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月明,玉阶人静,清风伴蝉鸣。安好未来扰我,生怕我明儿起得晚,不能带她一同走。虽是如此,可我依旧睡得不安神,总觉蝉吟扰人,天微明才得以小憩,可意外清醒。
小梳妆,着了一身轻快,随手拿了缃色梨花伞。沈重卿早已倚在马车上等待,着了茶白色衣衫,因着车辕,晴日未升,阴阴正可人。
他见着我,跳下车,道:“你来了,昨晚没睡好?瞧你的气色。”他接过我的包袱,一手扶着我进车舆,手心温温。又道:“车内宽敞,你将就着寐一会,我行得稳些。”我应了声:“好。”未知何时安好已经钻进了车舆,靠我身边,似嗔似怨,道:“重卿哥哥真是偏心,也不关切关切我。”沈重卿轻声道:“你也是,别吵着清歌。”我心下暖沉。
安好却是小眉儿轻蹙,颇是委屈,我打趣着:“改日你找个如意郎君护着你。”她又盯了我半晌,才道:“重卿哥哥偏心。”我忍俊不禁,道:“那你且别吵着我,也别瞪着我,让我小憩一会。”我因着车厢眯眼,竹子清香安神,车行缓缓,晃得神凝。
何时,睡到恬然处,方觉手腕阵痛,我慌乱睁眼,安好的指尖扣着我的手腕,她脸色异常,不是往常的苍白,方才竟是铁青,身形也是空了许多,稍不留神,或许安好就融在混沌里。我慌了神,掀开车幔,车已行至竹林边际,影子重重。
我慌忙对沈重卿喊停,马儿一声嘶鸣,猛然停下,身子一闪。沈重卿欠身进了车舆,扶了我,这会才稳端正。见着沈重卿,我心如夷,道:“我也不知为何,安好突然就这样了。”安好额上筋脉凸起,眼神空空,直愣愣对着前方,仿佛被人扼着咽喉,想叫喊却嘶哑不出声响,异常煎熬,我也一同被人揪着心肠。
沈重卿波澜不惊,从容问道:“以前可曾如此过?”未思量只道:“没有。”
沈重卿思量片刻,出了车舆,车幔左右晃荡,依稀瞧见外头翠枝郁郁葱葱。马车兜个弯往回行。车行渐渐,安好也渐缓回神,脸色也恢复苍白,白如远处山巅的皑皑雪,白如老翁头顶发。
安好深深吸口气,才道:“可算放过我了,真难熬。”我关切道:“你适才是怎么了?”她笑意深浓,道:“姐姐可是关心我?”我嗔道:“不然呢?”
“行了,我也不让你这般担心了。方才似乎有股力道抓着我,偏不让我往前行,马车越跑,越是抓得紧,我几欲是魂飞魄散,可难受。这会往回走就不折腾我了。”听罢,心下安定几分。手腕处,渗着滴滴血,血色发黑,乌如墨,抽丝般疼痛。我把衣袖往下拉几寸,正遮了伤。
车行了约莫半刻,才达竹林东面,沈重卿扶着我下车,眼尖得瞧见了伤,道:“让我看看你的伤。”我将手收进衣袖,道:“无碍,顶多是个印子。”
迎面古竹高耸入云,郁郁苍苍,竹枝粗壮,怕是五人也拢不了一圈。安好小小的墓还在竹前堆砌,蓬勃了些杂草。我指着道:“可瞧见了安好的墓?”他在安好的墓处绕了几圈,道:“有些怪异,怕是要挖开看看了。”
“恐怕不妥。”挖逝者的墓,实为大不敬。沈重卿俯身与我对望,道:“不如此探个明白,怎么将安好带出去?”我手指绞着衣袖,无言对。若是说,那便不挖,大不了我同安好一起留下,怕是这辈子也难再瞧上他一眼了吧。
适时,安好道:“姐姐,这是我的,若我应了也没什么妥不妥。挖吧,重卿哥哥。”我也无理由再阻拦,他拍了我的肩,只道:“没事的,你坐会歇着。”我回神,歇至竹下的小石阶,微风拂竹,窸窣作响。
想着爹爹的墓也离着不远,我似乎是久未去探他,我与沈重卿招呼声,径自往爹爹墓处走去。
只有简单的墓碑,两烛台,修了一方石桌凳,未多修葺。杂草丛生,我信手拔了些许。良久,我才对爹爹言说起近况:“爹爹,清歌来看你了。近来万事安好。家里来了客人,对我与妹妹也是百般照顾,我也想随他出远门,瞧瞧人间光景,或许不多久便会归家。我会好好照顾安好的,且宽心。”
风渐起,未消停,青丝拂面遮眼。我兀自坐下,对着一方绿意出神。爹爹却消逝成泥,安好偏成了鬼,百年后我是泥是魂,还未成定数。许是安好气数未尽,天也怜惜这姑娘,许了她成鬼再活些日子。
正此时,安好雀儿般跳着过来,彤色罗衫可招展,一路循声唤着姐姐,我应了一声。她伫立爹爹墓前,端正的行了个礼,笑吟吟道:“爹爹,是安好。许久未来探望你,也怕得你生气,安好倒是惦念你。我也懂事了多,天作证,少惹得姐姐气了。近日姐姐带我出远门,留爹爹独自于此,安好很是愧疚,回来后,定是每日与你上支香。爹爹你好生休息着。”
末了,竟徒生几分心酸。安好念叨完,便向我道:“姐姐,重卿哥哥等着你呢。”我遂起身,问道:“如何了?”安好引着我往古竹走去,卖弄关子,“去了就知道,我可与你说不清。”
翻上的泥随意堆砌,遥见乱石杂着绿意。一抹茶白在泥尘里分明,衣衫未染纤尘。他招呼我过去,我便走近,俯身下瞧,古竹的根,纵横绕着安好的棺木,顺着缝隙延展,怕是要把棺木吞噬。我瞠目结舌,轻声道:“当年埋下时,土里干干净净,未想现下根系绕得这么紧。”
沈重卿只对我道:“开棺吧。”我迟疑片刻,答:“开吧。”
他不再言语,跳下墓里,使了劲把棺盖掀开,对我道:“棺盖被竹根拱开了,费不了力。”棺木里,只有一具森森白骨,被竹根紧紧缠绕。唯有手指与竹根相绕的地方,有一节绿莹莹的东西,说不上什么,如玉般剔透,状如指骨,又如竹节,甚是怪异。
我以目示意,问道:“这是什么?”他端详良久才道:“说不准,不过《大荒志》曾记载:栖山有青竹,与天同寿,人埋其下,化泥而养之,可得其魂,长命不朽。其间结一物,状如指,形如竹,色如玉,曰竹玉,千金难求。这大概就是竹玉吧。”顿了顿,继续道,“书里也未明写竹玉的特别之处,但今日,安好离了竹林便痛苦万分,想是与它脱不了干系。”
“这么说来,安好便是离了这竹玉才如此,若是将它带于身边,岂不是得了自由?”
“说不准,万一我们猜的有差池。”我方才的热情被浇灭,宛若六月花结了十月霜。
我眸光转向安好,我不敢赌,就怕万一真的出了什么差池,我担待不起。安好未思量,只道:“赌一把,反正我福大命大。”我当真是不敢赌,目光若是久久于安好,安好又道:“赌吧。我已经偷活了这么多载,若是有了差池,我已知了足。”我目光垂下,铁了心肠,轻声道:“依你。”
沈重卿指尖穿过密麻竹根,夹起竹玉,一声折骨声,像是折了枯藤缠绕的新枝,惊起我心下的鹊儿。安好安然无伤,对我莞尔一笑,我心既止。
转瞬,清风隐隐,吹散了安好,四下也无迷雾,我看得清白,偏像眼底迷了沙,丢了她,我唤了声安好安好,四下沉寂,无人应答。宛若一池子的水,瞬间抽干。我泫然欲泣。
适时,沈重卿走近,手心里静卧着竹玉,盈盈欲淌水,他道:“我见她进了竹玉。”我收了情绪,接过竹玉,寒得刺骨,似腊月雪。我端着近端详,轻唤一声:“安好。”“在这呢姐姐。”她的声音从心底升起,萦在耳畔。适才有些失而复得的欢欣,我对沈重卿道:“安好确实在这里,她还回我话了。”
“我却什么也没听到。”怪了,我听得却是真真切切,大抵姐妹连心,只我听得到吧。安好又道:“姐姐,我呆里面可舒坦了,外头光照可难受,我天黑再出来。”我便应了声好,也宽了心。
沈重卿因着车辕,催促道:“耽搁了许久,走吧。”上了马车,转而又问道:“我们是去哪里?”
“姑儿山。”我才想起,南次三山之首,曰姑儿山,冬夏有雪。
车行渐,竹影不息,行了数里,再无竹,道平人迹少,葱葱杂草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