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村,和这时代很多地方一样都是源于本地居民的主要姓氏,没什么值得特别关注的,却也是胡逻孛想尽办法都要把鱼寒从尼莽古兀鲁黑军中给拐来住上些时日的地方。
低矮的土坯房,伸手就能触摸到顶部的夯土墙,院内除了个已经完全不能使用的碾子以外再无别物,要说鱼寒他们这次借宿的地方也很是寻常。
很普通的村庄,很普通的民居,如果硬要说这地方有什么的特别的,也就仅仅在于这里看不到男人,或者更准确地应该说是看不到除了鱼寒一行之外的男人。
“大兄弟,快来吃饭了!今儿个晌午可是有好东西!”缺少了男人的村庄,村民们的淳朴善良却并未减少半分,至少胡逻孛就能很轻易地用几百个铜钱在这里换来最优渥的待遇。
一小碟汆水后撒上了盐粒的野菜,一大盆能够看到些许粟米粒的稀粥,还有两个绝对能够被称作好东西的鸡蛋,这就是鱼寒一行人所能享受到的丰盛午餐。
“六婶,您也别忙活了,过来一起吃点?”反正都填不饱肚子,鱼寒也不介意再多一个人来共同分享美食。
“不咧!咱这活可赶得紧,大娘今早就捎了话过来,说是从镇戎州那边过来的人,明儿个就能到咱这地界!”和往常一样忙着十指翻飞,将那一根根草绳编织成并不太精细的鞋子,六婶显得很是兴奋。
“不就是吃个饭的功夫?能误得了多大点事?”孟老五很不满意如今的生活,却又迫于鱼寒的压力而不得不对六婶做出邀请。
“这位大官人一看就是没饿过肚子,不知道咱这些穷人吃饱了就容易犯困!”用非常奇葩的理由拒绝了对方的好意,六婶却是自顾自地嘀咕道:“若是往常倒也罢了!但如今咱可是能用这一双鞋子换回好几两粟米,省着点都能吃上三五天了,哪还能瞎耽误这功夫?”
“日子都过得如此艰辛了,你咋也不琢磨着跟他们一块去南边?”几两粟米要吃三五天,这也顶多就是在吊个命而已,孟老五自然也就无法理解六婶如今的这些做法。
“去南边干嘛?人家那是活不下去了,可咱……”晃了晃手上的草鞋,六婶很是自豪地继续道:“咱不仅有这手艺,又还守着这荒野小道能做点买卖,干嘛要跟他们一样离乡背井地去南边遭人白眼?”
很是缺德的买卖,就仗着对熟悉周边环境而强行推销粗制滥造的草鞋,若是那些举家南逃的弃民不在他们这里淘换个三五双,他们虽说不会去举报,却也真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同胞一头就扎进金军的包围圈。
“你做这些事,就不怕遭了天谴?”作为一个招摇撞骗的神棍,玄阳老道不是什么好人,却也还是很看不惯这种趁火打劫的卑劣行径。
“天谴?呸!老天要真这心思,怕是要先劈了南边那群狗东西才行!”一句遵循传统的指责,不仅迅速招来了六婶的鄙夷,甚至还让她打开了话匣子。
“想当年咱也是良善人家,谁要遭了难从咱这里过,别说是双赶路用的草鞋,就算是更好的东西,只要咱家里有,也能不眨眼就给了出去!可这好心可不一定有好报啊……”
“就我太爷爷,当年见得南逃官军快被饿得不行了,赶紧把压箱底的家当都给拿了出来,结果不仅人被绑去做挑夫就连屋子都被人家给拆了!这要不是半道上遇见金兵突袭,瞅准机会逃了回来,他老人家怕是就得因一时善举而把老命给丢在了异地他乡!”
“人在惶恐之时做点错事,也在所难免,何况……”匪过如梳,兵过如篦,这话可不是瞎胡说,至少一群溃兵在逃亡途中是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收集物资保命,但鱼寒还是有办法替宋军曾经的混蛋行为做出狡辩。
“小官人这话在理,当年我那中过童生的二爷爷也是这么说!所以他老人家在听闻朝廷找到个落脚处后也不顾咱一大家子的反对,非得要赶去南边报效朝廷,可结果呢……”顺手将赶制好的草鞋放在一边,六婶的语气依旧显得很平静,仿佛就不是在述说自家的遭遇。
“卖房卖地,好不容易凑了点盘缠,跟着人家一起跑到南边去,结果却是被官府当作了探子关进大牢!听人家说,他老人家最后到死,都还在喊着冤!”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朝廷此举虽有所不妥,却也是在为了大局着想!故而我等……”明知两宋时期有不少敌国细作能够在身份暴露之后依旧得到重用,反倒是真正有心报效朝廷的忠贞之士经常遭受不白之冤,但为了能阻止那个决定的产生,鱼寒还是选择了昧着良心对六婶做出劝解。
“小官人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考虑到眼前这些人给的借宿费足够顶得上自己做好几个月缺德买卖的收入,六婶虽是有些愤怒,却也并没有去得罪那个明显是首领的小混蛋,甚至还很是大度地帮着开脱道:“不过这也没啥,就您这种富家公子,能在读书的时候抽空出来逛逛就不错了,哪还能指望……”
很清楚这是六婶在给留面子,才会换了种委婉的方式骂自己是书呆子,鱼寒没有显得太过在意,却根据对方的反应做出了进一步的试探道:“如此说来,六婶莫非还有更大的委屈?”
“委屈么,啥时候没有?咱这些穷苦百姓就这命,也怪不得谁!”分不清这话是自嘲还是别的什么,六婶只是突然把话题扯到了另一个方面道:“不过真要说起这最近的委屈,小官人可知道咱这村子为何有如今这光景?”
“这自是不知!”鱼寒是穿越者,虽说能够准确把握到历史的走向,但对于那些没有资格被载入史册的琐事也确实不太清楚。
“要说前些年,咱这庄子那可是威风得紧!百十号汉子都上山落了草,就算是平凉府里那些狗官听了他们的名号,都得打个哆嗦!”并不知道眼前就坐着个应该被当成狗官看待的平凉府尹,谈兴正浓的六婶却是放下了手里的活计,端着一碗稀粥边喝边回忆道起了往事。
“可就在两年前,包括我家那杀千刀的混蛋在内,所有的汉子也不知是中了哪门子邪!居然硬是要听那个从南边过来的穷书生煽乎,一起去虢州那边闹个大动静出来!”
“当时咱也是犯了糊涂,只听人家瞎胡扯,说他们可是跟南边的朝廷都有了勾搭,也得到那啥虞相公的接应允诺!就估摸着人多势众的闹闹也好,若能成了,咱也不用再受这金狗的窝囊气!实在不成,咱不也还有个退路,能顶着官军的名头去南边混口饭吃?”
“所以咱不仅给那杀千刀的纳了好几双新鞋,还在他走的当天夜里把家中余粮都给烙成了饼子让他带上!谁知,他这一去就再没能回来!”
“要说这行军打仗的,哪能不死个人?咱也不是那种不明事理的人,说实话,自从那杀千刀的上了山,咱就偷偷给他备下了棺材!可这次他死得冤啊!”
“打不过别人,那是咱自个本事不够,怨不得旁的!可汉子们都已经攻破了卢氏县城,把那狗官的脑袋给挂在了墙头,眼瞅着都已经把金狗子给逼得急红了眼,接应的朝廷大军死哪去了?糊弄人也没这么个糊弄法啊!”
“这……”鱼寒记得史书上确实有乾道九年义军攻破卢氏县城并把县令给剁了的记载,而且还是出自金世宗本纪,但他并不确定这事跟大宋朝廷和虞允文到底能不能扯上关系。
没有选择偏听偏信六婶的一面之词,甚至还在试图帮着大宋朝廷分析出在当时情况下根本不可能出兵接应的理由。
“我知道,小官人您就是想说咱傻么!”也就是才过去了一两年的事情,六婶心中却似乎早已经没有了悲伤,只是很平静地问道:“可你知道咱家那杀千刀的最后是死在哪儿不?”
这次没有等鱼寒做出猜测,六婶就主动说道:“鹘岭关外,距离朝廷大军不到二三十丈的距离!千多个汉子,就这么让人家眼睁睁地看着被金狗给剁了脑袋!你说就这事,咱上哪说理去?”
一口喝完了稀粥,重新又拿起了草绳,六婶自顾自地叹息道:“活着!咱得活着啊!汉子们每次离家闹事前都会说上一句十八年后又是条好汉,可在他们投胎转世之前,咱不还得隔三差五地给他烧点纸上个香,省得他在阴间也继续受委屈不是?”
“如今咱还能依仗手艺做点缺德买卖守着这破家,等哪天咱也过不下去了,就跟着人家一块往南边逃!不过到时候你们可就听不到老婆子这阵唠叨了,毕竟咱还得熬上十来年,等那杀千刀的真投了胎再走!”
“婶子这话可就有些过了,好好地活着,说不定哪天就能有大军前来把金狗给赶走呢?”身为大金国的平凉府尹,胡逻孛在说这话的时候却没显得有什么难为情。
“那就借大官人吉言了,到时候若真有义军前来帮咱家那杀千刀的报了仇,咱就是割掉身上的肉也要给他们做顿好吃的!但要是朝廷大军来了么……”顿了顿,似乎在认真思考这种可能,半柱香之后才接着说道:“咱就跑山头看热闹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