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南野
夜半时分,来客终于闹完。周治不甚酒力,早已满脸通红,有些晕乎地迈着虚浮的步伐,好不容易踏进了新房的门。
新房里,新娘端坐床沿,静静地等候丈夫前来替她揭开红盖。
见着染尘,周治的酒立刻便醒了一大半,神智也瞬间清醒了不少。
缓步来到她的身旁,他屏住了呼吸,手心差点捏出汗来,竟是说不出的紧张。
周治呆望着他的新婚妻子,微蹙眉头,想要说些什么,终究没有说得出口,无言以对。
平时不乏风趣的他,此刻只管正襟危坐,内心里翻江倒海,表面波澜不兴。身侧玉人体香袭人,难为他还有这份定力坐怀不乱。
不是不想啊,毕竟……
神思浮游间,冷不防一只光滑白皙的纤手缠上了他的脖颈。正欲侧头探视,忽觉唇边一缕冰凉,恍然发觉不知何时染尘的盖头已去。等他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拥着他那样深情而缠绵地亲吻。
周治不曾在甘醇佳酿中沉醉,然而此刻染尘的一举一动,无不挑动着他的视觉与情感,顿时失陷。他迎合着她越来越明显的挑逗,渐渐迷失在情欲之海中……
晨曦初现,微风轻撩柳梢,花瓣与叶尖的凝露将滴未落,半悬着,极是透明,又在光下色散出五彩斑斓来。
正是乍暖还寒时候。
日尽月来,斗转星移,三载时光散落一地。如风中飘摇的柳絮,美而不可追。
这一日,周公子偕同夫人去城郊南野园踏青。
南野实际上是一个废弃已久的园子。
那儿本来桃树繁多,早春时节桃花盛开,纷纷扬扬煞是好看,本应是极好的赏花圣地,却在数十年前荒废下来。
如今,偌大的园子也无人打理。
几年前周家曾打算购下南野荒园,好好整修一番。却听闻民间传言,里面似有不祥之物,贸然动土恐怕惹祸上身,故而周家放弃了这一想法。
染尘不经意间提起南野园正是桃花盛绽之际,闲来无事,想去看看。成亲以来,周治一向宠爱她,近乎百依百顺,为博红颜一笑几乎花光了心思,哪能不答应她这个小小的要求呢。
染尘话仍不多,即便夜夜缠绵难分难解,平日里对他还是忽冷忽热,若即若离。如此相待,真叫人捉摸不透。
每当四目相对,一刹那的眼神交汇,她的睫毛湿润,秀眉不展,他都读不懂她眼里的深藏的哀伤。
是的,哀伤。
有时梦中醒来,他会发现染尘把头斜靠在他的胸膛上,眼角泪痕犹在。
他想问,但不敢。似真如幻的感情,经不起哪怕一丁点的起伏折腾。
惟愿岁月淅淅如绵长至永恒的春雨,剪烛西窗,度此余生。其他的,不愿奢想。
“相公,你看。”染尘眼里噙着少有的笑意,指着那些随风飘落的花儿,轻轻说道。
原来,几片桃花不偏不倚,正好掉落在了周治的发间袖口,这样看去,倒显得他有些妩媚多姿。
“这些桃花一定很喜欢你呢。你看我,一片也未沾上。”染尘故作一本正经地道。
“呃。”像是被她略带孩子气的话噎到,周治不由得有些好笑,“你不就是……那个……嗯,大家不都说我有桃花运吗,遇上了你……”
“……”染尘无语微笑,静静地望着他。
周治拉过染尘搂着她,说也奇怪,这下桃花纷纷飘落在了染尘的衣裙边,“你看,现在桃花不是也落在了你的身上?还比我这儿的更多更好看呢。”
染尘低头不语,寂寂然不知所想。
周治凝视着她,再度失神。
她的美,如花中精灵,灵动非凡。人花两相辉映,景色太怡人,不免心下沉醉。
四 故事
一场桃花雨,困住几许莫名哀愁,依旧解不开心中沉积的迷茫。染尘挣开了周治的怀抱,忽然离他很远。
片刻前还是你侬我侬的两人中间,赫然隔着桃花细雨,帘幕天成。
染尘仰起脸,闭上眼说:“相公,听我说个故事可好?”
故事……是否关于她?
周治颇感意外,不知为什么,心下有些不安。
“好,你说,我听着。”
“以前有位猎户外出打猎,无意间救了一只受伤的野狐,不禁善心大发,悉心照料了它一番。待野狐伤愈后,猎户便放它回了山。不料几日后,一美貌女子登门造访,坦言自己就是猎户当日所救的野狐,因心存感激,想要以身作报,答谢他的救命之恩。”
“猎户正当血气方刚之龄,十数年来独居山野,几近与世隔绝。自是孤寂难耐,也不甚在意人狐殊途之说,于是接纳了她。”
“原来狐妖报恩之说,确有其事?”周治双眼一亮,神情间若有所思。
染尘看了周治一眼,并不理会他的疑问,接着道:“猎户与野狐从此做了二十几年的恩爱夫妻。一日,狐狸对猎户说,‘我已修炼成形四百余年,妄想成仙,脱离世间红尘苦海。而当日救命之恩缘,三日后当尽。今且离去,留此三日之缘,为日后相会。’”
“那后来呢?”
“后来么……三日后终须一别,何必暂留。这样的后来,岂非更难承受?”染尘的脸上闪过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悲伤,语气也忽然变得低沉了些。
“没有后来么……”周治只觉感伤,闭眼陷入沉思,思量着这个故事的深刻寓意。
眸中的她,心中的她,真正的她,从何而来,又将何时离去?
脚步声轻悄,衣袂翻飞,有什么正在离去,渐行渐远……
陡然间悲伤难抑,猛睁开眼,周治不顾一切地奔上前,拉住染尘,试图挽留她即将消逝的身影。
“你也为我留了那三日吗?”他的语声已近哽咽。
染尘低头看着那些落花,脸上似有不忍之色,却终是无奈摇头。
静默相视半晌,周治了然她目光中的坚定,终于,绝望地松开手,顿时有种心丧若死的感觉袭上心头。
“好,你走。”周治转身,不想在她面前落泪,“不过,你可不可以告诉我音娘是谁?我常梦见她,和你……长得很像呢。”
染尘似是猜到他会有此一问,神情不变,淡淡说道:“她是我娘。”
周治如遭电击,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讶道:“怎会如此?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一定认为我就是音娘吧。如此你便可以照自己的解释帮我掩饰下去,可惜,事实并不是如此。”
周治无言以对。他曾经以为,梦中的女子音娘就是染尘。她不是凡人,他之所以来到自己身边是因为前世注定。但这不是事实,只是他自我独断的臆测。
“音娘是你前世的妻子,亦是我的母亲。”她说得那样的风轻云淡,如同事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