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锋军万骑,原本称得上为数众多,无法攻城拔寨,但打家劫舍却绰绰有余。
只是时至此时,这万骑万熊与漫天鸣蛇、利器的阵仗相比,实在有些小家子气,漫说是折身反抗,便是抱头鼠窜亦唯恐不及。
呼延在心底粗略估算,四方汇聚的鸣蛇军士,起码在四、五万数之上,显然打算将这万头黑熊尽数剿灭,不留余口。
若是寻常时候,听闻这般黑熊如此惨状,被灭万余口,他定会幸灾乐祸一番,暗自拊掌称妙,说不得还要拖来兹慎畅饮庆贺才好。只是如今身在其中,他正是这即将被灭的万熊之一,这便让他在心头哭丧自家时运不济,哪里还笑得出来。
他此刻懊丧自家愚笨,前些日子推算到这局面,他便悄然定计伺机逃窜,谁知稍作犹豫,又未曾寻到逃窜的良机,这便拖延到此时,连累他这奸猾魔头,亦落到被追杀、围剿的绝境,实在悔不当初。
脑中千回百转,这仓促之间,他竟寻不到一条脱身妙计,唯有紧跟罴的背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机灵谨慎,如能成功逃出这方古森,说不定还能留得一条小命。
灵敏躲避着那鸣蛇掷出的之字形利器,呼延那对熊目频繁闪烁,盯住前方罴的背影,便在琢磨某些不可言说的算计。
他倒无心暗算罴,况且他此刻这黑熊呼的身份,算计罴有百害而无一利。
若他对罴突下暗手,先不算他与罴武力上的巨大差距,便说他真能暴起将罴击杀或擒拿,结局可想而知。
擒拿尚好,起码能威胁众熊不可乱动,又可将罴敬献给鸣蛇族军士,换取自家一条活路,说白了便是卖主求荣。
可惜思来想去,他不得不暗自否定此法。倒不是说他对罴真是忠心耿耿,或是爱惜羽毛,不忍毁了自家忠正清名,而是实在行而不通。
若是人界两军征杀时,这卖主求荣的法子倒是百试百灵,不说换得一世荣华富贵,却也能保得他一时安稳。但此刻却是异族对战,他身为十丈黑熊,即便朝鸣蛇族买主通敌,唯一下场便是给罴殉葬,或许能保得一个全尸,却是化作笑柄罢了。
而他假使真能将罴当场击杀,无非换来鸣蛇军士一番拊掌称赞,依旧免不了他一条死路,或许还能死得更快些。这先锋万熊失了军主统帅,最可能便是一怒之下不再逃窜,汇聚起来将他这熊货撕成漫天肉片。
如此有害无利的事情,呼延又不是得了失心疯,哪里做得出来。他如今盯着罴那矫健闪避的背影,想的却是另外的事情。
即便侥幸能逃出这围剿,呼延亦心有忧虑。
只看此时这鸣蛇军士的架势,恐怕不仅这古森围剿一手。若他是这鸣蛇军士的统帅,已然决定留下这先锋军的万头黑熊,便不会留下活路,定计如连环,定要将这万头黑熊耍弄至死才肯罢休。
如此做想,他再跟随着罴朝前逃窜,欲图与后方不足千万里的大军汇合,活路实在渺茫至极。他此时便在打算着,若能逃窜出这古森后,他是否要寻觅一个良机,撇开罴这支残军,孤身悄然退走,伺机折返战熊城,另谋他处讨生活。
看似仓惶、惊怒地躲避逃窜,其实他心头却在权衡利弊,半响未能定下决心。几番权衡下来,依旧是利弊参半的结论,他索性暂且搁置,先尽力从这围剿中保住小命才是要紧,这问题便留待日后再做决定。
他脑中转过百般念头,看似耗时极久,其实身外才过了顷刻时辰,无非电光火石一眨眼,那鸣蛇抛掷的第二波利器,这时才簌簌激射而来。
身后又响起利器呼啸的锋锐风声,撕裂树干的脆裂声,战熊吃痛时的怒吼,贯穿熊躯、蚁兽的噗通声,利器深扎进腐叶、泥土的嗤嗤声,杂乱纷呈,频频不绝于耳。
作为先锋军最前方两骑的罴与呼延,自然是周遭鸣蛇重点关照的靶子,朝他们飞来的之字形利器,也远远多过射向后方黑熊的数量。
呼延稍稍落后于罴,朝他激射而来的利器,比不得射向罴那般如暴雨滂沱,倏忽便是上百之数,但他周遭亦有数十柄利器,力道磅礴凝厚,被他驱策蚁兽躲过十余柄,竟如闪电般劈进泥土,炸出方圆十数丈的深坑,那尖端深深没进坑底,尾端兀自来回晃荡不休。
饶是呼延灵敏,将这副熊躯摆动得犹如猿猴,频繁躲开如怒矢般抛掷而来的利器,实在难以躲闪的,他更会聚精凝目,握拳运力将其格开,但情势依旧岌岌可危,不容乐观。
他如今亦不过是初入金体胎境,力道虽说可开山裂石,又有人界八百余年磨砺的武道经验,奈何追杀他们的也均是银体、金体胎境的凶悍鸣蛇军士,抑或还有玉体胎境的强者,超脱胎境已跨身境的高手,这一道道劲力强弱迥异的抛掷利器,真便是凶威莫测。
便在这刹那,有一柄估算精准的利器,夹杂在数柄利器之中,径直朝呼延后背射来,看似与寻常无异。呼延躲过其余利器,朝这柄稍微落后的利器扬起拳头,运力猛砸它中段折角。
哪想拳头刚触及器身,呼延立时呲牙咧嘴,那熊臂如遇滚烫铁水般,猛然收回腰间,这才痛吼出声。
他如何能想到,这利器蕴含的力道竟是如此沉猛,仿佛携泰山砸落之力,起码有万万斤巨力,哪是他这金体胎境能够抵挡的。
即便是稍作擦触,亦将他那关节处熬炼如铜的皮膜拉破,更是伤到了此处细小的骨头,如同火烧、刀切一般辣辣疼痛。
饶是因应对失措伤及皮骨,呼延却未因此慌了手脚,他果断侧身后仰,及时避过这柄抛掷角度刁钻、阴狠的利器,让它那折叠边角,便擦着自家肩头射下,带走了胯下蚁兽侧背的一大片银麟,在那蚁兽此处留下一道撕裂般的血痕,深可见骨。
蚁兽吃痛嘶鸣,前蹄便是一个踉跄。好在这厮亦知情势危急,事关自家小命,倒也显出两分硬气,喘息如大江奔涌,强自稳住身形,驮着背上那卑鄙熊货,愈发甩开六蹄提速狂驰。
而便在此时,呼延亦是闷哼出声。
他本就是仓猝避过那柄惹不得的利器,加之胯下蚁兽那未曾止住的踉跄,便再难顾得全身周全。一柄紧随其后的利器边角,狠狠切过他左边肩头,登时便是血花飚射,熊躯猛颤。
好在他并未侧身太过,否则这利器定能带走他半边脑袋。
他却真是一枭雄魔头,此刻更显得分外镇静,咬牙硬是扭过身形,肩头血伤恍若未觉,继续凝神四望,环顾周遭险情,灵巧避开其余利器。
余光已见得前方敞亮光景,视野渐至开阔,即将奔出古森边缘。这强光之中,那罴竟如若传说中的战神降世,虽亦难免周身十数道血痕,皮开肉绽的惨状,却也雄风依旧,长矛挥舞得密不透风,看得呼延心神摇曳,向往之至。
身后战熊吃痛怒吼的声响渐至稀落,此刻忙于奔命,罴与呼延自家亦是危在旦夕,早已顾不得这些麾下黑熊,能有命逃出这围杀的,最终不知还能剩下多少。
在鸣蛇腹地往来驰骋已有半月,这支斯瓦匹剌家的先锋军,灭杀过数十个部落,屠戮过数十万鸣蛇老幼妇孺,手下惨魂无数,却无一折损。如今在这方无名古森里,才遭到了最犀利的报复,如同灭顶之灾,败势不可逆转,死伤惨重,溃不成军。
一方常胜已暗生骄纵之心,一方有数倍军士,更是蓄势暗算,局面自然便如这般惨不忍睹。
待罴率先冲出重围,鲜血淋漓的熊躯照耀在三阳之下,他尚且记得身后那自家先锋军的万熊,捶胸高吼以示自家安慰,亦是向众熊宣告自家的方向,这才头也不回地继续逃窜而去。
呼延才见日头,侧腰徒然剧痛,猛地低头望去,恰见一道蜿蜒黑影倏然刺入前方泥土中,末端剧烈晃荡不止。
这腰侧之伤,才是他此番受到的最重创伤,切进腰间应有半丈,径直剖开,切断数根大血脉,无数精肉、筋膜,割裂半个脾脏,鲜血顷刻间喷涌四溅,汩汩流了一地。
他捂住腰间血口,亦是放声怒吼,闷头追赶前方的罴。
借此时机,但听得后面仓惶的稀落蹄踏声,他扭头回望,从那古森围剿中冲出的黑熊、蚁兽,不过寥寥千骑。
仅仅一顿饭的时辰,原本的先锋万勇,如今竟是九死一生,便是剩余这千骑,亦是尽数带伤,仅靠胯下蚁兽未曾伤残,这才有幸逃出性命。
古森中忽而传出一声惊天尖嘶,那些散布在树枝间隐隐绰绰的鸣蛇身影,忽而隐没于阴影之中,片刻后才从古森里传出战熊悲惨的吼叫,惨吼声均是在最高处嘎然而止,听得逃逸千骑惊魂难定,如同吓破了胆一般夺命狂奔。
呼延便在此时,悄然驱策蚁兽放缓了速度,他望向逐渐远去那罴的背影,目光踟蹰不定,那弃罴逃遁的念头蠢蠢欲动,却半响未曾拿定主意。
只是他这蚁兽奔驰之速,却愈发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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