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亦杰心里一片混乱,只觉状况如今是出现了先前难以料想的大变故,而他却只能看出个大概轮廓,却抓不住根本。想以一己之力劝说玄霜,完全是痴心妄想。回到吟雪宫时,突然想起程嘉璇方才一言:“上次他的武功,皇上也是看见了的。连万岁爷都没说什么,你又有何立场来指责他?”而顺治却是对真相不明就里,才会如此包容。看来不得不向皇上告知些消息,让他插手干涉。也希望父皇的话,还能让玄霜听进一些。刚欲转身赶往乾清宫,又想:“韵儿对我不满已久,总觉我是有事没事,尽在找玄霜的麻烦。假如一句话不说一声,就径去禀报皇上,她必要怀疑我另有他念,生出误会却是不好。”再想到玄霜本来也是沈世韵的亲骨肉,不论有何不妥,她都最应知晓。几个盘算间打定主意,先去向她托一个底儿,有何应对之策,还能一起商量出个计划来,总比自己闷头苦干,末了仍是两头不讨喜,要好得多了。
他本性里是个说风就是雨的急脾气,多数时候虽能勉强克制,然而一旦事况超出预计,难免发慌。一路直奔过去,路上的宫人都报以异样眼神。李亦杰也不搭理,到得殿前,不等侍卫禀报,迈步就直闯了进去。第一眼就见沈世韵与顺治一齐坐在桌旁,面前还摆了两杯热气腾腾的茶,看来正有事相商,还没等开口,就被他这个不速之客打断。见得此景,心里竟有种莫名的快感。
那侍卫骇得面无人色,不等李亦杰开口,先一步赶来赔罪,道:“皇上,娘娘,卑职该死……李大人他……”沈世韵淡淡的道:“这里没有你的事了,先下去罢。把门给本宫带上。”那侍卫还不知自己到底算不算逃过了这场飞来横祸,愣了半天,才醒过神来,慌忙依着礼数退下。如今只剩下李亦杰独自站在他二人面前,显得格格不入。
沈世韵神情尽显嫌恶,道:“怎么回事,李卿家?本宫正与皇上共议大事,你怎地就直闯了来?宫里的规矩都忘了么?你向来稳重,如今怎会出这等差错?”李亦杰刚给玄霜奚落一顿,又给她骂得像个灰孙子,苦笑道:“是卑职唐突了。只是此事至关紧要,卑职一时情急,想立即来禀报娘娘,讨个主意。”沈世韵冷笑道:“在李大人的圈子里,能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不是早已告诉过你了,你不是个吃干饭的。宫中一应秩序,都交由你维持的么?李卿家,本宫念你多年办事勤勤恳恳的份上,暂不追究你这一回,下不为例。行了,你先到偏殿去等罢。本宫忙完以后,再抽空去见你。”
李亦杰急道:“娘娘,此事等不得……”沈世韵脸色冷如千年不化的寒冰,道:“有什么等不得?到底是你的事重要,还是本宫与皇上的事重要?李卿家,便是你统领的武林盟,其中也该分三六九等罢?那些下九流之辈,注定了事事落于人后,无人理睬。”
李亦杰心中大力一跳,强自压抑着道:“卑职的一应私事,确然是上不得台面,在皇上和娘娘面前,连提起也没有资格。但现在却是我的徒弟…玄霜他……”沈世韵不耐道:“玄霜又怎么了?”
李亦杰留心到她一个“又”字。而从语气听来,是在指责他屡次告状,而并非玄霜最近惹下的琐事多。却又怎知自己所想是全然相反?道:“是有关他的武功……”顺治道:“哦,玄霜最近进步不小,全仗你李卿家的功劳。怎么,迫不及待要来讨赏了?”李亦杰神色郑重,道:“卑职惶恐,不敢妄自居功。今日特此前来,正是为禀报皇上:也许我们眼中所见的‘不断进步’,都不过是一种假象而已。”沈世韵问道:“那是何意?他岂非能几招间劈断木桩?难道那木桩预前做过手脚?李亦杰忙道:“这倒没有。只不过,玄霜的功夫忽然突飞猛进,未必是什么好事。他方才还来吵闹着,要跟我脱离师徒名分。”沈世韵不悦道:“这孩子真是越大越不成话。李卿家,你尽管放心,不管他行止如何,本宫始终只承认你这一位授业恩师。”李亦杰道:“不,并非卑职斤斤计较。而是另有一事。不得不防。”说着将今日情形与一概疑虑详说了遍。
顺治听罢神色严峻,从身旁拉出一张空椅,道:“李卿家,坐罢。”李亦杰受宠若惊,谢了恩后,便在位子上正襟危坐。顺治径去与沈世韵交谈,道:“韵儿,九月初七那一晚,地方上的确是有些不大太平。京城左近的安家庄被灭了满门,上下数十口人杀得一个不剩。据后来之人描述,当时十数里外都能闻得出血腥气,火光映亮了天空……
李亦杰虽知事态严峻,但听在耳中,脑内总是一头雾水,也不知山庄灭门与玄霜之事扯得上什么干系。问道:“皇上,怎么回事?那安家庄……”沈世韵还想有意瞒过,道:“不该你问的,你不要多嘴多舌。”顺治却道:“无妨,李卿家也不是外人,朕就给你说说。你还记不记得九月初七那天?正是请萨满法师入宫,给凌贝勒驱邪一日?当时玄霜很是任性,说过几句挑衅之语,大笑了几声,就跑得无影无踪,一夜未归。”李亦杰连声应道:“正是,初八一早,卑职还曾带人到处搜寻他下落。后来,他终于自行回宫,才算安全。”
顺治道:“说他自行回宫,也不尽然。据朕后来调查,他是被人打晕了送回来的。当时身上穿着一件衣服,被鲜血染得通透。是韵儿给他换下,担心给别人瞧见,就暂时压在箱底,想等他醒来,自己做个解释。然而事后,他却始终绝口不提,其中必有隐情。为了玄霜着想,我们表面上仍装作一切如常,私下分工合作。韵儿打听宫内有何蹊跷,朕则查探宫外事端。时至今日,才查明当晚果然有一桩血案。十有八九,是同玄霜脱不了干系。”
李亦杰闻言,既痛且怒,提掌在桌面上重重一拍,道:“真要翻了他的天!我本来以为,他只是有些任性调皮、不守规矩,在小孩子来说,心情不好就闹闹脾气,也在所难免。谁知他现在……现在竟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灭门烧庄?亏他想得到,做得出!小小年纪已至如此,等得长大以后,又当如何?往日里我谆谆教导,给他讲得除暴安良、积德行善之理,就因学武固然重要,为人处事的公道良心,却是更为重要百倍!他嘴上也能头头是道,哪料想……真正做起,便会忘得一干二净?不去济世救人,也还罢了,最起码,也该本本分分,与世无争!他却倒来反脸害人,注定了不肯学好。他要跟我解除师徒名分,解除得好!这样的徒弟,我是没有福分教!我可不想辛辛苦苦,最终栽培出一个杀人魔王。亏我还当着武林盟主,竟教出得个祸水徒弟!做他的师父,我要愧对整个武林,愧对天下之人!”他一时义愤填膺,浑然忘记是在皇上面前,自顾自的大发脾气。等得恍悟过来,忙告罪道:“皇上恕罪,卑职……一时失态。”
顺治眼中见得李亦杰,向来是个温和敦厚之人,这还是第一次见他怒气冲天。何况自己作为皇帝,下官即是发火,也绝不会当着他的面。愣得半晌,沈世韵已怒道:“李卿家,你为人臣子,管好自己的言行!圣驾尊前,岂容你无礼……”顺治打个手势拦下,遂道:“李卿家,你先消消气。如你一般嫉恶如仇,不加掩饰的性子,朕很是欣赏,暂且恕过你不敬之罪。眼前当务之急,还是尽量先安抚下民众,替玄霜遮掩过……”李亦杰说到此,压下的怒火忍不住又蹿了上来,道:“依卑职看来,根本不该为他遮掩!自己闯下的祸,让他自己去承担。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干脆将他交给安家庄附近的民众,任由处置!也好证明大清绝不徇私枉法,正便于在民众间立下威信!”
沈世韵冷冷道:“怎么,李卿家是欲以牺牲小儿为工具,而立我朝之威?”李亦杰辩解道:“不是的,卑职所主张是实事求是……”顺治道:“此事尚有待商酌。李卿家,你先听朕说,虽说自古向来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朕也不是包庇自己的儿子。但玄霜平日里足不出户,与安家庄众人更枉论有甚私怨,他灭人满门,目的何在?况且如此滔天罪行,如非背后有人教唆,也不是他一个小孩想得出来。”
李亦杰皱眉道:“皇上是说,玄霜受人指使?但那人狠毒至此,连一个半大小孩都要利用,却又是何居心?假如有意对付大清,怎地又不见针对朝廷?还有,也不知那教过玄霜武功之人,同他又是什么关系?为何专创下一套功夫来对付我?”沈世韵道:“也未必是为了你。李卿家觉得,你有资格使旁人专门创下一套武功么?本宫虽然不懂武艺,总也知晓此事千难万难,往往惟有一代宗师,穷尽毕生心力,才能留下些功夫来,供后世流传。假如对方真是这样的绝顶高手,也不必在暗中忌恨你了。”李亦杰窘得脸上微微发红,垂下了头。顺治颔首道:“不错,对于玄霜连犯血案,本来朕是不信的。前几个月看了他的功夫,造诣远超过现今年纪,才不得不有所怀疑。方才再听李卿家一言,终算大致确定。朕再大胆推测一句,或许玄霜背后的那两股势力,根本就是同一个人。因此咱们对他,不仅不能限制得太紧,还要尽量宽松着些。不过得派几个身手好些的一流侍卫,日夜埋伏在周围,说不定就能取得线索。目前对方还不知,咱们已猜到了他的存在。敌明我暗,这凶手再狡猾,也总是要露出马脚的。到时,或许还能给玄霜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沈世韵道:“本宫理会了。皇上打算以玄霜为饵,彻底挖出这颗毒瘤,予以铲除?”顺治道:“正是。据现今分析,那人武功很高,心计极深,同时又有几分称帝霸权的野心。等得日久,或许将来就是新一个反贼头目。此等隐患,朕不能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