父皇面前,也绝不会少了你这靖北首功!”朱棣这番话可谓是掷地有声,展现出了一代雄主应有的果决和霸气,不过话里行间的暗示,徐钦当然也没有忽略。而且他本来就是打算投靠朱棣这个大老板的,所以自然也该有所表示才是。
“殿下为我汉家子孙计千年安定,徐钦不敢居功。不过殿下所言愚认为并不妥当,今上所言【吾本淮右一布衣,天下于我何加焉?】尽显英雄风采,而殿下在诸王中则最肖陛下,这种宏图大业,也只有可能在陛下和殿下这种盖世英雄手中才能完成,若承蒙殿下不弃,徐钦愿为殿下前驱。至于殿下眼前所虑之事,其实大可不必在意那么多,只要您行事端正,而又于社稷有大功,当今圣上更是千古明君,又怎会置江山社稷于不顾?”说完,徐钦翻身下马,从山坡上的草丛中摘下一朵野菊花,将花瓣一把扯下,将光秃秃的花茎递给朱棣。
“正如这朵花,花瓣再光鲜亮丽,也很快就会湮灭再风雨之中,剩下的朴实无华的部分,才能完成这真正的传承!我所能做的,无非是让这花瓣凋谢得更快一点罢了。”说完这一句,徐钦就自顾自地牵着自己的马,慢慢走下山坡,只留下朱棣继续立马在坡上,看着这根光秃秃的花茎呆了半晌。
“哈哈哈哈哈哈哈!好个徐钦,有意思,有意思!哈哈哈哈~~~~~~”好一会儿之后,朱棣才仿佛明白了什么,突然发出豪爽至极的大笑,然后提缰下坡。而提前下来的徐钦,正在和朱棣手下燕山左卫指挥佥事张玉攀谈,看到朱棣满面春风地冲下山坡,也是会心一笑:这个面试,看来是顺利通过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