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刚才场面只是凝固话, 现在应该就是轰一下猝不及防,所有人都不相信己耳朵。
他是谁?
宗主叫他什么?
我耳朵没听错吧?
嗡嗡议论声迅速穿过人群,甚至连长老、真人们都不由主地瞪大了眼睛, 然而不论谁惊恐程度都比不宫惟:
“那……宗主……”
徐霜策那只手停在半空,重复了一遍:“过来。”
所有人瞠目结舌视线都落在宫惟身, 而宫惟整条脊椎都在嗖嗖冒寒气, 硬着皮走来,随即肩一重。
徐霜策那只手落在了他肩, 就这么沉沉地按着,好似完全没注任何人表, 转向静虚真人:“回璇玑殿。”
“宗主带回来那少年是谁?”“向小园?向小园是什么人?”“你宗主叫他什么?你再一遍?”
……
沸沸扬扬私语就像被风吹一样, 半日便传遍了整沧阳宗。
而所有人议论焦点——璇玑大殿此刻却空旷而安静, 建筑高深壮丽,摆设帷幔华光熠熠。徐霜策一掀衣袍坐在案后,言简赅:
“脱。”
宫惟作僵在半空,半晌才委婉道:“宗主, 这不太合适吧。”
徐霜策问:“为何?”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弟子唯恐宗主清誉有损,人名节倒是不大要紧……”
“咳——”远处石柱后两名守殿弟子同时被己口水呛住, 随即一寒战收声站直, 喉咙痉挛却硬生生忍住了, 半声不敢出。
徐霜策黑黢黢眼睛盯着他, 但出乎宫惟料是竟然没有怒叫他滚,半晌淡淡道:
“你我二人至亲师徒,不要紧。”
宫惟立刻:“弟子惶恐,弟子不敢!弟子只是区区一介外门——”
“本宗主教化一,沧阳宗下都是本宗主徒弟, 不是师尊胜似师尊,有这回吗?”
宫惟:“……”
宫惟哑口无言,强迫己直视徐霜策,拱手真诚赞叹:“师尊所言极是!”
他在对面极具压迫感视线中慢吞吞伸手解下衣带,更加慢吞吞地脱下外袍,又仿佛剥葡萄皮似地磨磨蹭蹭脱下里衣;足磨叽了一盏茶功夫,直到身完全暴露在空气中,他终于发现对面竟然还完全没有要叫停思。
难道要叫我脱光?
要不是宫惟深深了解徐霜策此人有多严厉禁欲,以及他清修了百年无道有多么坚不可摧,可此刻就真要往某些龌龊向去猜想了。
“……”
不管了,反正他又不知道我是谁,再在徐霜策面前脱光了算谁占谁便宜还不好呢。
宫惟把眼一闭,咬牙抬手就去解裤带,冷不防这时却听对面传来一字:“停。”
只见徐霜策手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瓶药膏,冷淡道:“为师只是想给你药而已,不用着急脱裤子。”
“…………”
不远处石柱后鸦雀无声,大概是守殿弟子因为惊恐而活生生吓岔气了。
宫惟用尽全身演技才绷住了表,感激涕零地伸手去接:“师尊大恩大德,弟子无以为报,区区小伤怎敢麻烦师尊?弟子还是己……”
徐霜策拿着药膏那只手略微一抬,道:“过来。”
……好吧,徐白今天兴致突发,要演师徒深。
宫惟吸了口气,他最大好处就是什么戏都接,下面色一整:“谢过师尊!”随即恭恭敬敬地前跪坐了下去。
他左肩被鬼修一剑贯穿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了,概因在临江都时被医宗弟子抹水泥一样抹了半桶千金圣药缘故——那药价换成钱,一比一打造一真金向小园。
但徐霜策手里这瓶药应更加珍贵罕奇,也不知道那闪烁着珍珠光泽药气是什么做,刚沾皮肤便一阵冰凉,紧接着创口疼痛完全消失,以肉眼可见速度飞快干涸、结痂,内里筋骨生长带来难以言喻麻痒。
“——别。”徐霜策突然抓住了宫惟忍不住要去抓伤口右手。
徐霜策手看起来就冷,际也确很冷。他指节经络中蕴含着难以想象强硬气劲,宫惟右手一下就被握住了,不不下在半空,进退不得。
只听他平淡地吐出两字:“药贵。”
辈子宫惟曾经在徐霜策面前脱光衣服玩水,但那是年幼不知死活时了,至少他被任命为刑惩院大院长之后就再没有过。眼下虽然只脱了衣,但不知怎么宫惟还是非常尴尬,余光偷瞟了徐霜策一眼。
徐霜策眼睛形状很锋利,因而垂着视线时候,尾睫如同一片锐利而有弧度刀锋。可是他一贯没什么表原因,那张脸给人第一感觉往往不是俊美,而是无忽视、扑面而来威压。
一丝寒突然从宫惟心底窜起。
“你……不……这么对我……”他听见幻境中己带着哽咽喘息突然在耳边响起。
“你不这么对我,徐霜策……我……我喜欢你……”
为什么会有这种幻象?
什么时候发生?
宫惟跪坐原地一不,瞳孔却无声无息地缩紧了,视线不觉落在徐霜策身,顺着他手臂一路向,着魔般在了那近在咫尺咽喉。
他都那样对待我了——那道清晰、充满了悲伤和绝望声音再次从潜识深处缓缓浮现。
这么近距离,只要一伸手……
只要一伸手……
“怎么受伤?”
宫惟蓦然回神,闪电般打了颤:“什么?”
徐霜策瞥了他一眼,不声色道:“我问你怎么受伤。”
宫惟如梦初醒,潮水般后怕一层层从背后蔓延到脑顶,识到己刚才已经在生死线走了一来回。
但他来不及平惊悸,瞬已露出了一脸羞惭,俯首道:“回禀宗主,弟子在临江王府外遭遇鬼修,在惭愧修为低微,因此才……”
“不是有尉迟骁么?”
“尉迟公子力战不敌,在无奈,所以……”
“力战不敌,”徐霜策似有一丝嘲地重复道,终于完药,掌心松开了宫惟那只手,向后坐回原处。
两人之距离总算拉开了。
宫惟难以察觉地微出了口气,立刻披外衣,杀、遗憾和恐惧混杂起来强烈绪一阵阵冲击耳鼓,轰击着他平静表面。
“尉迟骁名义只是家主亲侄,但因为尉迟世家况特殊,剑宗此生不敢有后。尉迟骁注是谒金门继承人,年幼时便被剑宗亲抚养教导。”徐霜策把手指沾药膏慢条斯理擦在丝巾,道:“如果连他都‘力战不敌’,那么整剑宗世家,大概也都是废物了。”
——你这打击面可真够广。
徐宗主这目中无人德行果然十六年没变,宫惟了神,俯身心悦诚服:“宗主所言极是,剑宗世家如何与我沧阳宗相提并论!”
“哦,”徐霜策话锋一转问,“那依爱徒之见,是什么造成了剑宗家比不沧阳宗?”
宫惟掷地有声:“师尊力冠绝天下,剑宗本人远远不及,故有此天壤之别,请师尊明鉴!”
哪怕是向小园本尊在这里,都不把马屁拍得如此诚恳、坚决又真流露。宫惟内心对尉迟锐连道了好几声对不起,心谁叫你年一剑劈碎了人家石碑,你看徐大佬这千百计逼人骂你架势,分明是还在深深地记着你仇……
徐霜策道:“尉迟锐,字长生,年与华仙尊交极好,过从甚密。”
可是宫惟多心,刹那他感觉最后字里有一丝森然戾气。
“尉迟家小大多桀骜不驯,眼高手低,不值得相交。离他家远点。”
宫惟心这世最桀骜人难道不是你吗徐霜策,一脸难以言喻地起身应是,但被徐霜策摆手制止了。徐宗主把抹完了白玉药瓶丢给他示收起来,突然问:“刚才在路时候,你你与华仙尊不共戴天?”
宫惟正色道:“华仙尊竟然妄图刺杀宗主,在令人发指,弟子生生世世忠于沧阳宗,绝不与其为伍!”
徐霜策道:“你还你宁死也绝不把身体让给华仙尊还魂。”
“绝不!”
“很好。”徐霜策眼光向他一瞥,悠悠道:“但华仙尊一代宗师,若是他强行夺舍,而你无阻挡怎么办?”
“……”
好问题啊徐白,你不如去问被歹徒霸凌少女如何保名节好了。
宫惟在徐霜策似笑非笑注视中欲言又止,开口又闭,开口又闭,重复数次后终于呼了口气,调整好绪。
然后他拍案而起,凛然道:“那弟子便杀身成仁!”
啪,啪,啪。
徐霜策缓缓抚掌,道:“不愧是我沧阳宗弟子。”
宫惟从容作揖,心里把这姓徐怒骂了十八遍。
紧接着徐霜策不疾不徐道:“但你既然是为师爱徒,为师然是不舍得你杀身成仁。”
他一伸手,旋风凭空凝聚,裹挟着金光降落在他掌心,蓦然化作一道通体乌黑、光泽温润、由青绳系起封印玉简。打开墨玉简一看,里面是无数鲜红小字密密麻麻,抬赫然是三字——《魂注》。
“此为我沧阳宗秘藏,顾名思义,将魂魄彻底在躯壳内。你将此书内道融会贯通,任何人即便有通天之,也不可再把你魂魄从这身体里驱赶走了。”
宫惟心里一沉,面却没显出异样来,一边恭敬地接过玉简一边问:“——即便弟子被人蛊惑,或被迫有心献舍,也是不对吗?”
明明是很简单问题,徐霜策却不知何故停顿了一下,才避开目光道:
“是。”
“从今日起你便住在璇玑殿,不用再回外门弟子居所了,每日专修魂注,由我不时抽查。抽查不过必有重罚。”徐霜策扬手一拂,不欲再与他多谈:“退下吧。”
墨玉简冰凉彻骨,拿在宫惟手里却像是烫手山芋。一旦被这玩把魂魄住,将来怎么把原主魂魄换回这具躯体呢?
宫惟站在偏殿窗前唉声叹气,突然只听门外有人冷冷道:“何故在此惺惺作态?”
宫惟一回:“哟,师兄!”
徐霜策己没收徒,但璇玑大殿门前有八位守殿弟子,受他亲指教多年,在外人眼里看来与沧阳宗传人无异。二十年前从千度镜界幻世出来后,宫惟屡次来找徐霜策玩,都在璇玑大殿前吃了闭门羹,后来有一次宫大院长终于被惹恼了,亲手施把这八名守殿弟子在山门前,如棺材板一般直挺挺地,然后每人脑门给贴了一张黄符纸,面龙飞凤舞亲笔提着字:棺材瓤子。
来者正是八名外门弟子之首温修阳,如年一样板着张拒人于千里之外棺材脸,把食盒放在桌案:
“奉宗主令,送饭。”
宫惟叹了口气,吃饭是他在这惨淡人世最后慰藉:“师兄遣人叫我一声就行了,怎好麻烦你亲……这是什么?!”
食盒里放着一描银青瓷大海碗,海碗里是满满清水煮白菜,半点油星不见,如镜面般映照出宫惟空白表。
温修阳道:“宗主有令,参透《魂注》之前需悬梁刺股,不可心有杂念,每日二两清水煮菜即可。”
“……”宫惟嘴唇微微颤抖,半晌低声下气恳求:“师兄我想吃点肉……”
温修阳长得其并不像棺材,剑眉星目、身量颀长,甚至有几分翩翩少年郎味道,奈何只要一开口那棺材瓤子冰冷死板就扑面而来:“没有。”
“师弟我身受重伤,失血过多……”
“不行。”
“师兄……”
“在下并未如你一般,被宗主收为亲徒,师兄二字并不敢。”
宫惟假装没听出他是什么思:“别那么固执嘛师兄。你看,宗主大人教化一,全沧阳宗下都是宗主弟子,不是亲弟子胜似亲弟子!因此你是我……”
“住口!”
温修阳终于受不了了,扭就走。宫惟赶紧追了两步:“给瓶肉酱也行啊师兄——”紧接着“砰!”一声,房门被重重地关了。
“小棺材瓤子。”宫惟悻悻然搓手,“脑筋如此死板,难怪排行榜差尉迟骁一位。”
提起尉迟大侄子,宫惟不由陡生想念,原因无他——至少跟尉迟骁孟云飞他们混时候口水鸡可以随便吃。那时候嫌人家烦,谁料一朝沦落到住在徐霜策隔壁地步,便突然觉得连尉迟大侄子都无比慷慨可爱了。
宫惟忧伤地坐在大海碗前,用筷子挑了两根白菜,长叹一口气又扔回碗里,突然手指碰到了一块温热但生硬东西。
玉佩。
他陡然来了精神,起身从袖中一掏,果然是尉迟骁婚约信物,麒麟血玉佩!
初离开临江都时,他被徐霜策一手提溜着扔进车里,起飞那瞬透过飘扬车帘,看见外面尉迟大公子追了两步,冲着他示腰玉佩,迅速做了一句话口型:“——有危险叫我!”
但时一切都太快,宫惟根本来不及回应。回到沧阳山后又疲于应对徐霜策,连一句话都要在心掂量再三才敢出口,因此便没想起玉佩这回。
“——尉迟骁,”他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道。
各大门派世家都有给人随身佩戴信物,多为玉佩、金环、吊坠等物,面多附有秘传护身咒,危急时刻爆出术,护主挡灾。二十年前徐霜策化身“白将军”进入幻世前,从沧阳宗带走了一枚金环护身,面密密麻麻篆刻无数咒符文,后来又赠给了“徐夫人”作信物。那金环就是这样一件宝。
不过麒麟血玉佩较之还更胜一筹,因为它附有另一道逆天防护术——
佩戴者濒临生死一线时,它玉碎替死。
因为这缘故,麒麟血玉佩珍贵异常,拥有它便等同于多了条命。一代剑宗临终前将这件宝交给了幼子尉迟锐,尉迟锐继任剑宗后,又把它交给了己亡兄遗子、唯一侄尉迟骁。不过三代人至今没遭遇过濒危必死危机,因此也没机会让它发挥作用,否则现在已经成一地碎渣了。
“难怪你成天惦记着要讨回去。”宫惟百无聊赖,拎着玉佩晃了晃:“要是我哪天不小心把它给用了可多罪过呀,是吧大侄子?”
话音刚落,玉佩陡然焕发微芒,随即红光一闪!
宫惟一怔,只见玉佩竟然爆出了一千里显形阵,阵在虚空中纵横交错,紧接着显出了一道熟悉人影——
尉迟骁两手撑地,满大汗,身没穿衣服,身材肌肉近乎完美,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尉迟骁:“……”
宫惟:“……”
尉迟骁一骨碌爬起来,大惊失色地抄起勾陈剑:“你怎么了?!”
宫惟一手捂眼:“无,莫慌!剑放下话!”
“……”尉迟骁这才看清他身后背景是沧阳宗璇玑殿,松了口气怒道:“没有危险你召唤我干什么!”
宫惟略松开一条指缝,从缝隙露出半只眼睛:“嗐,这不没找你聊聊天嘛。”
尉迟骁顺着他目光往己身一瞅,立马触电似地扔了剑,抓起练功房地衣服挡在怀里,面红耳赤问:“你在想什么?我只是在练功而已!你就是存心想偷窥我对吧?!”
“少侠想多了,偷窥你不如去偷窥徐宗主洗澡,还便点。”宫惟笑嘻嘻拖起腮:“再我也不知道你这信物附着召唤咒呀。”
“这不是信物!这只是我……不对,你不知道这玉佩有召唤咒?”
宫惟无辜地把两手一摊。
尉迟骁脸更红了,只不知道是气还是什么:“那你刚才一人时候,是不是管我叫了什么?!”
宫惟微笑道:“然是‘英明威武义薄云天尉迟少侠’了。”
“胡八道!要启召唤阵,必须要先出被召唤者名字,再喊出两人之真正关系,再一遍你刚才管我叫了什么?!”
“……”宫惟望着他大侄子气急败坏又通红脸,终于悟了。
“看来连你家信物都认同咱俩真正关系呢,”他温柔地回答,“我好欣慰呀,亲爱道侣。”
空气一片死寂。
尉迟骁吸气,呼气,再吸气,再呼气。如此重复数遍后他终于睁开眼睛,从齿缝一字一顿道:
“下次见面时再不把玉佩还给我,就杀了你!”
然后他猛地挥手,白光一闪,千里显形阵化作千万光点消弭于无形。
宫惟一手扶额,忍笑忍得肩颤抖。
所有憋屈都在调戏尉迟大公子之后烟消云散,半晌他才长吸一口气平静下来,收起玉佩一转身,未尽笑瞬凝固。
偏殿门不知何时已经开了,徐霜策逆光而立,一言不发俯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