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善坊临淄郡王宅,大门紧闭。李隆基反锁了书房门,一个人吃闷茶。茶汤咸,茶团皱巴巴地蜷着沉在碗底,四五攒白沫飘于茶汤上,像回纥人,居高临下,嘲笑他皱巴巴的心。
压下无名火,一口气把茶水吞尽,他开锁摔门,脚不沾地从竹林奔到邻家。兄弟齐心,其力断金。还有四位王兄王弟的侍卫可以借,李隆基要纠集五王宅之力再发起一次劫持。
失败了两次,不信会在一帮回纥人手中失败第三次!
借侍卫很顺利,隆基宅的后院顷刻聚齐了两百余名侍卫。他这次吸取自家侍卫劫持失败的经验教训,不再搞轮流骚扰战术,直接将这两百人编在一起,指明回纥营地所在位置,打算以四倍于回纥亲卫的力量,明着聚众抢。
“你们统一易装,分批从后门出去,刀枪也不要带惯用的,直接去铺子买。待出城聚齐后,以黑布蒙面。速战速决,勿伤都督之子,只要劫回这个姑娘,本王自有重赏。”李隆基悬起一幅石榴画像,向他们布置任务。
“三王,这不是上次通缉的那个逃婢么?难道她回纥细作?”有位常在城里办事的护院眼尖,一下子认出石榴。其他人纷纷点头。
李隆基清了清嗓子,止住他们的议论:“总之,要活的,务必要抓回来。”
“得令!”他们个个摩拳擦掌,如果真是细作,抓到此婢就是立下了军功。
四个打一个,这次总不会再失手了。李隆基安心地舒展眉头,到寝室搬出积蓄,快速计算着该如何补偿那些受伤的侍卫,还得拨出一笔赏金预备着待会儿发辛苦钱。
“石榴,你还没进门,却快花光我的金子了。这笔帐要利滚利……”他数出五袋金豆子,顿觉囊中羞涩。看来今年秋天要早早去收田产上来充实小金库。
往年时不时有皇奶奶的赏赐,不觉得花销大。如今皇奶奶只爱赏赐和尚,无疑使他少了一大笔金子来源。李隆基暗暗决定,等石榴一回来就把帐簿交给她去打理。“敛财如伊,定能掌好账簿。”锁上钱箱,开始等候捷报传来。
盯着漏更,戌时。这会儿他们应该到了,赶在晚饭的时辰去劫营,天助我也。
戌时三刻,守门的来禀:“郡王,城外递过来的包裹。”李隆基忙打开,里面是他给侍卫头目的洛阳图。距回纥营地所在位置一掌远的林地染了小片血痕。
怎么可能!四打一,竟然败了!一群没用的废物!
临淄郡王翻过地图,背面是侍卫的标记无疑。他攥拳将金银包好,递给守门人,指着染了血的地方说:“侍卫暂藏于此处。你骑马出城,带上伤药和大夫,令他们分批撤回来。”
李隆基又把自己关进书房。
窦氏因晚饭时没见到儿子,问过他的几个媵妾,才知道儿子在书房,拒了送去的晚饭。窦氏可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搁下碗筷,亲自去叫儿子出来吃饭。
“隆基。”窦氏扣门,里面没动静。“开门,连母亲也不见吗?”
门拴磕哒一声落下去了。窦氏推门进去,指着地上横七竖八的书籍问:“母亲教导你要制怒,你就是这样制怒的?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先去吃饭,饭后再说。”
窦氏随手将书捡起来放回案上去,见到案上搁着的石榴画像,她便拿起来仔细端详一番,确实是石榴。因指画笑道:“谁画的?石榴人不错,我正要跟你商量这个司膳坊宫人的事。待迎娶了王妃,就纳石榴为儒人吧。有她在洛阳,母亲居于长安深宫也不用担心你的饮食起居了。”
见儿子皱眉不语,窦氏放下画像说:“你不愿也无妨,留她在长安还能陪着我解解闷。走,吃饭去,下个月就要结青庐娶妃子了,多多调养身体才好。”
“母亲,孩儿愿意,可是她今天被赐给回纥。孩儿只晚了一步。”
窦氏瞧着他的样子,再看看一地狼藉,心里已明白大半,想到晚饭前院中一片喧嚣,忙拉过儿子责问:“隆基,你派人去滋事了?一个宫人,不值得。”
“不是滋事,是救人。”他不肯动摇这个事的性质问题。
“比你父亲强……随母亲来,为你卜一卦。”听到“救”字,窦氏彻底站在了儿子这边。李旦不肯救她,致使她有家归不得,有子近不得,深宫青灯,何其怨也。
净手,焚香,卜卦。卦数为九。
“九者,阳之极数,数极则反,故为变。”窦氏收起卦筹,慎重地警告儿子:“隆基,你为阳,石榴为阴,这卦象是阳盛,该你去救她。但只可以试九次,如果失败,不准继续,唯有各安天命。否则恐生数极之变相。”
李隆基显然对母亲这种半路出家的占卜招数不太相信,反驳道:“母亲,您上次算卦时说孩儿今天有财运,可孩儿今天不但一文未得,反倒赔了许多钱财进去,根本不准……”
“那再算一次。”窦氏本着“多卜几次总有准的一回”的精神,凝神念念有词。
卦数仍为九。
这次李隆基信了。母子二人推心置腹,在烛下密谋不到片刻,窦氏就替他做出第四次营救石榴的安排。侍卫虽折损,尚有十余人可用,欲以一敌五,必须出奇制胜。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将军难打无兵之仗。没了虎符,她仍是武后选中的窦氏,那个有资格充当相王左膀右臂的窦氏。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母亲此法唤作——马踏连营。”窦氏很沉着地向儿子展示她和刘氏为丈夫效力时积累下的宝贵经验。
兵马兵马,兵不足,换马。
“母亲!”李隆基深切感受到自己尚缺乏锻炼。
窦氏拍拍他,笑着说:“去布置吧,马到成功。不必这样看着母亲,你要迎娶的王氏应该也有这些见识来辅佐你,她亦出身军伍家。我赞同你父亲为你选的王妃。王氏若不堪重任,还有石榴呢,速去,安排完即刻回来吃饭。”
依着窦氏“马踏连营”的主意,或购或赁,将洛阳所有车马铺里的马匹牛驼都编作一个正常行脚车队,效仿战国大将田单的火牛阵,令其以“车队失控”之势驰入回纥使者的营地,冲倒帐篷,制造混乱。那时,乔装成商人的侍卫便能趁机救出石榴了。
如果不是顾及双方地位,必须以私人身份去行动,窦氏一定会令侍卫泼油点火。但都督之子伤不得,和回纥的官方友好关系伤不得。窦氏只能让侍卫找时机扇些烟障,不敢用火。
天色一点点黑下来。就要入夜了。夜里那些可恶的回纥人一定会行禽兽事。李隆基匆匆扒了两口饭填肚子,点了条艾草放在身边,在门口守着外面的消息。
陈皮从后院跑到前边来找他:“郡王,小槐子醒了,要见您,您还捆着他呢。”
“松开小槐子,带他过来一起等。陈皮,做些压惊安神的汤给石榴煨上。”郡王这次底气足了一些,心中虽然担忧,脸上的神色却比中午轻松多了。回纥人再强悍,经过下午两轮打劫和晚饭时一轮酣战,定有伤残,精力也会下降,人不是铁打的啊。此时不屈不挠地继续下去,不给对方哪怕一个时辰的喘息时间,以车轮马蹄踏平回纥营地,胜算极大。
他甚至把石榴的老骆驼也牵到身边。看见小槐子走过来,笑着对他说:“这个骆驼是石榴的骆驼槐子,你跟它长得一点也不像。”
“郡王,属下要去找石榴,就此别过。”重获自由的小槐子大步流星往外走。
“别给本王添乱,老实在这里等。人马已经派出去了,误事你担待得起?”李隆基按着他同自己坐在一处,让小槐子挥艾草熏跑蚊虫。“哎,有一次石榴找本王讨债,我们立了军令状,原以为她会毫不留情地榨干本王的荷包,结果只为你要讨了幅小像。小槐子啊,本王嫉妒你。”
小槐子没吱声,挥着艾草,伸手一下一下去抚老骆驼。想从回纥人手里救石榴,他恐怕不得不借助郡王的力量。如果救了回来,自己是否该退出。
“小槐子,我们这样坐在这里,像不像一户普通人家在等她回来?有郎,有弟弟,有老骆驼,有灶上热乎乎的粥。还有我母亲,七娘,哑师傅。一大户人家。”郡王望着黑夜中艾草燃烧时星星点点的红光,心情也跟着好转。
“郡王,您能够娶她做妻子吗?像一户普通人家那样,作妻,不是妾。”小槐子停止挥舞艾草,下了很大的决心,问他。
郡王笑着直接挥过去一拳:“你比你姐姐还会榨我。”
“能吗?”
“……明知故问,妃位之选皆由父母择定,小槐子,我力不足。”
“那我也不能,不能让石榴在您府中作妾。”小槐子放下心,终于不用面临这样的抉择。他掏出司簿盖了印的文书说:“郡王,白纸黑字,石榴属于我,我有权利带走她。”
“小槐子,别老扫兴啊。咱俩交情也不浅吧……先等石榴回来。”李隆基枕着胳膊靠在骆驼上,照着陈皮教给他的口诀念:“看,灰姬灰过来了。”
老骆驼应声左右摇晃脖子,和这两个男人一起守候石榴。
亥初,马嘶声准时划破了洛阳城外的静寂。从吐谷浑可汗的帐篷里望去,似乎是运货物的车队中有一辆失了火,不知怎的,全队马匹骡子蛮牛都失了控,拖着车子冲向官道之下一处连营帐篷。霎时间烟尘飞扬,遮天蔽月,四周乱成一片。
“再快些!”车夫装扮的侍卫将小匕首刺入马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