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千年没有修士飞升这件事其实倒不能怪宫惟, 为镜仙并不是决定飞升的唯一条件。
天道对于封神自有一套玄妙的守则,如果一名修士有命、有运、有境界、有功德、业障那自然最好,但上天界仙神们几乎没有能满足全条件的——像徐霜策这种修心道的就很难计量功德, 应恺业障破顶还是照飞升了,而宣静河出生的时候八字根不带飞升命。
此, 天道对飞升的规律是流动不定的。只有当一名修士的命和运都强到世所罕见的程度时, 才有可能让天道提前锁定飞升资格,从而使宫惟得到感应, 赶到这名修士边履行自己作为镜仙的职责。
命格能强到这个地步的修士万年难见,凑巧的是当还真有那么一位——剑宗尉迟锐。
四柱八字清一色飞升命, 出生在修仙世家则具备了飞升运, 三魂七魄天生纯直, 心障、情障、杀障全都没有,而且刚刚跨进了大乘境初期。飞升的所有基条件都奇迹般被此人满足,只要再修个几十上百年,把境界功德都修满, 死时就能立地升仙。
于是宫惟从九千年的沉睡中得到感应,被惊醒了。
——他的职责是追随保护新神直至飞升,万万没料到这帮修士竟然想强开天门自行飞升。
宫惟一剑赶到岱山仙盟, 重重守卫对他来倒不构成阻碍, 直接就上懲舒宫见到了九千年后的应恺。
应恺的相貌度倒九千年前没有太大区别, 宫惟出时他正坐在书案后批注文卷, 乍见一名绯衣少年翩然出在半空中,第一反应是惊愕:“是谁?”
宫惟睛一抬,右瞳殷红如血。
应恺手中的笔顿时啪嗒掉地,底神光涣散,僵在了原处。
宫惟上前掀袍坐在他侧, 伸手往元神中一探,顿时心中微沉——不出所料,应恺根不具备飞升的条件。
九千年来徐霜策成千上万次的死亡折消了相当一分杀障,但并未把应恺的杀障完全磨光。重要的是,当年北垣上神被贬谪时,他的恶念被抽离出来封印在了灭世兵人里。一旦北垣复归神位,恶念也会随之解封回归,而此刻应恺的善念、对世人的谅解程度,还远远没有强大到可以跟当年那些恶念抗衡的地步。
换言之,只要应恺飞升,紧接着就会被恶念吞噬,第二次灭世之战的烽烟也就近在前了。
宫惟正想进一步查探到底是什么造成了玄门百家如此急迫的飞升欲望,突然门被砰一声推开,一名着鹰背褐金袍、面容冷峻的年轻人厉声道:“何人在此?住手!”
宫惟扭头一看,尉迟锐。
紧接着尉迟锐后走出另一道熟悉的影,面容俊美而神情冷淡,掌中紧握着不奈何剑柄——是徐霜策!
宫惟曾设想过很多遍再次相遇的场景,他以为那个时候自己一定会非常激动、非常开心,但没想到的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首先涌上心头的竟然是强烈的委屈和难过。
知道我等待多少年了吗?
为什么我还是错过了这么久呢?
宫惟看着徐霜策,殷红睛一眨,泪水便不受控制地涌上了眶。但他还没来得及什么,大批懲舒宫守卫赶来,如临大敌纷纷拔剑:“何妖孽?!”“小心他那睛!”“快放开盟主!”
“等……等等,”应恺终于从眩晕中勉强发出声音,扶着额头道:“先不要……不要伤人。”
尉迟锐愕然道:“中幻术了?!”
霎时众人纷纷变色。
一个瞳妖异、来历不的少年,直接闯进仙盟中枢,二话不就让盟主中了幻术,这到底是哪里来的可怕邪祟?!
应恺摇头沙哑道:“我不知道,但他……他应该不是邪祟。”
幻术后遗症让应恺神志不清,但能中又对镜仙有着莫名的熟悉,种种矛盾让他脑子拉锯般作痛,终于抬求助地看向宫惟:“到底是什么人?”
“……”
宫惟环视周遭众人一张张充满警惕的面孔,定神思忖片刻,缓缓道:“我乃天地万镜之灵。”
应恺喘息着点点头:“好,好。”然后他踉跄坐下,扶额挥了挥手:“先把人请下安置在懲舒宫,他应该没有恶意,我得……我得再好好想想。”
“没有恶意?!”尉迟锐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瞪着应恺又转向宫惟,铿锵一声罗刹塔出鞘:“——到底给应盟主下了什么迷魂术?!”
应恺立刻喝止:“长生!”
场面顿时剑拔弩张,却见宫惟斟酌片刻后颔首道:“好。”
随即他转向应恺,所有人都看见了他那只优美、澄澈而血红的右,每个字都灌注了强劲灵力而激起隐隐回声:“——通天大道一事,不可妄为,需得再议。”
应恺神又涣散起来,少顷木然点头道:“白了。”
那瞬间所有人心中冒出同一个惊惧的念头:妖孽!
宫惟将白太守随意丢给懲舒宫侍卫,一群人全神戒备,半请半押地把他带了下。
然而就在擦而过时,一直没有开口的沧阳宗主突然回过头,突兀地问:“为什么哭?”
宫惟脚步一下顿住了,慢慢地转过来。
徐霜策居高临下盯着他,重复了一遍:“刚才为什么哭?”
“……”
九千年后的宫惟长大了,不再是那只坐在奈河桥头啪嗒啪嗒掉泪的小狐狸了。但唯有在面对徐霜策时,他内心深处还是有几分软弱和稚,不由自主地要冒头。
宫惟深吸了口,压下满心失望和酸楚,微红着眶了:“为看到的时候,感觉很高兴。”
然后他转过,被懲舒宫侍卫们带了下。
一个来历不的少年用幻术控制了盟主,这消息很快就传遍了玄门百家。
接下来那段时间,三宗四圣、各大家主轮番往懲舒宫跑了个遍,每个人都万分戒备地盘问过宫惟,同时每个人的元神也都被宫惟查探过了一遍。当这轮|盘问总算结束时,宫惟终于拼拼凑凑地弄清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疑惑——玄门百家之所以这么急要建造通天大道,是为他们突然具备了建造通天大道的能力。
一位黑袍血剑的年轻神向各大宗师家主托梦,在梦中展示了一座奇异而强大的法阵,可以令直贯天穹的长阶拔地而起,继而打开上天界关闭了九千年的门。
至于这位神的真实份,宫惟简直不用猜。
宣静河肯定出事了。宫惟的第一反应就是下鬼垣查看情况,但鬼太子的动作却比他还快。
那天深夜宫惟被刺痛惊醒,发自己竟然吸入了来自黄泉的血曼罗毒,一名少年正想要剜出他的右——是刚被关进懲舒宫的长孙家二公子,度开洵。
宫惟立刻一掌拂开这胆大包天的少年,混乱中他没注意到少年手上沾了一丝淡金色的血,厉声道:“谁给的血曼罗毒?曲獬在哪里?!”
度开洵盯着他一,顺手把指尖的淋漓鲜血舔了,紧接着一道瞬移术,毫不犹豫逃出了懲舒宫。
——那时他们两人都没想到,就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未来让度开洵变成了蝶死梦生中唯一幸运的例外。
宫惟自然飞就追。懲舒宫的重重禁制根拦不住他,两人一追一逃至百里外,宫惟召出白太守一剑拦住度开洵,伸手在他元神中一探,突然发了什么,失声问:“的命格被曲獬改过?!”
度开洵生来就不是个善茬,但也不该坏到这份上,他那一色阴邪的四柱八字肯定是后天被改动过的。宫惟大惊之下正待追问,后却声息刺来一柄血剑,刹那间他躲避不及,被一剑刺穿了小腹!
“不觉得好奇吗,”曲獬慢条斯理的声音从后传来:“要是有人生来拥有宣静河相同的天赋,却走上宣静河截然相反的道路,最终会是什么结果呢?”
宫惟一剑挥开度开洵,暴起怒吼:“曲獬!!”
当一声亮响,鬼太子稳稳挡住白太守剑锋,微道:“我从这对兄弟俩出生前就开始关注他们了,当哥哥的非常趣,当弟弟的却天赋惊人。将来当宣静河亲见到自己杰出的后辈时,会是什么表情呢?”
宫惟厉声喝问:“宣静河人在哪里?是怎么逃出来的?”
鬼太子歪头一,那弯弯的梢让人毛骨悚然:“猜?”
话音未落血剑再度刺来,宫惟悍然迎击,连环爆炸般的强悍劲顿时震动了远处整座懲舒宫!
宫惟此时然负伤,而曲獬只有分||没有神躯,缠斗上千招不分胜负。这番剧烈的动静不可能瞒得过人,看仙盟众修士就要被惊动赶来,度开洵竟然冒险而复返,暗中向鬼太子打了个色,突然从后向宫惟拔剑偷袭。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鬼太子却猛地感应到什么,面容一凛:“走!”
度开洵到底还年轻,迟了须臾没反应过来,只见鬼太子一闪便消失在了半空中。
下一刻,一股磅礴强劲、疾如惊雷的剑势当空而下。
度开洵根来不及反应,便被来人一剑当胸轰了出,狂喷出一大口血,活生生砸倒了成排树木!
是沧阳宗主!
宫惟紧捂着汩汩冒血的腹,底亮起了难以置信的光彩:“徐白?”
徐霜策收剑转,冷淡道:“唤我什么?”
“……”
宫惟一下僵住了,半晌好似意识到什么,神中的光芒又渐渐黯淡下,小声道:“……徐宗主。”
徐霜策上下打量了他一。
沧阳宗主挺拔的影在月下出尘脱俗,犹如谪仙,但不知为何下有着淡淡的青影,像是最近一直没有睡好过似地,目光刻意避开了宫惟的脸,扫过腹伤口时猝然停住了。
少顷他才把视线从那血迹上移开,:“不应该逃出懲舒宫。”
比伤口还要疼痛的酸楚蓦然涌上心头,宫惟站在原地怔愣片刻,终于忍不住哽咽起来:“真的认不出我了吗,徐白?我是……我是的小狐狸呀。”
徐霜策皱起了修长的眉角。
——小狐狸。
凝固九千年的记忆在刹那间发生了动摇,仿佛岁月的洪流中闪出吉光片羽,让他心头掠过一丝恍惚。
这时仙盟众修士赶来了,灯火通人声鼎沸,惊疑斥问脚步声不绝于耳。徐霜策强迫自己稳住心智,扭过头不再看宫惟,冷冷道:“不是一面镜子么?”
如果仔细听的话,那语深处似乎有一丝怨怼。
宫惟仓惶睁大了睛。
紧接着徐霜策一言不发,拂袖而,消失在了夜色中。
谁也不知道回后徐霜策又做了那个梦。
从第一次遇见那个自称镜灵的少年起,同的场景就反复出在沧阳宗主不为人知的梦中。梦里他站在一张云雾般的软榻边,看着那个少年醉卧在榻上,深绯衣袍肤如冰雪,流水般的鬓发中氤氲着一丝桃花芬芳,嫣红的嘴唇微微张着,毫不设防的模。
那么甜美旖旎,伸手便能将之攫取。
徐霜策心跳如鼓,不受控制地俯下,全的理智都绷紧了要逃离,实际做的却是低下头,吻上了那柔软的嘴唇。
唇齿相交,亲密间。
少年被吻醒了,没有丝毫不快,拖着长长的好听的声音喊了声徐白。然后他双手搂着徐霜策的脖颈,呢喃着听不清楚的撒娇,轻而易举就把徐霜策拉到了床榻上,两人一同陷进那个深深的、隐秘的、没有尽头的美梦里。
“知道镜子最喜欢做的是什么吗?——模仿。”一道鬼魅般的声音再度从意识深处浮,微道:“不论奉上怎卑微热烈的爱,镜子都能原反射回来。”
“这才是此生最大的不奈何啊。”
徐霜策蓦然惊醒,翻坐起。但下一刻雪后桃花的息又从侧拂来,他睁睁地看见那少年再次从虚空中出,倚到自己颈窝中,吟吟道:“我最喜欢徐白啦。”
“我每次看到徐白都满心欢喜,仿佛春风晓月、花团锦族,想是为我喜欢徐白的缘故吧!”
……
“走开,”沧阳宗主一手紧紧掐进额角,从牙关里迸出两个字:“走开!”
他猛一拂袖,劲如利刃绞杀,将层层相套的梦境撕成千万片,一扫而空!
——冷月从窗外照进璇玑大殿。
寝殿空旷,夜深人静,只回荡着徐霜策一人急促沙哑的喘息。
他坐在床榻上,慢慢扭头望向自己侧。梦中残存的旖旎还萦绕在心头,床榻另一侧却是冰凉平整,空空如也。
那名叫宫惟的少年正远在懲舒宫,根就从没来过沧阳宗。
不过一面镜子罢了——徐霜策神森寒,一字字带着恨意想。
不过是一面让我看清自己是如何堕入情障,又如何悲哀可的镜子。
数日后,度开洵虐待家奴、行凶伤人,在其兄长的默许之下,被仙盟判决流放极北之地。
谁也没想到的是,度开洵流放到半途中,遇到了不远万里追杀至此的徐霜策。
“为什么要杀我,就为我刺伤了那个叫宫惟的妖孽?!”临死前度开洵难以置信地问。
徐霜策没有回答,拔剑而出,不奈何寒光照亮了整座冰川。
度开洵人头飞下悬崖,临死那一刻还凝固着震惊和错愕。
寒风呼啸掠过雪原,徐霜策收剑回鞘,心头再度泛起一丝丝难以遏制的痛恨和渴望——痛恨这沉沦情障、法自拔的自己,又渴望能以此为缘由,在未来每一个夜晚沉入深隐秘的梦境。
他突然特别想懲舒宫见一见宫惟。
他想亲口问问那个少年,他他是自己的小狐狸,这句话还作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