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庄主淡笑道:“几位兄弟是说笑话了。你们瞧,这间会客厅,总共也只有这般方寸大小,一览无余。我要是有法逃生,早已走了,又何必待在这里等死?”众人虽承认他这话倒也不假,但听来总令人生疑,不信他真有如此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气度。
夏庄主道:“平兄弟,令爱这一手,当真叫做釜底抽薪。水淹庄园,彻底毁了咱们四大家族的根基……”平庄主笑道:“都是将死之人,还计较那许多做甚?何况惟有先推倒固有桎梏,才能在这旧土地上,建造起一片新的国土来。瑜儿干得好,干得很好!误打误撞,帮了我一个大忙!”众人听他所言,似是隐含所指,已然稍有松动。忙道:“怎么,平兄弟,这座庄园,果然有秘道?”原翼也放开了平若瑜,凑上前来。道:“平叔叔,俗话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假如真有秘道,请你指明所在,让大伙儿先活着离开,才能有命继续看你耍威风啊!”
平庄主淡淡一笑,道:“翼儿,你的确很会说话。这秘道么,确是有的——”说到此处,略微顿了一顿,众人闻言大喜,纷纷道:“我早说过,天无绝人之路!”一双双眼睛里都放出了光亮来,一齐跻身上前,围拢了平庄主,盯着他微微抿紧的双唇,要听他说出秘道所在。
平庄主吊足了众人胃口,才慢条斯理的道:“可是啊,我偏偏不给你们说!想当然耳,那秘道是我平家独有之所,为何要平白便宜了你们?还有你,翼儿,你这坏了我好事的臭小子?谁倒是给我一个理由来啊!”众人听他所言,各自气得直翻白眼。惟有原翼不急不躁,仍是淡淡与他对视着,道:“小侄就知道,平叔叔做事最有后着,无论何时,都不会将自己陷入绝境。本来没有秘道便罢,既然你也是不想死的,只要我寸步不离的跟紧了你,看海水灌入之时,你往何处逃生便是。小侄虽没侥幸生得一对千里眼、顺风耳,幸而耳聪目明,要盯住你的行踪,想来还是办得到的。就算我一人稍有疏忽,这里另有那许多人、成百只眼睛盯着,就算你插翅飞了,我们也能找出大致方向来。更何况,你也不会舍下令爱不管罢?只要她还在我们手上,你就是走,又怎能走得安心?”众人一听这确是个主意,都忘了埋怨自己为何设想不到。收起来回打量的视线,一双双眼睛全盯紧了平庄主。
平庄主哈哈大笑,大手一挥,道:“不要引我发笑了!你们这些武林人士,自负侠义之名,怎能干出那挟持人质的勾当来?瑜儿年纪尚小,你们这群人胡子一大把,论年纪,都可以当她爹了。再来欺负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孩子,怎么说也得背上以大欺小的恶名罢?”原翼道:“我给你担保,只要小侄在这里,绝不让大家欺负了平小姐。或是任由平叔叔带他离开,我等不会奢求任何帮助,只是在后头远远跟着您罢了。您就只当是自己正被人盯梢,而您却一无所觉便了。”
平庄主愣了一愣,却似仍觉原翼提议是一件极为好笑之事,道:“以我的武功修为,竟会给人盯梢,而一无所觉?哈哈,翼儿啊,你未免也太小看你平叔叔了。我并不急着离开此处,甚至这雄伟的四大家族,乃至于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四座庄园,是如何遭逢灭顶之灾,我都很有些兴趣瞧瞧。毕竟这等盛大场面,人这一生之中,又能有几次机会亲眼目睹?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又怎能同我相比?我有平家祖传的碧灵丹,服食后在水中亦可闭气几个时辰。但你们要是打着跟我寸步不离的念头,来同我硬碰硬,这个如意算盘却只怕是打错了。”
众人听了他这番言语,再瞧他面色镇定自若,不似虚言,都不禁再度心惊肉跳。夏柳二庄主听说过他平家先祖以炼丹为业,专门炼制些稀奇古怪的丹药,对这碧灵丹之名,也有所耳闻。此时见老友尽掌优势,不得不佩服他谋划布局之能。先是以小姐婚事为饵,连武林盟主李亦杰也惊动出山,一引上钩,再利用着他的地位,要他假戏真做,将盟主之位让与平若瑜。最终虽给原翼拆穿,却仍能不动声色,将一副残局再次转为于自身有利之境,这份才能,到底是自己远不能及。败在他手上,也足令人心服口服。
这当中惟有原翼是偏不服输的性子,他如此卖力,倒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不忍见这许多人尽数丧命于此。自结识李亦杰后,确是变得讲义气不少。眼珠一转,道:“平叔叔,非要闹得这般两败俱伤,何必呢?于你于我,又有什么好处?我知道你策划这一切的目的,是想做武林盟主,想掌控天下霸权。我们几个斗不过你,不代表天下才识之士都是你的手下败将。双拳难敌四手,届时你应付得过来么?何况你成就霸业,最渴望的,也是给我爹爹与夏、柳二位叔叔看的罢?依小侄之见,不如双方各退一步。我们尊奉你为武林盟主,从此死心塌地给你效力,而你,打开秘道,放我们出去!如何,这样一来,双方都不吃亏罢?”
众人听原翼说得在情在理,平庄主听后,也皱眉沉思起来,而未立即反驳,看来是有些希望。过得许久,平庄主终于开口道:“这提议么——倒也可行。不过,只有你小子一个人说,做不得数,其他人可肯答允?别到了外头,立即翻脸不认人啊?”原翼道:“小侄给你担保,您守信,我们也定会守信。”到场诸众大多是江湖中颇有几分名望的前辈,实是难以开口服软。平庄主视线在众人脸上扫过一圈,冷笑道:“怎么都不肯说话?我就知道,你们武林中人最是狡诈多端,说出来的话,没有半分诚意。”原翼上前打圆场道:“嘴上怎么说,不过是一句话而已。您喜欢听,我可以编更多漂亮话,每日里念来给你听,那有什么意义?口头上的承诺无关紧要,日后如何行事,才是最关键的。既然大家心里都有数,你又何苦非逼着他们说出来?”
平庄主心道:“你这小子倒也够坏了,说什么叫我参看他们‘日后’如何行事,那也得要他们有‘日后’才成,非要我先兑现承诺……”想了一想,道:“好罢,看在你面上,其他人说不说,我可以不计较,我只要听令尊大人亲口说一句。”他多年来最大的梦想,便是要超越原庄主,使平家成为四大家族之首。因此可以不听旁人的虚伪奉承,却非要得到原庄主的许诺,心里才觉舒坦。
原翼苦笑道:“爹爹,那就请您也看在孩儿面上,随便给平叔叔说几句。”这话在众人耳中听来,都带了几分施舍之意。平庄主正急不可耐,倒没觉出他语气有何异常。原庄主微微一笑,见众人也都注视着他,清了清嗓子,道:“平大哥,今日我肯放下架子,称你一声大哥,你应该是明白的了。有些事说得太清,反而没了意味。对翼儿的提议,我既然没有反对,那也就是答允了。当初四大家族雄心勃勃,私下刻苦练兵布阵,为的正是有朝一日,杀回中原。既是咱们长久以来的梦想,只要能实现共同抱负,谁做盟主,又有什么相干?”
平庄主哈哈大笑,用力拍了拍原庄主肩头,道:“原老弟,我等你这几句话,已等了近十来年!做兄弟的最渴望之事,便是有朝一日能够超越你,成为四大家族的主人!好,好!咱们便出去,到了地面上,再来好好较量一番!”说罢转过身,在数十道目光注视之下,坦然而行,将拉杆依数度方位逐次转动。每逢“喀哒”一响,众人心脏也紧随着一跳,一边正担心着能否在海水灌入前逃离。直等扳下最后一格,不远处一阵隆隆作响,墙壁裂开条缝隙,逐渐向两侧扩散,一条通道蜿蜒而上,路径七拐八弯,目力所及,难以穷尽。顶端罩了层玻璃罩子,四周海浪汹涌,更增显波澜壮阔,动心骇目。众人一时浑然忘却身处险境,惊叹声此起彼伏。平庄主不由得沾沾自喜,双臂一张,笑道:“如何,这秘道可算巧夺天工?唯有我平家……”话犹未了,脑后突然感到阴惨惨的寒冷,背脊蹿上一股凉意,这直是数十年未有之异变。早前便算遇上再强横之敌,也从无未战先怯一说。头颈微侧,双掌间已蕴满真气。
面前站立的却是平若瑜,瘦削的身子挺得笔直,眼神凌厉如刀,狠狠逼视着平庄主。若说往日形容名不副实,但凡亲眼见着这一幕,都能真切领会,眼中喷火究竟是何含意。连平庄主在这般注视下,气势也是一减。平若瑜一步步紧逼上前,牙关咬得格格作响,恨声道:“原来庄园中另有秘道,为什么不告诉我?要给他们另创逃生机会?是你一手毁了我仅有的筹码!为什么?你说!说啊!”平庄主艰难抬起一掌,横在两人之间,阻住了她前进脚步,好声好气的道:“瑜儿,不是这样,你听爹给你解释……”
平若瑜一手从耳际擦过,顿足尖叫道:“我不听!”还不待平庄主有所反应,手指已指向他鼻尖,这在晚辈一方,原是极其无礼之举。没等开口,泪水已大颗大颗的滚下,道:“看来我就是一个废物,活着便是多余……所有人都来欺骗我,背叛我,如今就连我的亲生爹爹,也要拿我当外人看待!一切计划,全将我排除在外,之所以放任我随性而为,强逼李盟主禅位,不过是作为你权谋野心的铺路石!我不甘心,没有那么简单,你们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平庄主皱眉道:“瑜儿,你不要太过分了……”平若瑜哈哈大笑,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缩手入怀,抽出个白底蓝花的瓷瓶,道:“爹,你认得这药瓶么?那是从你的密室里偷出来的。你骗了我一次,现在我也骗你一次,双方就算扯平,但愿来世有缘,再做你的女儿,还报养育之恩!”从瓶中倒出几粒药片,凑到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