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皆大欢喜,苦心积虑终得果。
听得五更时祭入门时的响动,今夜算是落幕,只余一个时辰,便是黎明。
黎明刚过,天蒙蒙亮,呼延便拉开石门,脚步咚咚闷响,扭身做到门前石座上,闭目静等两熊出门。
昨夜酒宴之后,他与常崎关系似乎又亲近许多,似是听到他出门的声响,隔了半刻不到,常崎猛地拉开自家石门,隆隆大笑,扬腿跨到呼延身旁。
“呼司监!昨夜之事,无需多挂心头!那呲溯便是忌少主养的门兽,下次若是再张狂闹事,叫他吃大兄两个拳头!”
此话里的寓意,可不是后头的叫嚣,乃是提醒呼延,不可忘却昨夜里所见那事。卜易本是忌少主的食客,祭最后却与卜易勾肩搭背而去,姿态亲密,想是两熊又有同去的酒宴。
提醒之意,便是让呼延牢记在心,某日得到罴主上召见,定要告祭一状。
呼延微挑眉梢,神色如常,瞪眼露笑,拍打常崎肩头,凑到他耳畔沉吼私语,姿态愈发亲密许多。
“常崎大兄!多谢大兄好意,昨夜之事,呼早已忘去了!待十年以后,定会用拳头砸扁那呲溯老东西!”
“这就好!这就好!”
常崎眉开眼笑,连声沉吼作答,用拳头捶打几下自家胸膛,挤眉弄眼一番,这才隆隆大笑坐回自家石座,与呼延闲扯散谈,只等祭出得石屋,便可出工。
又过半刻,祭拉开石门,隐于石门阴影时,目光闪烁不定,跨步而出,依旧是冷脸威严,扫过常崎与呼延两熊,端坐中央石座,沉吼一声“出工”,就开始倚靠石座闭目休息。
既然将要出工,面对那些个人族仆役,三熊自然面色肃穆,相互不可再闲谈打趣,闭目养神,亦可显出熊族主子的尊贵威严。
于呼延看来,说是如此,其实不过是夜里闹得疲惫,借机休养鼾歇,养精蓄锐,到得夜间才有精神交友赴宴,应对暗中勾心斗角罢了。
无需琢磨言行举止,呼延自是乐见其成,他亦有许多忙头,此时已有闲暇,更是懒得与旁闲扯。
过得两日,那呲溯暗手留下的内伤,如今常常修补,已然好了许多。那根折断的肋骨,脏腑碎裂的肉块,此时已修复如初,那被震碎的血脉,几根主脉已然修复,仅剩许多微细血脉,繁琐细密,又不得不补,才是最麻烦的伤势。
体块大的损伤,大可尽数用天火烧融,重塑一遍,便能完好无缺。但那等细微血脉,肉丝错位,筋膜破损,也只能一点点寻觅出来,然后再分开来烧融重塑,每一处与大块修补相似,又要精细谨慎许多,不补又怕日后留下隐患,所以最是熬炼耐性。
呼延倒也是个妙人,粗鄙豪放之处,便是个蛮横野夫,细心起来,却有几分老匹夫的模样,修补细微暗创时,如同夫子文章,斟字酌句,不急不缓,耐性十足。
一日出工十余个时辰,仅仅修补了小半细微血脉、筋膜、肉丝,他亦是心满意足。
待三阳落于西山,薯莨高喊“收工”,残阳晚霞若血,呼延鼾声渐减,那修补暗创的心念悄然停滞。神色似醒未醒,眼睑半阖间,他目光流转,扫过远处工地上缓缓聚拢的仆役,再次寻觅到兹慎的身影。
兹慎驭下不严,手下监工呼延偷遁之事,挨了薯莨几日毒打漫骂,皮肉伤尚未痊愈,更罔论内伤了。奈何职责在身,容不得他静修安养,每日依旧照常出工,紧盯手下监工、仆役,不敢再有丝毫懈怠,那浑身重伤好得便更慢了。
兹慎因呼延而惨被毒打,呼延却是丝毫不知,只是这两日见兹慎面色苍白,便有两分疑惑。但又见兹慎面对仆役,扬鞭依旧狠戾毒辣,神色如常,身上又披着舍监皮子,掩盖了那一身鞭伤,面上瞧不出虚弱之态,呼延便也不以为意了。
飞升上界,在战熊城做了五十二年仆役,呼延心中仅记得兹慎与他的那份情谊,其余人事物,在那夜变幻身份之时,已然强行忘却了大半。
如今身为建筑司的司监,他已是这司里数一数二的身份,司中仆役、监工、舍监、监守,但凡是人族奴才,他皆可插手调教。虽不知因自己逃逸,让兹慎受了皮肉之苦,但他如今权势在手,本想借机将兹慎扶上监守之位,以报答兹慎这五十二年的扶持情谊,但是仔细琢磨一番,便又淡了心思。
他欲逃逸的前夜,曾邀兹慎饮酒,本想携兹慎逃出,日后一道变幻身份,逍遥快活,自在得紧。可惜那时兹慎无意,只愿求得一世安稳,如今想来,恐怕心念依旧未曾改变。
若是他呼延强行将兹慎提升到监守之职,与薯莨同级,看似获益颇多,待遇、身份均是非比寻常,其实不然。
这监守之职是万人之上,熊族之下,直接服侍黑熊司长及司监,便看那薯莨即知。这差事其实只是表面风光,日日需揣摩上意,卑微隐忍过活,谨慎得不敢有丝毫差漏。
倘若兹慎来做这位子,应该比不得薯莨本事,揣摩黑熊之意稍有偏差,便可能引来杀身之祸,每日过得提心吊胆,于他而言,反倒不如做个舍监来得自在安稳。
呼延要是真把他提做监守,旁的暂且不说,便是兹慎自己,恐怕也是苦涩居多,这便是好心办了错事,得不偿失。
便让兹慎好生做他舍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上头又有呼延暗中照看,断断不会让他有性命之忧,如此才符合兹慎心意,能得他那一世安稳,呼延也自能心安。
虽是如此打算,但呼延总琢磨着留些暗手,也可凭此时身份,为兹慎谋些好处才是。
此刻监工正驱赶仆役返回住处,兹慎离得尚近,呼延便召过薯莨,伸出熊掌指向兹慎,似是随意般沉吼问道:“那是何人?”
薯莨扭头望去,面上谄笑倏忽一滞,却也不敢隐瞒,恭谨轻吼作答,“呼司监指的可是那舍监?他名为兹慎,往日恪尽职守,正是小人的忠直属下。”
呼延熊掌杵着黑毛脑袋,厚背倚靠石座,懒散沉吼道:“我看这人还算顺眼,今夜我要饮酒,你便叫他送来两坛。若是这人懂得规矩,日后我的吩咐,便由他去做吧。”
此话一出,薯莨满脸惊喜神色,匍匐叩拜道:“承蒙呼司监青睐,真真是兹慎前世修来的福分!可需我去唤他前来,亲自叩谢呼司监?”
“这般小事,无需如此麻烦。”呼延满脸不耐烦,摆手沉吼。
“是!是!是!”
薯莨接连磕头,抬头露出谄谀笑脸,“既然呼司监大量,省去那繁琐礼节,那小的便代兹慎谢过呼司监!等我夜间好生教训一番,定不让这兹慎胆敢怠慢了呼司监。”
如今呼延贵为司监,吩咐身边服侍人选,实在是小事一桩,那祭与常崎听到耳中,自然不会多想,更不会过问,或是细心琢磨,转瞬便忘了。
待到仆役入屋,驮人背负石座与黑熊返回居所近前,祭一向沉默寡言,此时亦不会与两熊多话,起身走去自家石屋,便将石门紧闭。常崎隆隆大笑,闲谈两句,转身返屋关门,至于再唤呼延今夜饮酒识友之类的言语,竟是只字未提。
呼延从石座起身,脸含笑意目送祭入屋,又将常崎送到门口,这才折身进了自家石屋,缓缓关上石门,便寂静无声了。
直到入夜一更之后,先是右边石屋有了动静,像是常崎出门去赴宴,脚步咚咚闷响渐至远去。过得两刻,左边石屋隆隆开门,祭应在门前伫立片刻,才踏着雷声般的脚步走向远方。
而呼延便在屋中静坐,凝神静听两旁响动,待两熊各自出门,他嘴角泛起一丝冷笑,静等半响,亦是起身出门,朝那斯瓦匹剌家的大门踏步行去。
远远见到两头威风凛凛的门兽,呼延昂首挺胸,瞪目扫过门前四头黑熊守卫。哪想今夜竟不是呲溯当值,正中一头短鼻黑熊,昨夜倒是在那王酒坊长廊处见过,紧跟在卜易身侧,想来应是与呲溯同级的守长。
既然不是呲溯当值,便省却了呼延许多麻烦,他跨步上前,瞪视短鼻黑熊,沉吼道:“我是建筑司新上任的呼司监,前来拜见罴主上!”
那短鼻黑熊仔细打量呼延,忽而隆隆大笑,“呼司监,你我昨夜在那王酒坊见过,倒是不曾相识!我名叫屈居,与那呲溯乃是同级守长!均是斯瓦匹剌家的食客,日后呼司监有闲,也可寻我玩耍!”
这熊透出亲近之意,折身将大门推开,“呼司监新近上任,想来尚不识府内门路,便由我来给司监带路吧!”
呼延大笑出声,跨步探手攀上这屈居肩膀,亦显露亲近模样,高吼道:“如此甚好,呼便多谢屈居守长好意了!”
两头黑熊亲近起来,一同跨入大门,向深处走去。闲聊搭讪几句,这屈居似是好奇,随意沉吼询问了一句,“呼司监,不知今夜拜见罴少主,有何要事?”
呼延将熊目骨碌转动,似在思忖应答言语,这神情恰好落到屈居眼中。心思转动之态转瞬即逝,呼延隆隆长笑,沉吼作答。
“无甚要事,只是呼上任已有两日,司监身牌未曾到手,便寻主上讨要而来。”
此言听到屈居耳中,遮掩隐瞒之意甚重。既然打探不出实话,屈居那亲密神色便淡了许多,将呼延领到罴所住石殿石阶下,便拍打呼延肩头,高吼道:“呼司监,石殿亮着灯,想来罴少主应在里面,你自家进去便是!”
“既将呼司监领到此处,屈居有职在身,这便先告退了!来日有闲,呼司监定要来寻我饮酒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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