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深沉，清凉如水。后视镜中，冰冷的金属光泽仿若会流动一般，带走向后飞速移动的窗外景物。
很快，深色座驾停留在一栋精致的两层小楼外围的空地上。四名保镖率先下车警戒，各司其责。十秒钟后，才另有一人在严密护卫下，缓缓跨出防弹厢型车的车门。论安保级别，此地比较外国元首的下榻饭店亦毫不逊色。除却随车的护卫，看得见的门岗人员、看不见的机动暗哨，甚至掩藏在夜色中的巡视无人机，应有尽有。
这是诺克新德其中一处寓所。
前呼后拥中，寓所的主人穿过院门，走入小楼，沿途依次留下一批批警卫。最后他独自朝会客厅的方向走去。会客厅除了两名内卫，另有两人端坐沙发，耐心等候他的归来。
见他走近，其中一位穿着黑色西装的人起立伸手：“你好，诺克新德教授。”
诺克新德简单回以一握。
刹那，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针尖对麦芒，又同样迅速消弭于无形。诺克新德视线一低，若无其事地收掌，淡淡问道：“罗梅森？”
罗梅森是举世闻名的特勤机构，势力也与他们一样，无孔不入，无处不在。区别在于，他们习惯于幕后掌控，而罗梅森却是不折不扣的官方组织。其外勤人员的衣襟位置，通常会佩戴一粒掐丝珐琅镶边的金质徽章，正中心的狮鹫图案亦是其身份象征。如此显著的标志，自然逃不过诺克新德的眼睛。
“不错。你可以叫我潘赞。这位是安德莱探员，我的搭档。”出示身份证件后，黑西装抬掌介绍坐在侧沙发的另一位访客。与潘赞不同的是，安德莱是便装打扮，一头黑色卷毛，活似戴了假发。
“我跟罗梅森素无交往。不知二位今天前来，所为何事？”诺克新德隔桌就座。
“克里贝尔。”
轻描淡写的四个字，不啻于重磅炸弹，在诺克新德硬壳般的面目间愣是炸出一丝裂缝。他睫毛微抖，慢慢地回应：“那是什么，一个人名吗？”
潘赞呵呵笑了，语带讥讽：“我不觉得你很幽默。实话告诉你吧，很多年前，我们就已经得到部分消息，说在那片山脉中，隐藏着失落的地外文明。当然，因为各种因素，例如时机、范围、人力，包括那时的决策层，最终没有对这个线报展开后续的行动。但是最近这段时间，我们接连派出的队伍，都遭受了不明袭击、无功而返。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吧。”
旁边的安德莱突然从随身的公文包中，取出一块残破的纤维材料，轻轻放在跟前的茶几位置。
诺克新德一眼就认出，那是从他开发的某型仿真机器人身上剥下来的。
而这个举动无疑是在告诫他，对方言之凿凿，并且掌握真凭实据。他们今天的暗访保不齐就是顺藤摸瓜而来的。
“教授先生，还要我再说下去吗？”潘赞把那片复合材料拿到手里，装模作样地端详，话外之音却飘向视线以外，“这是我们从唯一‘击毙’的袭击者身上取下来的。坦率地说，那不能称为‘击毙’，因为袭击者，根本就不是活人。”
他忽而话锋一转，“但是，也因为如此，我们才特别佩服它的研发者。虽然他阻碍了我们的计划，但至少证明，他很清楚那里存在什么，也有相当不错的实力，值得我们合作。”
“说了半天，两位是为了合作而来？”诺克新德故作恍然，可态度旋即也开始微妙起来，“但你们有没有替我想过，我为什么要与你们合作？”
潘赞眼睛微眯：“教授先生，姑且不论遗迹是属于谁的，你之前给我们制造障碍，是不争的事实。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们可以既往不咎，算是卖你一个人情。可你，还好意思吃独食吗？”
诺克新德胡子略翘，露出复杂而古怪的笑容：“既然你们认定是我做的，那我就不做无谓的辩解了。可我想提醒两位。第一，克里贝尔不是谁的财产，但能够捷足先登的人，自然有权力处置它；第二，合作是双向的。现在是你们有求于我；在这件事情上，我看不到任何对我有利的动机。所以，我只能对你们说声抱歉了。”
骤变肃杀的气氛同时弥散着一股火药味。潘赞和安德莱目光似电，仿佛随时都可能引燃它。
而诺克新德的眼神宛同深不见底的海洋。单靠火气，万难将其穿透。
安德莱第一次开口了，他的声音浑浊不清，就像含着口痰在说话：“诺克新德教授，有些利益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就算你肯拒绝，它也会变成一种损失，甚至是祸患。”
他讲得很委婉，但威胁之意不言自喻。
“我很同意你的观点。拒绝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在普通人眼中，拒绝罗梅森的提议，跟违抗皇帝的下旨差别无几，怎能不招来祸患呢。”说到这里，诺克新德缓缓站起身来，漫不经心地摸向自己的右掌，突然从手上揭下一层目力难辨的肉色薄膜，就像在脱塑料手套；更令人吃惊的是，薄膜和他的手掌之间还隔着一层薄薄的金属膜。金属膜上有一个已经凹陷却未洞穿的点，周围留着类似油墨的黑色残渍。
潘赞下意识拧紧右拳，颜面立即僵冷，仿佛猝不及防被人塞了口大便，而且吐不出来。可尴尬归尴尬，他此刻却只有装聋作哑的份。
这还不算完。诺克新德随手将金属膜丢入垃圾桶后，又举起那层肉色的纤维薄膜。上面赫然出现一个针眼大小的孔洞，似乎在嘲讽暗算者的失败。
“你们伸手跟我要合作，却同时准备了要挟我的毒药。很符合你们的作风啊。”诺克新德的讥诮把真相拉回了方才他与潘赞握手的画面。原来，双方使力的一刹那，潘赞动用暗劲，想把自己手上涂染奇毒的暗刺趁机压入对方的肉掌，刺破其肌肤、好令毒液注入其体内血液里。
孰料，向来老谋深算的诺克新德棋高一着。为防止有人使坏而精心准备的薄膜护套和金属层恰逢今日派上用场。毒刺尽管戳破了外层的纤维物，却只在金属膜上留下凹痕，难以有效洞穿。潘赞本想以此胁迫对方答应自己的条件，结果毒计流产、大出所料，因而便出现刚刚微窘的一幕。
“不用担心，我也可以反过来卖你们一个人情。”眼看剑拔弩张，诺克新德忽然一笑，有意缓和气氛，“只要二位告诉我，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我可以保证，今天的事情就算了。我也希望咱们的交集到此为止，井水不犯河水。”
他特别强调了最后几个字。
安德莱和潘赞对视一眼，再次接过话茬：“莫非在你眼里，我们没有本事找到你的住处？”
“很遗憾，你们的确没有这个本事。因为这栋屋子的产权人，写的是一个和我没有任何关系的名字。就算你们能把他的信息挖得点滴不剩，并且锁定我的行踪，按照正常的逻辑，你们也不会选在这里约见我。还是如实相告吧，这么私密的情报，到底是谁提供给你们的？”
“我们自然有我们的……”
后半句话未说完，潘赞的身后突然刮来一阵劲风，随即脖子感觉冰凉，似乎有什么东西贴上了他的后颈。他瞳孔偏转，但见安德莱也遭遇如是，一把寒光毕现的刺刀压在其左颈大动脉边。
潘赞闭上嘴巴。但他的眸光同样会说话，无声斥问对方：怎么，你想与罗梅森为敌吗？
诺克新德心领神会，却语淡如水：“两位别紧张，我只是跟你们要句实话。这跟罗梅森没有半点关系。因为我很肯定，仅凭你们的内部渠道，是不可能掌握这个秘密的。所以，如果你们想维护外人，那就别怪我——不给罗梅森面子了。”
对方沉默。
“要是你们觉得出卖线人太过难堪，那我换种问法吧。”诺克新德打破僵局，“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决定要在这里跟我见面？”
潘赞又缄默片刻，说：“是不是只要回答这个问题，你就能让我们安全地离开？”
“没错。我的保证依然有效。”为示诚意，诺克新德做了个手势，手持刺刀的两名护卫闪电般收刃回鞘，退开数米。但这也是软硬兼施、双管齐下的暗示。倘若对方不按实供述，或者稍加妄动，只要诺克新德一个眼神授意，他俩随时可能再做出拔刀的动作。
潘赞叹了口气，问旁边的安德莱：“你怎么看？”
安德莱什么都没说，举手伸向自己的头发。那蓬卷乱的大黑发竟真的被他三下两下地摘下来，露出光秃秃的脑袋，还有一张香烟盒标配的铝箔衬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两行字。他把那张纸放在茶几的中央位置后，坐回原位。
诺克新德隔了半分钟，才用另一只还戴着薄膜的手将它轻轻拾起。文字内容很简单，除却这座寓所的方位，就只剩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暗号。它是迪奥比勒少数高层才有资格掌握的特殊密码，用于紧急情况下的联络或者密会；同时为了防止泄漏，还会不定期对其进行更换。按常理，哪怕是手可通天的罗梅森，也无从接触到这最新的口令，除非……
高层中有了叛徒。
然而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无以推断出任何可疑的对象，甚至不能确认组织里的叛徒、写信者及寄信人是否为同一个人。或许，这正中对方下怀。
诺克新德暗忖间，潘赞开始解说道：“昨天凌晨，我们收到一份匿名信件，告知克里贝尔的事情，还有你手上的这张纸。不过很遗憾，寄信人暂时无法查证，他之后也没有再联系我们。可现在看来，他的线报基本准确，与我们掌握的信息也对得上。”
“也就是说，从你们拿到线索，到今天的会面，没有超过48个小时？”诺克新德梳理出结论。
潘赞和安德莱面面相觑，答复道：“是。”
“很好。你们可以离开了。”诺克新德了然于胸地横举手掌，下逐客令，“顺便转告你们的主管，合作不是这么洽谈的。”
言毕，他把那张被毒刺洞穿的手膜揉成一团，远远丢进垃圾桶内。
两人何尝不懂其话中深意，悻悻离开。
收到门卫回报的信息后，驻足窗边的诺克新德开始走向里间的办公室，在门铃旁边按下另一个键钮。不多时，好几条人影出现在其身后，有男有女，听候差遣。
“从现在起，三十分钟内，按照既定的计划撤离。”诺克新德抬头望着办公室内精致而熟悉的天花板，沉沉点了几下头，罕见地流露出一丝不舍，“这个地方已经没用了。所有的东西装车后，预备好炸药。”
是。所有人异口同声。无一例外的还有他们冷漠的眼神表情，显然对即将变成废墟的这片私人高级寓所完全不放在心上，似乎他们舍弃与摧毁的仅仅只是一片废纸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