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年景又和别处不同, 大年初一,所有京城官员带家眷必须进宫参拜, 这和册封太子时诰命朝贺又不一样,品级限制更宽得多了。善桐逃得过册封太子, 却逃不过新年大朝,和含沁守岁过了子时,便一起忙忙睡了两个多时辰,已经必须起身换衣,侵晨就进了紫禁城,在一片寒风之中同一班命妇一道起起跪跪的,连皇后的影子都没见到, 便又退出宫来。到家才休息了一日, 第二天起,含沁出外拜年,她在家接待各色来客。有含沁同僚一家子上门来的,也有些老亲戚上门走动的, 还有平日里就存了巴结之意的小官多少也要上门走动走动。这么忙了几天, 好容易将亲友们对付过去,两夫妻又开始跋涉在吃春酒的漫漫长路上。
虽然元宵之前,衙门封印,没有什么大事,连阁老们都不进宫。可羽林军却不能这么放肆,逢年过节自然要轮班当值,善桐本来都和含沁是分头赴春酒了, 现在只能能者多劳,多去几家,从初六到十五,天天在外头吃酒,见的还都是那一帮子人,只随着各家亲疏远近,有时少这个,有时少了那个人罢了。因主人家也忙,却是没能和主人家多亲近亲近,往往还听了一肚子的是非故事。什么他家和他家又因为什么事闹了别扭了,谁家和谁家又怎么怎么了,就连王家和郑家和好,都被拿来当一件事说,“本来前十年还闹得水火不容的,这回他去安徽赴任,郑家老头子还亲自去送……”
善桐混在人堆里,听得津津有味的,还是那说话的太太一眼看见她,不禁尴尬一笑,收住了口。善桐却也不得清静,一群人围着她问,“宫里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都半年多了,进宫请安时还不见咸福宫的牛娘娘。”
对于这些权力外围的贵妇们来说,不要说东宫肾亏的消息,恐怕就连牛淑妃这一胎都看得云里雾里的,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像善桐这样能够时常进出宫闱,又得到皇后宠爱的少年贵妇,对她们而言已经算是消息灵通人士了。真正消息更灵通的人士如林三少夫人,她们又反而不大乐于搭理,嫌她态度倨傲,对这种话,从来都是爱搭不理的。
善桐没有三少夫人铁打的出身,对这种话题只能打太极拳,“这就不清楚了……我这也一两个月没进宫,就进了宫,往娘娘那里坐坐,也就去探宁嫔,很少去咸福宫请安。”
众人都叹息道,“娘娘又疼你,宁嫔又是你娘家姐妹,小桂太太真有福气。”从前说她妒忌的言语,自然是再不提起。善桐好容易得了空,钻到三少夫人身边坐下,这才长长地叹了口气,林三少夫人笑道,“把你给累得。可惜许家世子夫人不在,不然,他们家和宫里走动也密切,也一样被围着问,倒能为你分担一点。”
提到七娘子,善桐也纳罕道,“怎么他们家自己请过春酒,就再不出来应酬了,连前回到孙家去都没见人?我还想着能和她说说话儿呢,结果就光顾着四处撞见你了,连阁老家的四少奶奶也都没见。”
“大过年的,他们家也是忙得焦头烂额,”三少夫人眉头一皱。“怕是没心思出来。”
她又压低了声音,“不过,我看也是因为有避避风头的意思。现在是多事之秋,他们家身份又特殊,宫里你来我往斗得好看是好看,可要是拉扯进了太妃,那就不好玩了,所以也就趁势就不出来了……我们最近没事,也都不进宫去。”
消息毕竟是瞒不住的,尤其是林三少成天几乎就是住在宫里,什么事情他不知道?善桐现在还要靠三少夫人来揣摩宫中人换的招数:皇后顺水推舟,肯定把东宫遭人引诱一事是推到了牛家身上。现在牛家杀将回来,直说自己胎不大稳。
就是她为皇上想想,也觉得皇上挺难的在简直就像是念顺口溜:究竟是牛淑妃发觉有了身孕,立刻就在东宫身上下功夫呢。还是坤宁宫发觉了东宫的不对,便开始在牛淑妃的胎上下起了工夫。这一笔车轱辘的烂账,那是怎么说怎么有理,怎么信都行,却恐怕也是怎么都很难找到凭据了。
不过,这也实在是说明咸福宫瞒得好,连皇上都瞒过去了。善桐在郑家春酒上见到孙夫人的时候,就和她窃窃私语说小话,“看起来是真的不知道揣着崽子的是谁,都说洞明烛照呢,这么大的事,居然是一点都不知道?”
孙夫人现在已经不介意牛淑妃的孕事了,更主要还是恨铁不成钢。“那一次进坤宁宫来请大安,什么都有了,就是推一把的事。她愣是没敢动……我真恨不得换作是我进宫去,也强过这样!”
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还是要反过来开解自己。“算了……也是顾忌着再生事端,又惹得皇上不快……单单只是东宫的事,皇上便大发雷霆,别说小如意了,连东宫大伴都没了。娘娘小心一些儿,也不是什么坏事。”
又道,“怎么说,皇上还是顾念着父子情分,东宫这事捂得密密实实的,对外只说是底下人不听话,偷着卖值钱的东西。似乎连宁嫔和太妃那一派都一无所知,还以为真就是这么回事了。”
善桐陪着她说了几句话,因到底是在别人家,也不往深了说。孙夫人还叮嘱她,“春月里大家都忙,进了二月,你也进宫去陪娘娘说说话,现在娘娘脾性是越来越古怪了。我看东宫的事,对她……”
她蹙起眉头,轻轻地摇了摇头,善桐想到皇后神色,也不禁是心中暗凛,因有意道,“也就是二、三月里能多进宫了,进了四月,还得送小嫂子回西安去。免得一路上没个夫家女眷照应,里外没法传话。”
孙夫人也没话好说,只得叹了口气,“偏巧三月里就是产期了……”
见到两位女眷笑着迎面走来,两人便都住口不说了。石太太同孙夫人打了个招呼,又亲亲热热地问善桐,“你们家什么时候办亲事?”
大家略谈了几句话,善桐眼尖,见郑姑娘身影隐约站在花园廊角,便告了个罪,自己笑眯眯地过去同她打招呼,“刚才吃春酒,都没见着你。”
郑姑娘见到是她,脸儿先就飞红了,垂下头拿脚尖着地,轻声道。“我现在也不大出来见外人了。今儿是见着嫂子来了……”
“还叫我嫂子呀?”这毕竟是她为桂含春相中的姑娘,善桐看她是越看越可爱的,禁不住笑眯眯地调侃了她一句,郑姑娘脸色越红,不依道,“这不是还没过门吗——过门了,那……那你也比我大。”
待嫁的小姑娘,总是有几分羞涩的,郑姑娘敢和她抬杠,已经算是有些胆量了。善桐笑道,“好哇,胆子这么大?到时候闹洞房,我可就不为你担心啦。”
说着作势要走,郑姑娘忙道,“好姐姐,别走,我有话要问你呢。”
她握住善桐的手,一下就又甩开了羞涩,“家里人也不和我说这亲事到底该怎么办,谁来迎亲,路上又怎么走。只说这都是夫家安排的,我想,这要是全走旱路,不能下花轿,那多愁人。吃喝拉撒全在里面,一个多月呢……”
这倒是很务实的担忧,善桐忙道,“别担心,我们族里来人接你呢,二哥虽然不能亲自来,但路上一切都打点好了。你出了京就换马车,就抬个空轿子。”
又问,“你们家有人送嫁吗?”
得知虽有人送嫁,但却也是族中远亲,且郑姑娘自己两个嫂子,一个有了身孕,一个娘家老人随时不好,不适合送亲,她便道,“那到时你要是害怕,我就陪你住。”
郑姑娘方才露出笑容,也有些不好意思,“看你出入那些高官太太中间,挥洒自如进退有度的,走到哪里都吃得开。想来平时操的也都是大心,我还拿这样的小事来烦你——”
“快别这样说。”善桐连声道,“自家人的事,再小也是大事。”
郑姑娘的笑就更腼腆了,两人站在一块,透过玻璃廊面望着窗外几株红梅花,一时谁都没有说话,还是郑姑娘先轻声道,“那时侯在许家,我们俩都听见的那一番话,姐姐参悟出来了没有?”
善桐这才想起:还有个郑家,肯定也是瞧出了牛家的不对,只一直按捺着不曾揭穿罢了。她点了点头,也道,“就是觉得疑虑了,这日子对不上啊……”
“按理,这话也不该我说。”郑姑娘放轻了声音,“就是看着姐姐和孙夫人那样好,皇后娘娘又那样疼你,亦不得不提醒姐姐一句,牛家人是最记仇的。此事如何走漏消息,他们固然是百思不得其解,但只看姐姐得宠的时机,便可知道这背后多少有你的一份力量。现在咸福宫正在蛰伏,自然不会动你,可要是宫中出了个小皇子。此消彼长之下,恐怕即使咸福宫不出手,慈寿宫那边,也会有所表示的。”
善桐也是早想到了这事,皇后赏她披风,一面是示好,一面也是给桂家插上一面旗帜,以此激化桂、牛两家矛盾,不过话说回来,她和含沁都是为桂家本家做事,含沁很得皇上喜爱,自己娘家远在西北,又有阁老照拂。太后能拿她如何,善桐一时还真想不出来,她按着郑姑娘的手,俏皮地道,“不要紧,要生得晚些,孩子落地过了三朝,我都要回西北去了。她们还是先想着怎么把孩子带大是真的。”
郑姑娘解颐一笑,“我也是这样想,不过是白提醒提醒你。”
这哪里是白提醒呢?就是白提醒也要提醒,人还没过门,已经懂得和十八房打关系……
善桐对郑姑娘就更满意了:桂含春和郑姑娘见不上面,两个人到底投契不投契,她还真说不上来,但不论如何,她还是为桂二哥选了一个合适的宗妇的。想来将来过门之后,上服侍公婆,下安抚妯娌,桂家这几年来因为儿女婚事带来的乱象,再过不了多久,也就成了过眼的云烟了。
一整个正月,她除了四处吃春酒就几乎也忙不了别的事了,有心要和七娘子、林三少夫人聚一聚,可七娘子忙得一步都出不了府。善桐自然也不好前去打扰,进了二月,她抽空往阁老太太府里走了走,四少奶奶也忙得不行:婆婆不耐烦理事,人情往来全落到她头上,连喝水的工夫都没有。倒是阁老太□□安耽耽的,和善桐不紧不慢说了半天的话,还要嫌四少奶奶,“也不进来看看你。”
善桐很是无语,只好岔开话题,说起自己几个堂兄,“三年磨一剑,从我到京城来,就见了一面,还都是拨冗过来的。苦读到了今天,也不知能不能中榜呢。”
阁老太太也道,“今年春月里,他们兄弟一道来给我拜年,全是坐一坐就走了,连善榆都是匆匆忙忙的,据说全京城就来这一家,连你们那里都不去。有这样的心志,什么事情办不成?今年是一定能中榜的。”
榆哥还晓得来阁老府拜年,可见人情世故上还不至于无可救药,善桐松了口气,也露出笑来,道,“您也不用怕寂寞啦,榆哥媳妇出了春月就动身过来,家里让我在京城为榆哥物色一套小院子呢。到时候,她就能时常上门给您请安,陪您说话了。”
“那感情好。”阁老太太谁的面子不给,善桐面子是一定要给的,当下便欣然道,“置办产业,你们小夫妻说话不算数,我这里现放着管家呢。包保选得又便宜又合适,到时候你送嫁回去,也有人能陪我解解闷儿。”
正说着,七姨娘又出来了,善桐不等她问,自己谈起宁嫔来。“又是陪着皇上去这里,又是陪着皇上去那里,得宠得很呢!”
七姨娘和阁老太太都很高兴,阁老太太叹道,“现在她什么都有了,就少个孩子傍身……”
说着就叹了口气,显得很是惆怅。七姨娘倒是眼神一闪,笑眯眯吃茶不语,气定神闲,一点都不着急。
善桐看在眼里,心中不禁若有所悟,也代宁嫔高兴,在心头一想,又有些迷迷糊糊说不出的忧心。只并不露在面上——又进宫安慰了几次皇后,很快就进了三月,那边几兄弟下场,这边善桐自己忙着操办含春的婚事,等三月底,咸福宫传来好消息:牛淑妃一举得男时。善桐已经在送郑姑娘出嫁的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