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影虚弱地靠着木风,眼帘低垂,口中呢喃似梦呓:“木风,我不会怪你,你只是上山伐木去了……即使你在场,也莫可奈何的。”
她的左脸紧贴着木风温热的胸膛,唇边勾了一缕自讽自刺的轻笑。
“你和我,都是弥族人眼中的异类,他们容不下我们。”
“……不,我跟你,毕竟还是差了许多。”
“我非但报不了父母之仇,还只能跪求仇人的施舍,苟且偷生,真是讽刺呢。”
木风面有痛色,不忍听下去,道:“别那样说。夜影,我知道你是为了——”
夜影打断道:“我是为了自己。我想活下去,亲眼见证,弥族的灭亡之日,枫源的崩塌之时。”
木风道:“……嗯。”
夜影幽幽地凝了木风数息,心念迭转,忽道:“木风,你会陪着我等到那一天么?”
木风紧拥夜影,坚定地道:“相信我,我不会离开你。”
夜影轻抿双唇,笑了一下,道:“我相信你。”
她缩在木风怀里,难得地流露出了丝许女儿家情态。
“木风,带我回家……”
木风抱起夜影,往夜家茅屋赶了回去。
一滴清雨落在了夜影的脸颊边,她抬手轻轻拭去,又一滴雨珠落下,濡湿了她的睫毛。紧接着,急雨骤来,嘀嗒嘀嗒,连珠成线,涤尘荡叶。
夜影轻声道:“……下雨了呢。”
木风加疾步伐,关切道:“伤口痛吗?”
“没事。”夜影摇摇头,眼中闪过一丝恍惚,细呢低喃,“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希望那一天下着雨。”
木风步下一颤,苦笑道:“为什么?”
“未若静守天与海,得我一人葬雨间。”
夜影异常平静,闭上双眼,把自己关进黑暗的角落,仿佛在说什么与之不相干的事。
“能这么死,我这一生,便无怨无悔了。”
木风抱着夜影的手又紧了几分,疼惜地道:“别说傻话,我会带你离开枫源。”
夜影道:“真的吗?”
木风道:“嗯,既然我能误打误撞闯进枫源,也就意味着封闭此间的结界并非牢不可破,我们便有隙可寻,找到那个连通外界的出入口。”
夜影眼中划过一道明亮的光彩,随即蒙上一层黯色,皱眉道:“可是——”
木风信誓旦旦,安慰道:“我明白你的顾虑,你不用担心,把一切都交给我。”
夜影心下稍安,也不愿再多想,便点点头道:“……嗯。”
夜影虐杀动物一事尚在族中传得沸沸扬扬,弥人村落里便又频发盗窃事件,东家丢了几只肥鸡,西家少了两袋大米,族民们怨声载道,无不痛骂那个该挨千刀的小偷。
不知是哪一个族人起头说,夜家的女儿这两天气色红润,身子骨竟长好了些,怕不是其中有鬼么?十有八九就是……
众族人听了这么一说,当下便都信了几分,毕竟残杀动物这样心狠手辣的事都能做得出来,入户行窃又算得了什么?
不是夜影,就是那个外来人木风,弥人心地良善,纯洁质朴,哪会干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
秋枫之源,逸世之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盗窃事件还没查清,便又闹出了血字事件。
只要一入夜,族人所居的房屋之中,四面墙上便会出现四个斗大的血字,北为“杀”,南为“光”,东为“弥”,西为“人”。
杀、光、弥、人。
黑夜里,冷风下,这么四个血红色的怪字扭扭斜斜地涂在墙上,怎不叫人心惊肉跳、胆裂魂飞?
这是妖法啊!一个弥人说。
夜家人又开始祸乱族民了!另一个弥人说。
都是因为那个外人的到来,才给枫源带来了灾祸!又一个弥人说。
一时间蜚短流长,族人们背地里对夜影、木风指指点点,但又畏怯那两人的妖术邪法,被那两人盯上一眼,都会心里一阵发毛,回去后还得烧高香除晦气。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有人在夜影背后偷袭了她。
一个鼓胀膨动的麻袋,套在了她的头上。然后那人拉紧绳子,系住了袋口。
而麻袋里,装有一条三角头的毒蛇,吐着分叉的蛇信,滑腻的蛇身满是鳞片,正不停地交缠蠕动。
“夜影,你既虐杀动物,又偷窃粮食,还涂画血字,想要杀光弥人,心肠这么歹毒,正合毒蛇的口味呢。”
是弥族少年鹿罗冷酷的声音。
弥族少女彩露“呸”了一声,想起上次被夜影抓疼手腕的事,忿恨不平地道:“她可比毒蛇还毒呢。”
弥族少年夷平摇头道:“卿本佳人,奈何蛇蝎心肠……”
弥族少女匀梓原地踱步,思来想去,终于鼓足勇气,嗫嚅道:“我们这样做会不会太过分了?鹿罗,你快把布袋拿开吧……”
彩露难掩鄙弃之色,啐道:“过分!?难道她做的事就不算过分吗?我们这是替天行道!”
匀梓劝道:“彩露,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害人性命。”
彩露瞥了匀梓一眼,见其目光甚哀,倒显得自己欺负了她似的,于是对鹿罗使了个眼色,冷冷道:“鹿罗,放开她吧。”
鹿罗撇着眉头哼了一声,解开绳子,把紧套在夜影头上的布袋拿了开去。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还洒下一大片血迹。可就在他看到眼前情形的那一刹那,身体猛然僵住了,目光呆滞片刻,随即发出一声惊破人耳的大叫。
彩露、夷平、匀梓三人随鹿罗悚惧的目光看去,都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跟见了鬼似的,撒腿就跑,一刻也不敢停留。
夜影嘴角流出一缕鲜血,远望着鹿罗四人拔足疾奔的身影,竟然笑出了声。
“……呵,一群废物。”
刚刚来到此间的木风,站在道旁,低眼瞧着那个冷傲如常的少女脚下,双眉间,渐渐堆起几道褶纹。
一颗被咬断的蛇头,几截还在摆动的蛇躯,一大滩暗红黏稠的血痕。
以及,移目向上,喷出来的蛇血溅得那个少女满脸都是,她的神情冰冷麻木,如同一个从十八重炼狱一路杀回人间的暗黑女魔,目中映着血与火、疯与狂的光。
木风面带忧色,向她走去,不住唤道:“夜影,夜影……”
他的心中,也有那么一丝丝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