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条悟有一段时间每天都在回忆,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九月深秋收敛起全身刺,变成如今这个温和好说话她。
他回忆多次, 自零碎记忆中捕捉到几个模糊片段, 勉强推测出她是从高专二年级时开始改变的。
一年级九月深秋和他差不多, 热爱不务正业,通宵打游戏过后,第二天就趴在桌上光明正大地睡觉, 然后被老师提起来扔出去罚站, 罚站时也不老实, 要么互相发邮件怼对方,要么抱着胳膊靠着墙继续睡。
二年级下学期九月深秋开始改变,她变得不爱说话,上课认真听讲, 再也没有被罚站过。
五条悟手机邮件箱空空如也,久没有收到她邮件。
她独自一人上下学,踩着点来,踩着点走, 阴郁寡言,及肩的短发再也没有剪短过, 发梢越来越长,接近她的后肩,披散下来时挡住她的侧脸,使她看起来愈发难以亲近。
他去电玩厅打发时间时,老板咬着烟屁股好奇地问他,以前经常和他一起来pk小丫头为什么大半年都没有来。
五条悟用拇指推着一枚冷硬硬币,叮咚一声, 硬币落入机箱,他漫不经心地笑笑:“啊,大概是终于肯认输了吧。”
高专学生在学校里有独立宿舍,但九月深秋不住校,她每天准时回家,就好像家里有什么人在等她回去做饭。
五条悟是偶然发现,她在家里养了一只特级咒灵的。
应该是冬天,新年前几天,九月深秋高专三年级。
五条悟心血来潮特地跑去札幌泡温泉,撩开帘子出来时,刚好看见隔壁女室,身穿浴袍九月深秋一手牵着白发的小女孩,一手撩开帘子,躲闪不及间,赤///裸///裸//地和他四目相对。
两相沉默,五条悟用手指捋起额前潮湿且略长的头发,沾着水的目光擦过湿润手腕内侧,隐晦地落在她莹莹发白的侧颈上。
那一瞬间,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停顿了不知道多久,意味不明的眸光才上移到她没什么表情脸上。
“真巧。”他笑眯眯地朝她打招呼,“这样都能碰见,我们真有缘分啊深秋。”
九月深秋淡淡一点头,大半身体遮掩住身旁小女孩,在他将注意力转移到小女孩身上之前,将她推进女室。
“乖,你先进去,姐姐一下就来。”
小女孩声音软糯糯,带着小大人似的无奈:“可是姐姐,我鞋子又被你踢掉啦。”
九月深秋:“……”
小女孩进去之后,五条悟才轻轻摸了下后颈,微微躬下头,居高临下俯视着她:“会说话诅咒——没有向上面报备过吧你。”
九月深秋思考了一下:“贿赂条件是什么?”
五条悟佯装沉吟,手撑在门框上,微一挑眉:“什么条件都行?那我应该是赚了,我可得仔细想想。”
一直到最后,他也没有提出当初那个贿赂条件。
九月深秋带着九月深冬从温泉出来时,五条悟正敞着两条大长腿,懒洋洋地坐在休息室里躺椅上,咬着根棒棒糖,她们。
“小妹妹,吃不吃糖呀?”他从口袋里抓出一大把彩色的棒棒糖。
“谢谢哥哥,姐姐说不可以吃陌生人的糖。”小女孩嘴上这么说着,整个人却已经听话地朝他挪了过去,眼巴巴地瞅着那一把棒棒糖,双手合十请求道,“哥哥,我可以吃草莓味的吗?”
五条悟用棒棒糖敲敲她脑袋:“你姐姐说,不可以随便吃陌生人的东西哦。”
小女孩眨眨眼:“可是哥哥你不是陌生人呀,你是姐姐喜欢的人。”她停了一下,严肃地补充,“之一。”
在她说出那句“喜欢”时,九月深秋忽然抬眼,对上五条悟瞥过去的蓝色眼睛,定定片刻,垂下眼,漠然地走了过去,牵起九月深秋手指。
“深冬,天晚了,我们该回去睡觉了。”
从头到尾,没有再多看五条悟一眼。
九月深冬恋恋不舍地和五条悟挥手,大声喊:“哥哥,下次再见时候,深冬一定会送给你深冬最喜欢的棒棒糖!”
五条悟单手托着下巴,目光却没有从九月深秋沉默背影移开,随口答:“好啊。”
但他没有再见到她第二次。
当晚,九月深秋入住旅馆出现一级咒灵。
后的结果是,咒灵挣脱束缚逃离居住地,意外进化成特级,令人震惊是,整个旅馆,竟无一人伤亡。
没有人知道,那是因为九月深冬觉醒了价交换的领域,以自己血肉作为交换材料,重新炼成已死之人残破的身躯和灵魂。
此后一整个月,九月深秋带着九月深冬奔波于猎杀咒灵,九月深冬总是用自己血肉炼成因咒灵而死的人类。
她是咒灵,只要还有负面情感,身体就可以不断再生,也就意味着,她可以利用自己生命,进行无限价交换。
但她不可能救下每一个人,灵魂一旦脱离身体太长时间,即使是她,也无法拯救那个人。
五条悟再也没有和那两个相依为命的女孩说上一句话。
他回国那天,正好是阴雨天,他没有撑伞,无下限术式环绕在他身侧,雨水离他近,却也远。
他在九月深秋墓前站了许久,从口袋里摸到两根棒棒糖,沉默地放在她照片上方。
雨水落下来,恰好从她眼尾流淌而下,像是在笑着哭。
五条悟用拇指蹭干她照片水渍,术式包裹住她的墓碑,雨水沾不到她脸,照片上她重新笑了起来。
他也微微笑了下,直起身,摘下滑到鼻尖太阳镜,一圈圈裹上束眼的绷带。
“深秋,我突然发现,做老师似乎也不错。”他脱下黑色的学生制服,穿上新的教师制服,拉上拉链,垂下被雨水氤湿白色睫毛,自言自语,“上学时不能迟到早退,当老师话,迟到早退就没有关系了吧?
“不过真可惜,总是被罚站你,无法和总是被罚站我,一起做学生们迟到早退好榜样了呢。”
……
……
2017年,3月20日。
五条悟两只手插兜里,抬脚踢过去一个不知道谁慌乱逃跑时掉下来的手机,脸上带着友善笑。
“来来来,谁手和嘴还能动,给你们那边咒术师们打个电话……啊,不如直接打个视频电话吧?现场直播也好,机会难得哦。”
一群人横七竖八地趴在地上、椅子上、桌子上,急剧的心跳声几乎要掩盖他们痛苦的呻///吟。
见他们都不动,五条悟拉开幸存唯一一张椅子,翘着腿坐下,单手挂到椅背上,姿态闲散。
“我真不想动手,可是你们也都知道,我这个人,比较任性,也不怎么喜欢讲道理。平时小打小闹都随便你们啦,我是个大方的人,懒得和你们计较,即使你们冲去五条家偷光里面的东西,我也不介意啦——”
他停顿片刻,拖腔拖调声线陡然沉下,坐姿不知何时变成双肘支膝,强者气息骤然压迫而下。
门前残椅咯嘣一声,重压之下竟再次裂成两半。
“我可没有开玩笑,虽然我平时总是爱开玩笑,但我未婚妻,我好不容易才追到的未婚妻——你们完全不清楚,我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追到她,你们以为她好哄吗?不,她脾气超大!你们都不明白!”
一群人:“……”
五条悟苦恼地拨着手机通话,他已经拨了不下五十个,对面依然无人接听,心中的怨念愈发深重。
“算了,指望不能动弹你们,不如我自己动手咯。”
不顾众人惊疑不定眼神,在他们趴着、躺着、跪着也要齐刷刷后挪大半米的躲避下,五条悟千挑万选出一个还算“德高望重”老头,从他身上搜刮出一部手机,强硬地扣住老头的手指进行指纹纹解锁。
他翻了翻通讯录,终于找到一个目标电话,立即拨打过去。
通话接通一瞬间,他重新扬起轻快笑,语气听起来完全不像是威胁——
“摩西摩西~这里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五条悟哦。你们的老板现在全部都在我手上,方便话麻烦开一下手机视频,我可以免费给你们来个现场直播。”五条悟说,“直播标题就叫做‘员工因不满上司的压榨而奋起反抗,终赢得大满贯’,怎么样,这个还不错吧?”
对面久久没有人回话,诡异寂静让五条悟眼尾莫名地痉挛了一瞬。
他抬手按了按眼睛,微微坐直身体,再次低眉看向手机时,手机屏幕上显露出视频通话页面。
对面的画面很奇怪,现在明明是三月春,那边却是雪花纷飞,极大的雪,糊满手机屏幕。
安静,安静到连雪落的声音,五条悟都听得一清二楚。
不知道是雪落声,还是血液流淌声,他罕见地感觉到耳鸣。
他看见手机屏幕稍微掉了个方向,迎着糊眼的大团大团的白色雪花,周围空旷的一片白。
整个画面里,唯一异色,是手机正前方,几乎被大雪掩盖一点黑色。
她仍旧穿着那件带着尖尖角黑色卫衣,跪在即将将她掩埋冰冷雪堆里,深深低垂着脑袋,长发遮住她整张脸,一动不动。
难以言喻的恐慌从心底深处骤然涌起,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不顾一切地席卷而来。
五条悟耳边再次重鸣,手一滑,手机竟然摔到地上。
他蜷缩起手指,弯腰捡手机的动作微微顿住,手机屏幕正对着他脸,听筒里传来咒术师僵硬地声音:“我们没有杀她。”
“她将我们困在她领域”
“在她领域里,我们无法使用任何咒术”
“我们伤害不了她,能伤害到她只有她自己”
“是她说要偿还”
……
隔了久,才有人干涩地说出事实:
“她是,自……”
说出这句话,是五条悟再熟悉不过人。
全场唯一一个不可能说谎的,伏黑惠。
……
手机骤然破碎,通话被迫中止。
“杀”字停留在九月深秋雪白的领域里,萦绕着落下六角雪花,被彻底掩埋于漫无边际大雪中。
……
[我是个坏人,我杀过十二个人。]
九月深秋久以前就说过这句话,她很认真地说,她杀过人,足足十二个,她一直记在心里,从未忘记。
咒灵逃亡事件中,据统计,死亡一百二十七人,其后不知因何缘故,部分已死之人陆续诈尸,已确认死亡人数大幅减少。
终得以确认的真正死亡人数,共计十二人。
无论是失忆前,还是失忆后,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忘记过这十二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