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依依坠入悬崖时,原本万念俱灰,可脑海中却突然闪现出无数奇异景象,如梦似幻,似假还真。
屋中烛火摇曳,两名男子正在桌前对饮。
她突然出现在房中,不知怎么自己就到了这里。看着眼前二人背影,心头浮上一抹似曾相识之感,绕到正面,立刻认出二人,左边一身蓝衣的是付雅而右边的那人却是旬宇。
付雅与旬宇都是前世阿玛为她选夫婿时请来的年轻才俊。付雅锋芒外露,而旬宇则恰恰相反,内敛而知性。
她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又回到了前世,难道是死后又穿越回来了?可似乎又不太一样。
她明明站在他们旁爆可付雅与旬宇好似根本未曾察觉她的到来。她低头看向自己,明明感觉自己有手有脚却看起来不正常地透明,猛地一个激灵,难道是自己死后灵魂来到了前世?可为什么竟会来找付雅?她抬手去拍付雅,手掌透体而过,将她吓呆。
屋中二人举杯相碰,一口饮入杯中酒,烈酒入喉便听旬宇朗声道:“痛快!好久没喝得这么痛快了!这酒不错!”
闻言,付雅笑道:“京城的酒更不错,西城王家老字号的醉花酿可比我这粗酒好上许多。你此番来也不说带几坛子给我。”
旬宇道:“还给你带酒,我能顺利逃出京来已是万幸,哪还有功夫给你带酒。”
“博尔古家的女儿就那么不好?把你吓得屁滚尿流一口气跑了一千多里!”付雅耻笑道。
旬宇摇了,道:“我又没见过她,怎知她好还是不好,我只是不想就这么娶一个不相识的女人罢了。”
付雅闻言却是一叹,良久方道:“旬宇,我曾经也与你有一样的想法,可现在的我却有些动摇了。”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低声道,“你说,我们若像其他人一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盲婚哑嫁地娶妻生子,现如今恐怕儿子都已绕膝承欢了吧。”
见他忽然惆怅起来,旬宇为他斟满了酒杯,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没忘了她吗?”
想必他二人已喝了许多,付雅此时已醉眼迷蒙,叹道:“忘?如何忘得了,恐怕这辈子也忘不了了,她那么决绝地将箭刺入胸口,那一幕,我恐怕一辈子也不会忘。”
旬宇静静看着付雅,付雅已经醉了,一臂支头,目光迷离,却还是不停地饮酒:“她那么自私,只顾自己,她那么伤害自己,以为只有她一个人在痛,又怎知在乎她的人心里会有多痛,这样不识大体不懂事又自私自利的女人,我其实……不应该喜欢。”他轻笑,微露几分讥讽之意,又喝了一杯,摇了继续道,“可不知为何,初见她时便被她莫名地吸引……”他幽幽望着杯中酒,怅然道,“感情这东西其实毫无道理可言。”
“你还是喜欢她。”旬宇微露感伤。
二人不再互相碰杯,只默默地各喝各的,一杯接着一杯,不一会儿旬宇也有了醉意。
付雅边喝边笑着,又是三杯酒下肚,越发口齿不清地拍着旬宇的肩膀笑道:“你不知道,五年前见到她棺木的那一刻,我胸口闷得好似压了个大石头,无论如何努力都搬不动挪不赚留在京城的每一天我都活得不痛快,所以我主动请调来到边关驻守。五年,已经整整五年,我在这苦寒之地,每日里风催日晒,一场场仗打下来,见惯了生死,看惯了别离,渐渐醒悟明白了一个道理,她并不知我、懂我,我要的东西她给不了,她要的……我其实给得起,她却根本不相信我有,你知道吗?她根本不相信我有!其实我有她想要的东西,我有的!只是她不信,她不知我!不懂我!更不爱我……”说到此处他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越发朦胧了几分,他口齿不清地继续说道,“她其实最傻,分辨不清自己心里爱的是谁。她要的东西,只想那人给予。其实我也有的,我也有的……”
“她要什么?”旬宇幽幽问道。
付雅哈哈大笑起来,又突兀地止住了笑声,缓缓道:“她要一生一世唯一的爱。”说完,他又笑了起来,直笑到声有哽咽,“她知道我有,她也知道我能给,可她爱的不是我,所以她装作不知道,所以……她也非我心中想要的那个懂我、知我的女子,我们都错了,都错了。”付雅伏趴在了桌案上。
旬宇幽幽地望住他,忽然一笑,又饮下一杯烈酒,幽泳息了一声,怅然笑道:“若有来世,你还愿与她相遇吗?”
付雅趴在桌案上,使劲地摇了,挥了挥手,道:“不见也罢,不见也罢……”
旬宇醉眼迷蒙地望着远处,黯然道:“我还清楚地记得尚书府那晚,你的箭早我一步射出,赢了舒什兰。尚书大人当场属意你,她的目光也被你吸引,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可是你知道吗?付雅,我……”他似说不下去,连饮了三大杯才舌头打结地继续说下去,“我,我……若有来生,你不去见她,我倒要去见一见的。”
付雅摇了,也不知有没有听到旬宇的话,趴在桌案上,连酒杯都已拿不起来了。
旬宇看着眼前摇晃的酒杯,喃喃自语道:“来世,我希望能当一位剑客,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惩凶除恶仗剑江湖!”
付雅闻言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直起身子大声道:“恐怕是一个离家出走的剑客吧!”说完这句话便彻底倒在了桌案上不醒人事了。
旬宇闻言酒气冲头,大声辩驳道:“离家出走就离家出住来生如果我能遇到她,我一定会保护她!至少……至少……不让她那么年轻便香消玉殒。”他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亦伏趴在桌案上睡了过去。
暗香依依怔怔地看着旬宇,脑海中想到了另外一个人。她伸出了手轻轻碰在他肩头,刹那间,她看到了大哥,他是大哥,他竟然是莫七落!
场景忽然变换,抬眼间竟看到了荒草无尽,日暮夕阳。
这又是哪?她四下里张望,远远看到山坡上坐着一个人,她朝着那人跑了过去,渐渐地看清了那人的穿着打扮,像是蒙古装束。
这是什么地方,那人又是谁?她快步走到那人面前,看了一会儿那人的脸,突然反应过来面前之人竟是舒什兰!
那个曾经全身是伤也要背着她回家,那个被她咬了便扬言要娶到她的蒙古王子舒什兰。
秋日,他一人坐在山坡上,望着远处,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有些哀戚。
他留起了浓密的胡须遮住了原本有些清秀的脸,整个人也变得又黑又壮,与印象中的他相差甚远,难怪方才没能将他认出。
秋天万物凋零,草原矮草枯黄,可草原的夕阳却是全天下最美的,金灿灿,耀眼而温暖。
故友相见,她难免心生感伤,知道他看不到自己,便悄然坐在了他的旁爆与他共赏这宁静温暖的夕阳西落。
良久,他仍旧一动不动,好似一尊雕像。
她侧目望去,见他神色凄婉,眼中竟然隐有泪光。
她正在揣摩舒什兰为何如此悲伤便听身后传来马蹄声,两个蒙古壮汉先后骑马来到近前,看到舒什兰立刻翻身下马单膝跪拜道:“王爷。”
舒什兰闻声抬头,瞥了那两人一眼,问道:“什么事?”
一人忙道:“王爷,宾客都已到齐,就等您回去了。”
舒什兰挥了挥衣袖道:“你们先回去,我一会儿就来。”
二人互看了一眼,似乎颇为犹豫。另一人又道:“王妃已在帐中等候王爷多时,达嬷嬷也多次问起王爷去处。”
舒什兰突然发怒,吼道:“滚!”
二人顿时面色一白,忙起身走了。
那俩人骑着马不一会儿便消失在草原的尽头,舒什兰又开始发起了呆。他依旧坐在原地,望着远方,直到最后一寸夕阳即将消失在地平线。
他伸手入怀掏出一物,暗香依依看到了一把带血的断箭,箭杆上有一片残留的暗红。
看到这枚断箭,胸口蓦地一痛,不由得想到了当初刺入胸口的那只箭。
舒什兰轻抚箭杆似不舍又似怨恨地道:“你死了……你狠!算你狠!幸亏你死的早,若然不死,你今日必定是我的新娘,谁也拦我不住,即便是用抢的,我也在所不惜!”他轻轻地抚摸着箭头,那箭头似被经常抚摸,年头虽久却仍光亮如新。舒什兰说着说着,忽然哽咽起来,他恨声道:“你欠我的,今生不还,来生也要还!”
想到自己曾决绝地将利箭刺入胸口,即便是来世的记忆,也好似刚刚发生一般,胸口冰凉疼痛,忽然想到了顾不迷刺入自己胸口的匕首,低头看去,这才发觉竟然是在同一个位置……
忽又听舒什兰柔声道:“你知道吗?今日是我迎娶王妃的大喜之日,按我察哈尔的习俗,普通百姓结婚新郎要背着新娘在部族里挨家挨户的去讨喜,可我现今是察哈尔王,我不需要背着我的王妃四处去讨喜,他们自然会来登门给我贺喜,可是……”他一遍遍抚摸着箭头,“若然今日我迎娶的是你,我宁愿背着你走遍整个草原,走遍每一家每一户,让他们知道,我娶到了你……”
她听得怔忪,只见一滴泪自他面颊滴落,恍惚中,她伸手去接,可终究力不从心,眼泪透过她的手掌落在了地上。可就在眼泪穿过手心的刹那,她猛地心神一震,他,他竟然是——慕容逸。
来不及反应,场景又一次变了。只剩下自己失神地看着掌心。
屋中传来咳嗽声,她幽缨头,看到了一位老宅她一眼便认出老者是年迈的蓝枫。
岁月不饶人,他已经老了,可她还是一眼认出他就是蓝枫。
那个自己曾经爱过,却失之交臂的男子。
如今的他两鬓斑白,形容消瘦,似乎已身染重病多时,可神情却仍是那般冷漠与坚韧。
他多少岁了?她伸出手,触碰他斑白的鬓角。
她猜不出他多少岁了,可无论他多少岁了,能再次见到他,都令她激动得不能自已。
他坐在书房的桌案前,夜色下,对着烛火,轻抚着案上的一张黄纸。
一个字一个字仔仔细细地看着,好似想起了什么,唇边带着柔而暖的笑意。从头至尾看了一遍之后,他小心地伸出手掌,展开五指,轻轻按在纸上,好像与纸上的什么图形贴合在了一起。
她凑到近前,看到案上的纸已经发黄,字迹亦有些斑驳,但幸而仍能辨清。只见上面如此写道:从现在开始,花舞立誓只喜欢蓝枫一人,爱他欣赏他,不会骗他,答应他的每一件事情都会做到,对他讲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要相信他,仰慕他,有人喜欢他,会第一时间站出来抢回他,蓝枫开心的时候花舞陪着他开心,蓝枫不开心花舞哄他开心,永远觉得蓝枫最帅,做梦都会梦见他,在花舞的心里只有他。以此为据,一生一世绝不反悔。
这张纸她再熟悉不过,上面还有她印下的手印,而此刻他的手掌刚好贴合在了她的手印上,恍惚间,好似十指相贴、相扣、相缠。
她无声地流下泪来,想去握住他的手,却只握住一片虚无。她不死心,不停地去抓去握,可终究什么都抓不住。她痛苦万分,一次次尝试却又一次次失败,不由得泪流满面,却听他咳了又咳后,轻声低吟道:“你骗了我,可我不怪你,若有来生,就算你再骗我,我也绝不再放手。”他唇边含笑,伏趴在了纸面上,含笑闭上了眼睛。
他伏案而睡,她却心如刀割,痛哭失声。
她以同样的姿势,趴在他的对面,与他相对,贪婪地细细瞧着他,他脸上已布满沧桑的皱纹,可肩背依旧挺直。
原来他老了是这个样子,她幽幽地想,手指划过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
不知他病了多久?还会不会好起来?
他一动不动,她亦一动不动。
夜色渐去,天方见白。
屋外,传来奴才的轻唤声,他却似没听见,依旧在熟睡。
奴才以为他尚未醒来便走了。过了好一会儿,奴才又回来了,轻唤,他还是没有任何反应。暗香依依这才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只见他神色安详,唇边带笑伏趴在桌案上,手心还按在纸上那个她曾经留下的手印上,想到他一整晚都未曾动过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她大声唤他,可只是徒劳,她急得团团转却没有任何办法,直到门外的奴才进来推唤他,他还是一动不动,奴才神色微变,大着胆子探了一下他的鼻息,顿时惊慌失措地跑出了门去,刚巧在门口遇到一个锦衣男子,奴才磕磕巴巴地与男子说:“贝勒爷,王爷,王爷昨晚已经……已经……去了。”
她怔怔地听着,看着与他容貌有几分相似的贝勒爷大步进了屋,探过他的脉息后,神情哀恸,随后跪在了地上,痛哭失声。
她怔怔地看着伏趴在桌案上的他,抬起手,附在他始终按住纸张的手背上,与他十指相扣。
一瞬间,脑海里闪过一个人的影像。
顾不迷。
原来顾不迷就是蓝枫的转世。
刹那间,胸口撕裂般地痛了起来。
是谁在他耳边说:“我好像有点喜欢你,你喜不喜欢我?”
是谁将手放在他的掌心对他说:“说好了,我们相守,一辈子相守!”
是谁将脸紧贴在他的后背说:“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是谁撇着嘴满不在乎地对他说:“就粘你了,怎样!”
“哪怕被你粘一辈子……”他情不自禁地说道,睁开眼来,却原来又是梦一场。
时间缓缓流逝……
暗香依依确实不在了,无论是死了,还是消失了,她都再没出现过。
除了在他的梦中。
他原本不相信未默所说,可在慕容逸一遍一遍“她没有死”的喃喃自语中,所有的固执都在一刹那变成了空。
那一天,他一步步沿着千林断崖走去,从清晨走到夜幕,心头好似被人挖空了一般,不知该去往何处,直到被一群人团团围住。
抬眼看到了红枫山庄。
瞬间,空落的心被一个字填满,杀!
他满身是血,起初是别人的,后来是自己的。虽然琴功已至第六重,可他依旧不是莫见笙的对手,何况他只身闯入高手如云的红枫山庄,无疑是在送死,可他根本不在乎。
他杀了很多人,明明觉得不够,可是已然精疲力竭。
倒下去的那一刻,他看到了满天的锈,仿佛她的笑颜,不敢惊扰,不敢触探,小心翼翼地将其烙印在心上,等待着死亡,等待着与她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