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最初收到军情司传来的相关消息时,桑哥已被忽必烈下狱、抄家。随后军情司又接连传来这位“国师”在朝中的势力被连根拔起等等之类的详情。
安童去世、铁穆耳被立为太子后,东曾给杜浒去了一道密令:“北朝大变在即,务必将这一年大都所发生的事,凡是能打听到的,全都事无巨细地报回来。”
已经待在北方多年的杜浒自然对他所言心领神会,所以,这一年军情司从北方传回来的消息超出了过去一倍有余。
比如在杜浒传回的消息中,甚至都还有:抓捕桑哥的是彻里所带的三百忽必烈御林亲卫;从桑哥家中抄出的珍宝,几乎为元主内藏库的一半等等。
东在看完这些消息后,基本上都会先让陆秀夫过目,然后除了部分通告朝中重臣外,其余的则发回兵部暂时秘密归档。
他这样做主要是为了保护杜浒等人,因为有些消息散布出去,可能会泄露消息的来源,引起北元的警觉,给杜浒和他的手下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不过有一个消息,东在看了之后犹豫了很长时间,最后却先交给了吉安。这个消息其实很简短:
“桑哥的同党杨琏真加,原本已被定罪,但元主之后赦其回原籍吐蕃。”
东其实知道忽必烈赦免杨琏真加的原因。杨琏真加的师傅八思巴不仅是忽必烈的帝师,而且为蒙古人创造了自己的文字。此外,杨琏真加掘了宋陵,一方面固然是为了财宝,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镇压宋室所谓的“王气”。所以忽必烈才会对他法外开恩。
吉安看了这个消息后,当即就向他行了大礼。
东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当然知道吉安想要的是什么。
他之所以不对吉安隐瞒这个消息,是他明白,吉安心里的某个结,只能由他自己去解除。而且这件事从他自身的角度来说,同样不能不去做;因为假如自己不闻不问,不仅是吉安、甚至是在杨太后和朝廷的众臣哪里,以后都难免留下话柄,毕竟这是中古时代。
所以,在搀起吉安后,他交待道:“吉安,此次前去,途中颇为艰险,你拿朕的手谕去邓自愿处,挑选一些人和你一同前去。”
吉安大为感动:“官家。”
东摆了摆手,继续说道:“杨琏真加回原籍,必定要经过川中,如有需要,你还可请文相给予帮助。嗯,你此行也顺便代朕问候一下文相等人。”
……
杨琏真加的死因,按后世史书中的说法是:“……道梗,遇川人,强征他人所骑,掠人财物,遂激起民变,为暴民所杀。……”
不过后人普遍认为:当初杨琏真加掘了宋陵、割下理宗皇帝的头颅当酒器、在临安旧王宫内筑塔,是后来宋帝国出兵吐蕃的直接诱因。
也就是在那之后,宋帝国不仅开始在吐蕃驻军,将其划分为数个郡,委派了一些官员,使其不再游离于帝国的版图之外,而且还借鉴了部分北元的做法,对当地的宗教进行了整顿,即规定:
一、无论何种教派,其住持以上的高阶僧人,均要得到朝廷宗教司所授予的宝册,方能得到认可。
二、僧侣之士在外的行事,亦当遵循朝廷的法度。
从而一举结束了当地宗教事务过去混乱的局面,使其得到充分的管辖。
无论是吉安、还是杨琏真加,那个时候都不可能知道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事,会怎样地影响后世。甚至是东他自己,在当时所关注的,也仍是即将面临大变的北元。
……
不忽木看着躺在床上的叶李,心中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
假如不是亲眼所见,他事先绝没有想到,叶李的家中显得是如此的贫俭。这原本并不应该,因为仅凭他所知,大汗过去给叶李的赏赐就很多。这些赏赐虽不能让叶李成为富豪,但过上优裕的生活绝对绰绰有余。
说实话,不忽木之前对叶李很不感冒,这自然是由于叶李和桑哥走得很近。如果按朝廷里很多大臣的意思,桑哥倒台后,尽管叶李已经抱病在家,他被划为桑哥的党羽也是铁板钉钉的事。不过忽必烈毫不犹豫地在他们的奏疏上划掉了叶李的名字。不仅如此,他还亲口交代不忽木:代自己前去叶李的府上慰问叶李。
此时面对着躺在床上的叶李,不忽木是真的不知道开口说什么。但叶李望了他一眼,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然后轻声说道:“恭喜大人了,又升为平章政事。”
学过儒家礼仪的不忽木立刻正容拱手言道:“在下并无什么德行,这都是蒙大汗的恩典。”
叶李再度淡淡地一笑:“如今尚书省也该裁撤了,以后政事理应重归中书。”
听了他所言,不忽木微微一怔。因为这正是近来朝臣们上书所言的大事之一。
叶李却故意视他的表情如未见,他早已经猜到忽必烈让不忽木前来的真正原因。故此他也正容说道:
“桑哥为政,固然多有违背朝廷法度之行为,但他的有些举措,并非就毫无道理。比如理算,就不失为对朝廷某些贪渎官员的一种震慑。所以,过去大汗对此从未有过微词。”
不忽木心中顿时一颤。他知道叶李说的是实话。
叶李瞟了他一眼,接着说道:“同样,在赋税的征收、朝廷的理财上,桑哥也并非就是一无是处。须知,朝廷不懂得理财,有很多的事情就不能做。既然大汗已经对大人委以重任,大人就不能不看到这些。”
不忽木忽然明白了忽必烈要他前来慰问叶李的真正用意,他立刻恭敬地弯下身:
“先生的教诲,在下自当谨记。”
叶李抬起胳膊,轻轻地摆了摆手。
“桑哥的手下,如今应当有罪则罚,无过则用,这样才能不失公允。”
叶李说这番话,既有为他人代言的成分,也是在为自己开脱。因为他非常清楚,以当初桑哥的权势,他要用人,谁又敢不为他所用?如今这些人全都下狱,自然有些过激。
此时的不忽木已经对叶李的所言全神贯注。他知道,叶李今日所说的话,都是大汗真正想要听到的,所以他也轻声问道:
“先生可否略指一二。”
叶李的脸上重新露出笑容,他知道不忽木也已经明白了有些事。
“比如那个沙不丁,依臣所见,就颇为忠于职守,今后朝廷不是不能启用。”
不忽木点了点头。他懂得叶李的意思,虽然沙不丁等人是桑哥的手下,可如果过去没有犯过什么错,那么继续使用这些人,就能让中书省接管尚书省后,对许多的事情不至于手足无措。
说完这些话,叶李轻轻地叹了口气,他从自己的枕边拿出了一个盒子,递给了不忽木:“请大人代臣启奏陛下,臣已经来日无多,不能再为朝廷尽力了。”
……
不忽木已经离开了,躺在床上的叶李闭上了眼睛。
他是真的觉得自己累了。因为这些年他不仅寄人篱下,而且还是在夹缝中求存。他知道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如果可以从头再来,他宁愿寄身于山林。
他不会接受忽必烈的赏赐,尽管他在内心里也非常感动忽必烈对自己的另眼相看,可他更知道,想要在忽必烈的身后还能保全自己的子孙,首先就不能让某些蒙古的大臣眼红,让他们见财起意。所以他才让不忽木退还了所有忽必烈的赏赐,并在事先就告诫自己的子孙:“吾家累世为儒,从此之后,务必要甘于贫约,徒增来祸。”
他也并非不知道,忽必烈想从他嘴里听到的,还有另外一件事,但那件事就真的是他不屑而为了。
……
大都的皇宫。
在太监的引领下,留梦炎颤巍巍走在廊道之中。他此时的职位是北元翰林学士承旨。相比他过去曾经担任过丞相一职,这个翰林学士承旨就完全是一个可有可无、应景的虚衔。但留梦炎对此却根本不敢有任何抱怨。
大宋是在他为相时被灭国的,仅此一条,就让他在北元的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从这点上来说,他当初真的不如陈宜中想得明白。
这个时候令留梦炎所不安的是,他这个几乎就等于是被供起来的人,何以今日得到元主的召见呢?
不过不用他多想,因为很快他就和忽必烈见了面。
随着太监的退出,宫殿里面只剩下了他和忽必烈两人。
“留爱卿,近来还好吗?”忽必烈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一丝笑容,他轻声说道。
留梦炎不敢怠慢,立刻答道:“托大汗的洪福,臣一切都好。”
忽必烈点了点头,然后接着说道:“朝廷近来多事,留爱卿如有闲暇,也不妨多留心留心国事。毕竟你是前朝的老臣了。”
以留梦炎的经历,他自然明白,忽必烈说这话,是在暗示自己要被启用。他的心中顿时一暖。
“臣虽老朽,也理应为朝廷尽力。”
“想必爱卿也能知晓,如今赵为乱江南,气焰日盛,以爱卿所见,朝廷应如何应付此等局面?”
说完这句话,忽必烈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任何笑容。
就算再笨,此时的留梦炎也知道,这是忽必烈对他的一种考验。能对付,他这个人就会被启用,不能应付,从此弃如敝履。
留梦炎的额角上开始有汗冒出。
这里只有他们两个老人,其实对他们来说,所有的虚言都是多余。但这个问题也真的不好回答。
良久,留梦炎终于开口,只不过他的声音里有着一丝颤抖,因为这句话他原本真的不想说:“臣曾听闻这样一句话,自古未有权臣在内,而大将能立功于外者。以大汗的圣明,自当知此言不虚。”
听了他所言,忽必烈已经了然于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