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子勾引大小姐, 这也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吧。”善桐禁不住道,“这一般女眷们看的也都是女班, 见不着男戏子的,我本来还当是哪个京城名票……”
“票友都是一群起哄帮闲的, 拼的其实都是家世,撒钱求个面子罢了。真要说唱,还能唱的过一般戏子去?”桂元帅淡淡地道,“一般的票友,能在几户人家的宴席上私下一唱,已经算是难得了。还能唱遍各府,唱到宫里去不成?你不说不知道, 这一说我倒是恍然大悟了。这么一个走街串巷的人物, 岂不是最适合各处收送消息?他一定人也要当红,各府的下人都想着上前攀个近乎,也没人会往心里去……他们真是好手段,要我就没想到这一招。”
被桂元帅这么一说, 善桐忽然也觉得当红伶人实在是最好也不过的内线。虽说身份低微, 但上到王公富豪,下至贩夫走卒,任何人同他打交道都不至于惹人疑窦,且又时常有机会可以出入内宅,甚至连皇宫都进得去,递送消息实在是再方便不过了——她被桂元帅这么一说,忽然脱口而出道, “难道是崔子秀不成?”
又忙向桂元帅和桂含春解释了一番,“……全京城都知道他的名气。一般说来,总是旦角红过生角,但他不一样,实在是生得好,连宫里都经常叫进去,太后、太妃都爱看他的戏。许家有什么喜事,也都是叫他们进来唱的。”
桂元帅不置可否,“这种事还是要多管齐下,再三求证。日后等你们在京城从容用些水磨工夫,几年间一点点搜集出线索来,这才能下定论。”
他显然也有几分兴奋,或许是因为如此,反而把情绪还压抑得更沉、更稳,字字句句都像是从齿缝间迸出来的,“你们回京后的事,我这里自然会安排。含沁平时要当差,比较辛苦,这个我也知道……”
他望了桂含春一眼,又道,“以后几年,看看能不能多打发一些人进京吧。现在这样,不往京里安排人手,那也不行了。”
善桐想到宁嫔所说的那几句话,又见桂元帅似乎心不在焉的,便知道即使没在京里,以他的见识城府,想必也能从京城送回来的消息中咂摸出味道来:含沁日益当红,若皇上有培植他入主西北的意思,对含春来说自然不利。老头子对儿子们虽然好,但这好也分了三六九等,为了维护宗子正统地位,说不定还会主动把含春送进京里,让亲家使使劲,也在皇上跟前露露脸。
她对功名本来就并不执着,桂元帅要怎么安排,那都是他自己的事。善桐断断不会在这事上露出小气来,只若无其事微笑以对,桂含春看了她一眼,不禁也微微一笑,主动开口道。“千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回京后的事,回京后再说了。现在许家姑娘这条线一定要牢牢捉住,可惜大哥远在边境,这几天也赶不回来……”
“他要敷衍上面,带兵扫荡那群路匪,一旦□□,倒让肖家拿了话柄。”桂元帅看来对善桐的大度表现挺满意,又问她,“按你说,倒是谁送去最好?”
善桐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三哥是主子身份,不至于配不上许姑娘的出身。由他去送,我们不显得失礼。再说,又是自己人,行事也妥当,再派个缜密些的心腹跟着,这件事应当还是能办下来的。”
实际上人选也实在是不多了,如果含欣在,这件事含欣来办那是最好:连含沁都知道的秘密,桂家宗房这三个儿子心底肯定也都有数。只是含芳年纪终究还是轻了一点,母亲又宠着,虽然人也机灵,但和含沁比起来,是要少了几分城府了。再说,善桐想到他看于翘的眼神,心里就有几分不得劲儿:不是她不信任含芳,他只见了善喜一面,就是一见钟情。这要是对于翘也一见钟情了呢?就不说一见钟情吧,一路送到扶风县去,本来的一点好感要是发展起来,对谁都是麻烦……
但这只是她一点直觉般的担心,没有任何真凭实据,善桐也不好拿出来当个事情说。桂元帅不疑有他,和桂含春一道,都说,“是该令他去,那这事就这么定了。”
几人又商议了一番,连细节都反复商议过了,善桐这才回去内院找桂太太说话,又帮着桂太太料理婚礼诸事,还要和各地赶来吃喜酒的众位亲戚问好应酬,到了晚上才想起来打发人给娘家请安,又把榆哥的信带过去,第二天一大早,杨家就来人给善桐请安,见善桐忙成这样,犹道。“太太想问问姑奶奶何时有空回家坐坐。”
王氏令她回去,十有八九是要查问榆哥近况。善桐也不是不想回去——的确也该回去,但出嫁的人了,现在桂家有喜事,桂太太忙得□□无术不说,还有个许姑娘在那里等她无事招待一番。娘家人一时只得往后靠了,她便说,“等婚事完了,忙过三朝礼,一定回家,还要回村里看祖母呢。现在真是没空闲啊。”
和来人说了几句话,才知道诸燕生往江南办事去了,善榴人在西安等他。连善樱都回娘家来探大姐,一时倒欢喜起来,“虽说男丁们都不在,但女眷们倒是凑了个齐全。”
说着,把她打发走了,又自己去忙,没想到近晚时分,善榴又打发人过来,“我们家少奶奶说,三姑娘还是回家一趟来得好,为着您没回去,宪太太老大不痛快,嘀咕了半天呢……”
大姐是一片好意,善桐也没有办法,只好和桂太太打了招呼,撑着疲倦的身子,又过杨家去。果然王氏当头第一句话就是,“怎么没把榆哥一道带回来,还让他去玩什么火药了!”
善桐给她行了礼,见善榴和善樱都在母亲身后笑盈盈地看着自己,心里不禁一暖,用眼神和她们打了个招呼,才回母亲道。“您都管不住他,我哪里管得住,那么大的人了,又是哥哥,还不是由着他的性子来?”
母女俩久未见面,第一句话就说得有点火药味,善榴忙打圆场,“能进工部做事,也是好事。家里第三代到现在,也就是榆哥能和官字沾边了。这就叫傻人有傻福嘛……您不就是担心他一个人在京城没人照顾吗?这不是已经把弟妹给打发过去了?”
王氏叹了口气,估计也是自觉过分,便不再追问、指责善桐,自己慢慢地坐了,指着头给善桐看。“也不知道你们在倒腾什么。自从去了京城,他到底在做什么我也都不敢问,一问就揪心。他写信回来都说好,只说是在游山玩水的也就罢了。怎么你写信也是一句话都不说的!要不是你舅舅一封信过来,我竟不知道他还在折腾火药!现在还好,进了工部,得了个金字招牌傍身了似的,越发是拦不住了!你不把他带回来也就算了,还令他把媳妇接过去,那不是越发要十年八年才着家了?自从收了你舅舅的信,我头发是都愁得白了。”
善桐定睛看去,果然见得母亲头上星星点点的,居然已经有了白发——说起来,母亲也就是才望五十的年纪,京里贵妇保养得好一点的,看起来才三十出头的,有的是呢……
她心底有几分酸楚,因此虽然不平,却也不去争辩了,只是默然以对。反而是善榴开了口,“算啦,您都管不动榆哥,三妞一个做妹妹的,怎么管得了他?把媳妇接过去,一个是看顾他衣食起居,还有一个,不是尽快生儿育女吗?有了孩子,他性情就更沉稳了不是?”
先为善桐说了几句话,又回来问她,“不过这工部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有个正经的职位没有,要是没有,和官家打交道,可不是什么好事,有了功劳,工部老爷们就领了。要出了什么岔子,现成的就是靶子——舅舅也是的,为什么就安排进去了呢?”
那还不是因为不往里安排,榆哥连泰西都要去了?善桐无奈得很,又不敢当着母亲的面直说,只好含混道。“现在皇上很看重这个……京里又出了事情,十多个工匠都没了。舅舅也是想到这里,才把他安排进去的,要是能有几分建树,功名是肯定有的。也算是了却了您的担心吧。”
王氏一瞪眼,“我担心,我担心什么?”
善桐就嗫嚅着道,“今年殿试晚,可春闱眼看也就要放榜了……”
杨家小五房几个兄弟,这一科都有应试。檀哥、榕哥、梧哥,会试都得了彩头,殿试结果是定名次,不论如何,中进士那是肯定的事,就看是一甲、二甲还是三甲了。
王氏被善桐说中了心事,半天都不做声。善榴和善樱对视了一眼,善樱便向善桐微笑道,“说起来,楠哥定亲了。姐姐可知道不知道?就是爹说的媒——说的是慕容家的姑娘。家里虽然没有功名,但也是他们族里宗房的幺女,平时是看得很宝贝的。”
海鹏婶费尽心机,终于令闺女风光大嫁,得意是得意了一时。可惹怒了二老爷和老太太,转过年来楠哥这么一说亲,将来她在这个家里就更没立足地了:慕容氏好说是善喜的大嫂,这要是和族妹联合起来,一个娘家嫂子,一个夫家嫂子,凑在一块里外一传话一挤兑,善喜日后几十年做人都难。楠哥要还不帮她,等海鹏婶一过世,这有娘家还不如没娘家……
善桐在京中历练了一番,此时再回来看这些事,除了感慨父亲手段的确高明之外,对善喜已无多余同情。她也为楠哥高兴,“也是地方望族,这样一来,只要他自己肯经营,这一辈子平平顺顺的,也没人能欺负他。尽可以从容攒下一份大家业呢。”
善樱有几分不好意思,见王氏径自沉思,似乎未能留意到姐妹间的说话,便压低了声音,低声道,“三姐,你别和他一般计较。前几次见面,我已经狠狠说过楠哥了。这回回去,他要来看你,你……你也别给他坏脸,兄弟姐妹的,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他脑子不好使,你就别理他了。”
到底是一母同胞,没出门子的时候,善樱口中从来都听不到一个不字,没想到一出门反而干练起来。善桐忙低声笑道,“急什么,没怪他,我还怕他始终生我的气呢。”
两人相视一笑,善桐又问她姑爷好,善樱抿唇道,“还好,爹说,年后他任期就满了,要能往上走走,干一任知县,没准就体现出才干来了。”
县令不过七品,但胜在善樱一脸知足,看来和姑爷感情不错。善桐也为她高兴,免不得打趣道,“什么时候能有喜讯了,那就是双喜临门,你可要抓紧啦。”
姐妹俩这边才说了几句话,那边王氏也出完了神,扫了几姐妹一眼,善樱顿时就不说话了。善榴笑道,“樱娘回去好生歇着吧,你今儿才到家的,也该多陪陪你姨娘。”
善桐这才明白戏肉到了:王氏着急上火地把自己找回来,肯定是有急事要她参谋,榆哥虽然是王氏的命根子,但他现在好好在京城呢,媳妇也跟过去了。母亲就是顺口埋怨几句而已,断断是不会为了他特地令自己漏夜过来的。她和善榴一道微笑着目送善樱出了屋子,自己又同母亲一起进了里屋,门才一关,王氏的脸就沉了下来。
“你说稀奇不稀奇,”她几乎有几分咬牙切齿,“好消息一传到村子里,二姨娘的疯病居然就好了!这几天渐渐地也能认得出人了,口齿也清楚,知道自己梳洗了……请了大夫来瞧过,都说渐渐可以见好,再服几贴药调理调理,便能和常人没什么两样了。”
善桐顿时哑然,她望了善榴一眼,见善榴神色也有几分沉重,便知道王氏并未夸大其词。一时不禁叹道,“还是少了几分底蕴,梧哥都还没到家呢……”
“哪里是少了底蕴。”善榴轻声道。“她是成精了。要是还这么疯着,梧哥回来时肯定也见不到她,大喜的日子,哪容得个疯婆子冲撞了。老太太肯定做主把她送走。就是要现在,听了会试得中的喜讯,才渐渐地好起来呢。现在一村人都知道,二姨娘被这么一冲喜,人渐渐地就好起来了。老太太肯定不会把她送走……”
善桐大闹那一场之后,老太太对王氏自此也就是眼见着冷淡了下来,二老爷为了保住妻子的面子,从此对二姨娘也是分外冷淡。二姨娘那一疯,善桐一直以为必定是父母其中一人的手笔,眼下看母亲神色,那多半不是她的所为了:真要是她做的,那她也早就做了。她低低地叹了口气,道,“爹怎么看呢?”
“爹很吃惊,也有几分恼怒。”善榴唇边露出一丝冷笑,似乎是在嘲讽二老爷办事的粗疏。“不过,这件事当时是望江办的,她还不知道是爹寻来的药呢。”
王氏轻轻地哼了一声,也道,“老头子心慈手软,对付起人来瞻前顾后的。只寻了一贴来……这么些年过去了,多大的药也都过劲儿了。她也算机灵,紧跟着装疯卖傻的,到了这节骨眼上,她倒想要出来摘桃子了!”
要说从前,挨了王氏的坑,那也就是挨了王氏的坑。二姨娘还有什么办法?连个话柄都没法和儿子说。可前些年,榆哥的病才有了治愈的希望,王氏就有意无意封住了梧哥考科举的路不说。现在连药都灌上了,落了话柄在人家口中,梧哥真是不和嫡系翻脸,都要和嫡系翻脸了。善桐也不禁大皱其眉,半晌才道,“那你们的意思是……”
“不能留她活口了!”反而是善榴斩钉截铁地开了口,她皱着眉看了母亲一眼,见王氏凝眉不语,便扭脸向着善桐道,“做了九九,不差这最后一步。现在也无谓妇人之仁,留了她,一大家子肯定又要闹得难堪。我和娘说过了,这个孽,我来造。爹没说什么,我明白他的,他不说话,就等于是默许了。”
善桐欲言又止,见善榴一脸煞气,知道她已经下定决心,便也不乱她的意思了——她这时候也意会到了母亲和姐姐的用意,“寻我过来,是想从京里找些药来?我倒是的确和小四房少奶奶相熟……”
“药我倒有。”善榴低声说。“去江南时私下买的,极是效验。”
在极是效验这四个字上,她蜻蜓点水般一点,便不再解释了,只续道。“但现在人就在村子里住着,那是在老太太眼皮底下——”
善桐顿时明白了:怪不得母亲和姐姐这样着急找自己过来,原来还是有任务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