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十分的无法言喻。
和安也算是见多识广,阅人无数,可他愣是没看出来贝芷意父母对他到底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他们是踩着晚饭的时间点到的,贝芷意耍了点小聪明,她说她上网查了,男朋友带回去第一次见面直接在饭桌上的话,气氛通常会很好,坐在一起吃完一顿晚饭,基本上也就熟了。
所以他这顿饭吃的十分认真。
那天晚上的晚餐非常丰盛,不管同不同意他们在一起,贝芷意父母想要招待和安吃一顿饭的想法一直都是很真诚的。
他们做的大部分都是家乡菜,馄饨老鸭煲、清蒸白丝鱼、腐乳肉、大闸蟹、油炖菜心。
在确认了和安确实对臭豆腐的味道不反感之后,他们还端上来一盘贝芷意最喜欢吃的肉沫蒸臭豆腐。
再加上早就上桌的凉拌豆腐、白斩鸡、醋萝卜和酒鬼花生,热热闹闹满满当当的摆了一桌子。
“这顿饭是我们早就想请你吃一顿的。”贝安民在开席的时候给和安倒上了红酒,“听小意说,你对中国菜并不排斥。这都是我们这地方的一些特色菜,你尝尝味道。”
和安双手接过酒杯。
他有些受宠若惊,不管是之前的想象还是刚刚来的路上两人的商量,他都做好了一定会被刁难甚至有可能直接被赶出家门的心理准备。
这个落差有点大,他都有些不知道该不该动筷子。
“是不是用不惯筷子?”禹怀萍的五官很严肃,眉心的皱纹很深,说话的时候只要没有带上表情,就会让人下意识的挺直腰杆。
“没有没有。”和安连忙摇头,随手夹了一筷子离他最近的腐乳肉塞进嘴里,然后顿住。
贝芷意瞪大眼。
她感觉和安应该没有吃过这类的中国菜,腐乳这东西在国外除了中国超市其他地方几乎没有。
塞进去了就不能吐出来……
贝芷意有些着急。
和安看了贝芷意一眼,吞下了嘴里的腐乳肉,又给自己夹了一块。
贝芷意:“……”
“这个味道我以前吃过。”他又吃了一块腐乳肉才开口,表情看起来没有什么异常,甚至终于找到了一个话题,“这红色是用什么做的?”
“豆腐乳。”禹怀萍说完之后起身,去冰箱里拿了一瓶红玉腐乳,“豆腐发酵做的,这红色的应该是红曲粉。”
贝芷意咬着筷子。
她总觉得她妈妈今天有些微妙的兴冲冲的……
贝安民曲手指敲了下贝芷意的头:“吃没吃相的,你也不会用筷子了?”
贝芷意:“……”
和安冲着贝芷意眨眨眼,灰绿色的眼眸里有掩饰不住的笑意。
这顿饭,最终吃的宾主尽欢。
和安的胃口向来很好,长辈们又总是喜爱看到大口吃饭的年轻人,他一个人几乎吃完了一整个电饭煲的饭,贝芷意默默数了一下,他吃了四碗。
幸好她偷偷的在包里放了消化药……
她爸妈并没有在饭桌上谈论敏感的话题,和安整顿饭都在扮演一个合格的外国人。
他对桌上的菜到底是怎么做的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到最后甚至尝试了一小勺臭豆腐,在贝芷意皱着脸她父母哈哈大笑中就着米饭咽了下去。
和安不仅仅是中文流利,他对中国的饮食其实挺熟悉的。
最起码,贝芷意知道他一定是吃过臭豆腐的,也一定是知道馄饨里面的肉到底是猪肉还是牛肉的,他之前甚至跟她讨论过外国人为什么不喜欢吃皮蛋。
他只是想找一个能够和她父母沟通的话题,用了自己外国人的身份,用夸张的惊喜来彩衣娱亲。
而她父母……
她父母接受了和安的善意。
她父母知道和安的过往,她妈妈甚至在电话里跟她提过和安妈妈那家人的一些家长里短,还好奇过和安那么流利的中文到底是怎么练出来的。
她父母很清楚,和安对中国很了解。
他们,借着这次晚饭,互相表达了足够的善意。
为了她。
贝芷意眼眶有些热,收拾碗筷的时候一声不吭的跟着她妈妈进了厨房。
“你会不会下象棋?”她听到她身后,她爸爸正在问和安。
“我只会围棋。”和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好意思。
她爸爸就笑:“我教你吧,很简单的。”
贝芷意低头,手里端着沉甸甸的盘子,鼻子越来越酸。
她彻底变成了她妈妈的小尾巴,跟着她在厨房里洗碗刷碗沥干。
禹怀萍一直没说话。
从今天见面开始,她就在观察自己的女儿。
贝芷意变了不少,不单单只是黑了,看起来也开心了很多,整个人在气质上,多了一些她一直希望她能拥有的东西。
她的女儿,变得完整了。
恋爱中小女人的样子,眼睛一刻都离不开和安,生怕他们说了什么让和安觉得难堪,整个人紧紧的绷着,像个刺猬。
可她的紧绷仅仅只是防御,连过去常常用的沉默的反抗都没有。
她对一直反对她同和安交往的他们,并不排斥,也没有把自己放在他们的对立面上。
禹怀萍很感慨。
她的女儿,在他们完全没有办法参与的这几个月时间,迅速的成熟了。
她很欣慰,也很惆怅。
老一辈的人常常说,孩子们长大往往是一眨眼的事,你以为她还在襁褓之中,等你背过身去再转头,她就已经羽翼渐丰,不再那么需要家长的庇护。
“你真想嫁到外国去?”禹怀萍把洗干净的碗递给贝芷意让她一个个擦干。
贝芷意一直忍着的眼泪就这样毫无预兆的滴了下来,滴在禹怀萍的手指上。
“……”禹怀萍用自己正在洗碗一手洗洁精的手指戳了戳贝芷意的额头,“你还哭上瘾了?”
贝芷意吸鼻子,一边掉眼泪一边笑。
她和她妈妈之间,因为那个电话,真的变得很不一样了。
她终于能从她妈妈那些严厉的、不好听的、让人倍感压力的话里面,听出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她知道,这样的变化可能还同她知道了和安的过去有关系。
她已经太幸运了,父母身体健康,还能有精力有力气骂她,比起和安,她和她的父母,最严重的也不过只是代沟问题。
比起生离死别,代沟就只是人与人之间自己画出来的隔阂,主动多走几步就能跨过去的坎。
“这几天我一直都在想,我和你爸爸对你是不是真的太严格了。”禹怀萍抽了两张面巾纸塞给贝芷意。
贝芷意哭着摇头,摇了一会吸了吸鼻子,又改成点头。
禹怀萍瞪了她一眼,却把哭鼻子的贝芷意给瞪笑了。
她为什么从来没发现,母女之间是可以这样相处的。
亲骨肉之间,其实没有对错是非。
“你觉得我们为什么一直不赞成你同和安在一起?”禹怀萍被又哭又笑的贝芷意弄得没了脾气,索性略过长长的开场,直接进入主题。
贝芷意想了想,试探性的:“因为他是外国人?”
禹怀萍的回答是递给她另外一个洗干净的湿淋淋的盘子。
贝芷意不说话了。
她一直都想不通父母为什么不赞成她同和安,哪怕其实他们早就在电话里肯定了和安的人品。
“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有一天,你同和安分开了,你要怎么办?”禹怀萍关了水笼头,转身面向贝芷意,看着她问。
贝芷意张了张嘴,下意识的想要反驳,她真的不觉得他们会分开。
“人生很长。”禹怀萍很了解女儿,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想说什么,“人生路上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事情,有时候两个人分开,不一定是因为没有感情,也不一定是因为两个人不够好。”
贝芷意有些困惑。
禹怀萍转身,重新打开水笼头,清洗接下来的碗。
她在给贝芷意留下思考的时间,她希望并且尝试这次和女儿之间的沟通,是平等的。贝芷意改变了成长了,她作为母亲,也应该有相应的改变。
贝芷意很认真的把手上的盘子擦干,清洗干净后的瓷器,摸起来光滑水润。
她第一次认真的思考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并不新鲜,她妈妈不止一次的在电话里提过,她每一次的反应都很排斥。
她同和安之间的感情已经到了某个稳定阶段,她笃定他们一定会在一起,也笃定他们不会再分开,因为这个世界上,她和他可能都找不到能那么契合彼此的人。
但是这种笃定,其实很难言说,更像是她和他之间的默契。
她父母并没有这种默契,所以他们会担心,担心分开之后,她怎么办。
她如果失去了和安这样的人,她后面的人生路要怎么走。
贝芷意突然哽住了,她父母,只是担心她选择了一条不那么稳定的路,万一失败了应该怎么办。
没有一眼望到底的相夫教子,没有朝九晚五,只有异国他乡,碧海蓝天,充满了未知的未来。
她父母,只是害怕了。
“妈妈。”贝芷意这一次,真的懂了,“如果我同和安分开。”
她说的很坚定很认真:“我会继续做环保公益。”
“我喜欢这份工作,不完全只是因为这件事情背后的意义。”
“我做这份工作的时候,能够感觉到自己正在被需要,我只要做的好一点,海里面那些生物可能就能多活一秒。”
“那个离岛上,有个未满十八岁的志愿者,一个小姑娘,日本人。”
“她说只要每个志愿者抢救下一秒,很多很多人加起来,那就是好长时间。”
“她当时说出那些话的时候,我很羡慕。”
“这份工作,能让我的羡慕变成真实。”
贝芷意家的厨房并不太大,洗碗的声音一直没有停,而贝芷意的话也一直没有停。
她告诉禹怀萍,海底的世界有多安静多绚丽,也告诉禹怀萍,自己的方桉如果成功,五年内他们能救活多少生物。
她说这些的时候,闪闪发光,所以并没有注意到,她一直严厉的从来不爱笑的妈妈,嘴角微微上扬,眼底有些湿润。
“你带回来的教材呢?”禹怀萍突然就换了个话题。
“啊?”贝芷意傻住,想了下才回答,“……在行李箱里。”
禹怀萍不说话了。
贝芷意安静的想了想,试探性的问:“和安和爸爸下象棋不知道下得怎么样了。”
禹怀萍嘴角扬的更高了,终于洗掉了所有的碗筷。
“你爸爸什么时候会下象棋了,他连跳棋都下不好!”
贝芷意抿嘴笑。
“去把教材拿给我看看。”禹怀萍擦干净手,走出厨房。
身后的贝芷意摘下围裙,又偷偷的擦了擦眼泪。
她……终于有些明白,为什么父母一直赢不过孩子了。
父母要的,也不过只是孩子们平安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