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桐也不进去, 只站在门口,淡淡地道, “姨娘不请我进去坐坐?”
二姨娘并不曾答话,反而望向了院子对过。善桐心里也有数:这间小院子里住着好几户得宠的下人, 连张姑姑的下处都在这里。不是老太太跟前得意的红人,恐怕还真很难进二姨娘的屋子。看来,老太太虽然要保住二姨娘的命,却也不想把她重新惯出飞扬跋扈的脾气来。
这时还没到饭点,院子里人也不多,止一位老妈妈在檐下打扇子乘凉,见善桐目光扫来, 她一缩脖子, 乖乖地进了里屋。二姨娘这才将身一退,让开道来。
老太太做事,一向是滴水不漏,这屋子里陈设虽然朴素, 但也未曾寒酸, 还是附和二姨娘身份的,只是二姨娘不肯开窗开门,令屋内平添了一股说不出的晦暗气息而已。善桐在炕边坐了,望着二姨娘鸡手鸭脚地端了一杯茶来,不禁低笑道。“姨娘好得也快。”
二姨娘从前一直都是很多话的,现在话却少得可怜。听善桐这么一说,也不过扯扯唇皮, 就算是笑过了。紧跟着便低着头不言不语的,只等善桐开口。善桐也不禁在心底叹了口气:早年要能这样,现在又何至于此?
“听说,梧哥中了贡士的消息一传回村子里,姨娘便喜得醒了过来。”她轻声细语地说。“这是家里的好事,可却未必是梧哥的好事。姨娘心里明白这个道理吗?”
二姨娘睫毛微微一颤——虽然面上依然木无表情,但善桐已经是心知肚明:说不准当年那一疯,也就是疯给人看的。二姨娘这是卧薪尝胆,自以为如今梧哥有了出息,她也到了扬眉亮剑,从地底翻身的那一天了。
“我就是不明白。”她又说。“怎么就不等到梧哥中进士的好消息传来,姨娘再醒呢?到那时候,梧哥可就是正儿八经的人物了,姨娘也不至于和现在这样尴尴尬尬的,见了人,也不敢气高。”
这的确是众人都没有想通的关节,或许是二姨娘熬不住,或许是她有更深的打算,善桐托腮望着二姨娘,见她似乎不愿回答,她也不以为忤,只安然凝视着二姨娘枯黄深陷的双颊。两人僵持了一会,二姨娘到底还是受不住,败下了阵来。
“姑奶奶不明白底下人的苦。”二姨娘便轻声说。“要是梧哥中了进士,我没准就被送走了……一个疯女人,谁有心思去在乎她的下落?就被送到哪家寺院……”
说到那被送过去学过规矩的寺庙,二姨娘双肩一抖,禁不住就打了个冷战。“难道老太太还会开腔不成?要不是现在故事在十里八乡都传开了,恐怕老太太也未必会护着我。”
到底是经历过坎坷的人,现在的二姨娘,心思已经远比当年要复杂得多了。
“就是有老太太护着你……”善桐拖长了声音,没有往下讲,可二姨娘却忽然抬起头来,吃惊地望了她一眼。
子不言母过,有些事必须为尊者讳。善桐会和她说起王氏的图谋,即使只是这么隐晦地旁敲侧击,也已经暗示出了母女立场的分歧。经过这么多风风雨雨,如今的二姨娘,已经可以读懂了这话背后的潜台词。
她的态度一下也有了细微的转变,不再那样畏缩而防备了,“那也只能是见招拆招了,我就在老太太眼皮底下住着,能活多久是多久吧,就能活到梧哥回来见他一眼,那就已经是我的福气了。”
卧薪尝胆这么多年,装疯卖傻的,无非就是要儿子知道当娘的这一肚子心酸冤屈,就见了一面,二姨娘也真就是死都甘心了。善桐也明白她的心情,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就是因为你这样想,那才是害了梧哥……你真要和梧哥见上面了。他就是状元及第,我看这一辈子前程也都出不来。”
二姨娘面上不以为然之色乍现,却又很快地化作了一脸的谦卑。“奴婢没想着和少爷多说什么,就只是能见他一眼,便已经心满意足了。”
这还是拿她当了外人来敷衍,善桐点了点头,“姨娘还不知道吧?我舅舅刚升了安徽学政,这是皇上钦点……你在京城那几年,也听过姨太太之间的闲话吧。从翰林点了学政出去,在地方上历练几年,回京之后坐的是什么位置,姨娘心里有数吗?”
从前不懂事的时候,二姨娘天不怕地不怕,道理也说不通,现在懂事了,善桐轻轻一点,她就一缩肩膀,显然是品出了善桐话里的意思:以二老爷的为人,难道还为了梧哥和王氏、王家完全翻脸?状元及第又算得了什么,真要和家里闹掰了,要摁死梧哥,也就是王家一根小指头的事。毕竟王家、杨家,进士出身的人,可不止梧哥一个宝贝疙瘩。
“这就更别说檀哥、榕哥了,就是大伯、祖母、姐姐,难道都会坐视梧哥和本家做对吗?”善桐见她明白过来,便又低声道。“你和梧哥见了一面,就是把梧哥往绝路上推。现在他干干净净的,心里就还有些疑惑,那也只是疑惑。家里人对他还没什么不放心的地方,这里帮一把,那里拉一把的,没有几年,媳妇娶了,官位也上去了,就又是个老爷了。谁能说他的成就会比谁更低呢?就是小四房现在的大爷,那也是庶子出身不是?有人帮、没人帮、有人踩,这可是三种境界,姨娘心里要想清楚。”
这话她说得是很坦诚的,也没有要欺瞒二姨娘的意思。二姨娘竟听得怔住了,她脸上哪还有什么怯懦、畏缩,尽露了深沉,虽说形容憔悴,可隐隐还能看出当年那个红姨娘的影子,在那深深捺下的眉眼中翻翻滚滚。她毕竟还是有雄心、有美梦的,善桐看得出来,她还对生活怀抱了期望、期待——她还是没有看懂。
窗外的红日渐渐地近了村后的岐山,屋檐在院子里拉出了长长的阴影,这夕阳晒进屋内,倒显得比寂静还要更逼人。二姨娘的呼吸声随着她的思绪渐渐地粗重了起来,又慢慢地轻了。只是这轻也轻得沉重,并不轻巧,而透了无可奈何的疲惫。
“我们母子势单力薄,怎么和你们斗呢?”她几乎是怨恨地说。“姑奶奶请放心,我一定不会对梧哥多嘴多舌,从前的事,就当——”
善桐截断了她的话。
“这不是我放心不放心。”她几乎是同情地说。“而是我娘放心不放心,她的为人,再没有谁比姨娘更清楚了。姨娘说,她会不会放心呢?”
这问题的答案当然很明显了,二姨娘一下就咬住唇,她又沉默了许久,显然是殚精竭虑地思忖着自己应当如何对付王氏。可就像是从前一样——从前她最得意的时候,都未能撼动得了王氏的地位,现在她又能对王氏如何呢?王氏也许不能强行把她处死,但一世拿捏梧哥,却绝非难以做到。
“得意是她纵出来的。”二姨娘竟和善桐想到了一块去。“这一辈子其实哪里真正得意过,我到底做错什么……”她轻声说。“我的命为什么就这么苦?”
“你早年间难道就没有做错?”善桐怜悯地望着她,“从前做错,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姨娘,这一局你早就输了,错恨难返,没有翻盘的机会啦。”
二姨娘眼里仅剩的一点光辉渐渐地淡了,她反而似乎更从容了起来,自嘲地一笑,“早知道,还不如继续疯着……这人一醒过来,烦恼也就来了。姑奶奶这一次来找我,怕不只是为了点醒我,我现在已经走投无路了吧?”
“姨娘还记得从前吗?”善桐问,“从前我管你、降伏你,令你明白你自己的身份,想必当时,你心底是很恨我的。”
见二姨娘似乎默认,她不禁微微一笑,也有几分自嘲。“当时我还小,其实还不懂事。但姨娘心里恐怕也还是信我的,我虽然讨人厌、心思也粗疏,但总算对你也没什么坏心眼。只要你能恪守本分,我是不会想着害你的。和家里其余人比起来,也许你最能信的人,也就是我了……”
“姑奶奶是还把我当个人看。”二姨娘轻声说,竟扯开唇,笑了。这笑容苦涩无比,可又的的确确还有一点善意。“这我很久以前就明白了,你是不讨人喜欢,可你的确还是个人……”
家里还有谁,在二姨娘眼里连人都不是了,善桐也没有问。她伸出手来,盖住了二姨娘放在桌上的那只手,诚恳地道,“那么,你现在能信我吗?你信不信,我心里虽然也看重榆哥,可对你和梧哥,也始终还是好的。我没想着要害你们?”
二姨娘犹豫片刻,她抬起头来,认认真真地望着善桐,许久许久之后,终于还是慢慢地点了点头。
“那,”善桐轻声说。“你听我的,就为了梧哥好,你不能再见他了。一眼都别,见一眼,都能坏了事。”
她的语调很沉重,可二姨娘的表情却并未随之沉重,显然她早已经想到了善桐开出的条件——又或者说,她指点出的这一条路,必定涵盖了这么一个条件。这为的是榆哥,也是梧哥,当然牺牲掉的,却是二姨娘这么多年来近乎绝望的蛰伏。
“姑奶奶的意思是……”二姨娘慢慢地问,“要我死了?”
“那倒没有。”善桐轻声说。“你再疯一回,我看也就差不多了。”
“我就再疯了也好,死了也好。”二姨娘抬起眉毛,有几丝狐疑。“难道她就不会对付梧哥了?我看这一辈子,只要榆哥没有什么成就,她就始终还要钳制着梧哥——”
“我为梧哥做主。”善桐倒很难适应这么一个一点就通的二姨娘,她笃定地说。“你就只管说说看,你想给梧哥争取些什么。”
“媳妇。”二姨娘沉吟着说,“他的媳妇儿,出身可不能比榆哥媳妇低……”
善桐爽快地点了点头,“这也不是什么难事。”
二姨娘扫了善桐一眼,“也不能是王家的亲戚。”
她这是看透了王氏的手法,善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行,还是包在我身上。”
“你行不行啊!”二姨娘大为吃惊,竟叫出了声,在这一瞬间,她似乎又回到了往昔的身份中,回到了那个没大没小,根本就在乎上下尊卑,全没把善桐看做个主子的过去里。“太太要办的事,哪是你一个姑奶奶能做得了主的——”
“就是我没出阁的时候,她不也没能做得了我的主吗?”善桐淡淡地说,“王家这一代女儿本来就不多,只要梧哥心里干干净净的,爹和舅舅都不支持,太太还能闹腾起什么风浪?”
二姨娘一时无话可回,她目注善桐,忽然怔怔地叹了口气,低声道。“三姑娘是真的长大了……”
紧跟着,便又要求,“日后分家,梧哥的家产不能比谁多,可也不能比谁少了。”
所有条件,无非都环绕梧哥,竟无一字提及自己,善桐一一都答应了。二姨娘说了半天,自己无话可说,想了想,便又自嘲地笑道,“为小冤家操碎了心,他心里却永远都不会明白了……”
明白了二姨娘的母爱,对梧哥来说就是坐下了一辈子的阴影,善桐也不禁恻然,她轻声说。“不知道,要比知道了好些。哥哥的性子,你这个做娘的还不清楚吗?他始终还是重情重义的,一旦知道,以后和父母、和兄弟,亲情荡然无存,可碍于人伦道理、势力悬殊,他能做什么?只是徒乱人意而已。”
这话虽然在理,可就像是一把刀子,落在二姨娘身上,每个字都扎得她缩一缩,令她半天说不出话来。善桐心里也有几分抱歉:支持二姨娘多年来装疯卖傻的动力,无非就是将来终有一天,梧哥是会为她报仇雪恨的,现在她这番话,无异于将二姨娘的指望一刀戳破。任何人心里都不会好受的,更别说二姨娘了。
两人默然相对,一时谁都不曾开口,只听得外头不知哪里起了鞭炮声,一路蔓延过来的还有喧天的锣鼓声。待得渐渐地近了,善桐听见隐约的喜报声,她忽然明白过来:这是梧哥几兄弟的喜讯到了。
这样的场合,善桐肯定是要出面的,连二姨娘都可以赶个热闹。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堂屋当院,果然一家人已经熙熙攘攘在院子里挤成了一堆,王氏在屋内侍奉老太太——可大太太却难得地站到了院子里,焦急地望向了院门,善桐也没有进屋,只和二姨娘站在一处。不多时,便见一行青衣小吏手里拎着锣鼓红绸鱼贯而入,口中都嚷道,“三喜临门,恭喜老太太、太太!三元高中!大公子上善下檀高中二甲十七,二公子上善下榕高中二甲十五,七公子上善下梧——”
他停顿片刻,吸了一口气,二姨娘猛地捉住了善桐的手,用力之大,几乎令善桐疼痛。她忍着没叫出声来,也不曾挣开,在这几乎是漫长的、永恒的停顿中,那小吏喊道,“高中传胪,二甲第一!”
院内顿时陷入了欢笑的海洋,人们的情绪显然被调动起了一个小小的高潮,就隔着窗子,善桐也能望见老太太脸上的笑容。就连她身边的二姨娘都一下似乎高大多了,身边人争相向她道喜,二姨娘也罕见地露出笑容来,逐一应付。她依然紧紧地捏着善桐的手,不令她走开,等这场面告一段落,她便凑在善桐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