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一切嘈杂声仿佛瞬间消失了一般, 刘剡只觉自己乍然头皮发麻。
博,尚有一线生机,若束手就擒则必死无疑。
出了茶楼, 冬日的暖阳洒在身上, 何为安动了动了刚刚被自己握的有些发僵的手掌。
街上人流涌动, 他立于街心, 抬起头看向那有些刺目的烈日。
天究竟离他有多远?
或许明日过后就能知晓了。
若败万劫不复,成则一步登天。
巨大的诱惑此刻就摆在他眼前, 他自十五岁时立誓要图之事, 眼看就触手可及了。
一步一步来对他来说太慢了,许多人穷其一生都在五品的位置上停滞不前, 譬如他那个家世清贵的岳丈大人。
从五品至四品看上去不过是一级之差,但这个坎一旦迈过去就意味着正式进入了朝中的权利中心。
若是不行, 那便只能一辈子在这个位置上熬到告老的那一天了。
此刻一种让他心潮澎湃的赌徒心理,牢牢掌控了他所有的理智。
回到家中他就一头扎进了书房中,晚膳也未用, 一直忙到深夜才回房,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
转辗反侧看着妻子熟睡的容颜, 心中忽涌出一丝退意,他别过头不忍再去看一无所知睡得香甜的她。
闭眼凝神片刻,他起身披起外衣出了房间。
院中夜色皎洁, 月华如水。
独坐廊上的栏杆上倚柱斜靠着,幼时的事一幕幕浮现在脑海中。
他寒窗苦读,家中吵闹的情景,兄嫂拌嘴的声音, 随后是他乡试, 秋试中了后, 家中所有人欢喜雀跃的模样。
春闱高中后,阴差阳错认识了年年,接着他们成婚了。
这些都是与他息息相关的家人,如今他要去赌不仅是他自己的身家性命,还有她们的。
夜空不知何时又飘起了大片大片的雪花。
他默然的伸出手接了一朵星状的雪花在手,看着它在掌心慢慢消融的模样,渐渐出了神。
“夫君。”明蓁此时合衣走了出来。
何为安回过头去看她,淡然一笑,“你怎么醒了?”
屋外寒意袭人,明蓁紧了紧身上的棉衣,“睡醒了,没见到你。”
看着他慵懒靠在栏杆上的模样,明蓁担忧的问:“夫君,你不是不是有心事?”
皎皎的月色下,似在妻子周身围绕着一圈盈盈柔光,何为安朝她伸出手,把人拥在怀中。
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问她。
“年年,嫁给我你后悔吗?”他突然想知道妻子对于他们这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是何看法。
怀中的人摇了摇头,“我时常庆幸当年落水时是你救了我,为安,能嫁给你,是上天对我的厚爱。”
圈着她的手臂紧了紧,他闻言笑了,“年年你说错了,那是上天对我的厚爱。”
当年若不是事情出了变故,他们此生或许都不会有交集。
雪越下越大,看着妻子在他怀中打了冷颤后,何为安起身牵着她的手,朝房中走去,“我明日要进宫一趟。”他平静的说。
“进宫?是朝中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在明蓁的记忆中祖父时常进宫,父亲好像甚少单独进宫过。
关上房门,阻挡住外面的冷气,他牵起妻子被冻得有些冰的手哈了下热气,双手替她搓热着,漫不经心的回她:“嗯,有件很重要的事。”
带着人重新躺回床上后,过了许久。
在明蓁即将又入睡之际,他低低地开口:“明日我若回来的晚,你不用等我,自己先用晚膳。”顿了一下,他复又说:“若是事情忙,明夜可能就不回了。”
“好。”明蓁已经睡得迷迷糊糊了,也没太听清他说了什么。
翌日一早何为安就出去了。
早朝过后,他随内侍入了皇宫。
昨日朝堂圣上有意重新修订户部执事各项条例,前几日已诏内阁议过此事。
今日翰林编修与户部尚书及左右侍郎皆于御书房最后确认修订一事。
而此次修订的条例中会从何为安呈上的那本册子中选取不少策议,圣上特令何为安也破格参与进此次户部条例修订一事中。
偌大的御书房内,建安帝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户部官员,凝眉了片刻,沉声开口:“方才你说有要事禀报?”
就在刚刚,建安帝看过户部修订的最新条例初稿,确认通过后,众官员离去时,这位何郎中却突然伏地称自己有要事启禀。
谭溪舟当即皱眉低斥他,“陛下跟前,岂容胡言!”说完去拉他,唯恐陛下怪罪于他。
建安帝笑着摆了下手,“无防,何朗中许是又有什么新的想法,朕听下也无碍。”
众人退去后,御书房内只有建安帝与何为安二人。
“微臣有罪!”何为安伏地告罪,“当年昌平街郕国大皇子遇刺当夜,微臣当时就在那间院中。”
何为安说完,屏息以待,安静的御书房内,他能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的。
“当年你既隐瞒不报,如今时隔三年,再度提起,何郎中是要自检吗?”建安帝目光沉沉的看着他,面上看不出喜怒。
“微臣自知罪重,望陛下容微臣细禀,当年一事微臣牵扯进去纯属意外。”
何为安凝神一瞬,缓缓抬起头,“当年上元夜微臣携妻出游,曾与那郕国大皇子有过一面之缘,未曾想那大皇子是个好色浪荡之徒,仅这一面就给臣妻带来了劫难。”
“事发当天,微臣妻子出门时被那郕国大皇子派人打昏掳至昌平街那间院中,微臣得知后赶去,正遇刺客行凶后放火离去之际,当时微臣躲在暗处,曾亲眼见过一名刺客真容。”
“请陛下恕罪,实乃当年之事,太多巧合,且微臣当年无任何其他证据,恐遭牵连,这才不贸然敢上报官府。”何为安声惧意诚。
高坐龙椅后的建安帝,神色不明。
“这三年微臣一直私下在查当年之事,就在前不久,微臣当年见过的那个刺客又出在城中,本欲背后跟着他,查出当年一事的背后指使者,但还未曾查出什么,他就险些被灭了口。”
“侥幸救下他后,还未来得及盘问他,他就···”
何为安似是不敢提那个名字,顿了下复再开口:“就指认···楚王殿下,言是楚王要灭他的口,当年昌平街一事也是楚王殿下指使他做的。”
“实在是此事干系太大,关乎两国,又牵扯进了楚王殿下,微臣此时不敢再隐瞒,斗胆禀于陛下。”
说完,何为安伏首垂眸,不敢再抬眼。
昨日茶楼雅间内,就在刘剡认为事已入绝境之时,何为安同他说了这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一步险棋。
这普天之下,现在唯一能压住纪家和楚王的只有当今圣上。
向死得生,此举虽然冒险,但却是唯一可能扭转局势之法。
楚王虽是皇子,但圣上亦是明君,继位以来多年功绩,天下百姓都有目共睹,而他作为魏国之君,万民之主,江山社稷在他眼中自是排在第一位的。
是以他们虽走了一步险棋,但却有可能博得一线生机,事败不过一死,事成则极有可能借此平步青云。
刘剡思索再三后,同意了何为安的办法。
此事若圣上知晓了,那纪家绝对不敢再因此而去报复刘贺两家了。
至于他,倘若天子真因此发怒,那也不过是一条贱命罢了,何为安既敢面圣一博,他有又何惧。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建安帝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指控亲王,仅凭一个人证?你未免太放肆了些!”
建安帝的声音并不大,但眸中已有不悦了。
“微臣不敢,楚王殿下龙章凤姿,微臣万不敢就此怀疑殿下,但姚奎所说的刺客名单确实都是西征殉国的兵士,陛下可去查证,昌平街悬案,姚奎确是唯一线索了。”
何为安顶着压力,双腿已经跪得有些麻了。
御书房内陷入一片寂静,好似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那姚奎如今何在?”
许久之后,听到圣上开口询问,何为安心下一松,他有预感,最难的那一关已经过了,心脏仿佛才重新开始跳动,“回陛下,姚奎在西郊的废弃土地庙中。”
“此事还有何人知晓?”
“西城兵马司的副指挥使刘剡,人就是他救下的。”何为安不敢有任何隐瞒。
建安帝走了下来,脚步停在何为安的面前,“你就这么把这个唯一的证人交给朕,不怕朕为了皇室声誉,灭了你们的口吗?”
“陛下乃一国之君,所做之事皆是为了魏国,若陛下要臣死,那便是微臣该死,且此事是否牵扯楚王殿下,现在尚不能下定论。”何为安语速平缓地回道。
面前明黄色龙袍慢慢的又朝那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走去,“此事朕知晓了,西郊废庙那边朕会派人去,你们不必再参与。”
“是。”何为安此时的双腿已经麻木到完全没有知觉了。
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建安帝无声的注视着他,眸中无波无澜,而后收回目光,重新拿起折子。
过了许久,沉声低唤了一声:“东林。”
御书房那扇繁重的大门被一着蟒袍内侍服的宦官推开,忙迈步进来,低眉垂首恭敬的候着。
“把人带到静心殿去。”建安帝头也没抬。
闻言,东林诧异了一瞬,依旧垂首恭敬应道:“奴才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