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太夫人的寿筵, 眼看着就进了夏天,京城的社交圈一下就冷淡了下来, 家家户户,有的忙着去乡下庄子里避暑的, 有的家里有人闹着病了,也因为桂太太病了,接连几天善桐都没接到谁的邀约。因她惦记着要和孙夫人说话,得了闲便派人去定国侯府问好,不想来人居然带了两个老嬷嬷回来,说是,“太夫人病势又重了, 这几天夫人都走不开, 说是皇后娘娘知道了您们进京的消息,很想见您们一面。”
这两个嬷嬷居然是来教善桐和桂太太宫礼的,这就令两人都有些兴奋和不安了。能够面见皇后,且不说有多大的荣耀吧, 至少也是满足了善桐的好奇心。也同桂家的目标有一定关系, 要斗牛家,肯定要从宫中着手,不得到皇后的欢心,这可怎么使劲?
不过事情也有不巧,桂太太虽然不敢再吃凉糕,但天气热了,让她断绝一切偏寒祛暑的饮食, 始终也有几分强人所难,喝了几贴汤药,又吃半个西瓜,病情就反反复复的,虽然不发烧了,但肠胃始终不大好。兼且她心事又重,不过几天工夫,人看着就憔悴了许多,自己揽镜自照,也觉得不好进宫见人,只得把这个重任交到善桐头上,道,“我知道你是最令我放心的,说不准比我还厉害,年纪又轻,和她们有话说呢,倒比带着我强些。”
善桐也害怕桂太太到了宫里闹肚子,到时候人可就丢大了,便只好自己更加用心地学起宫礼,不过其实对于她这样出身的女儿家来说,所谓宫礼无非格外苛刻讲究,也并没有什么学不会的地方,不消数日,两个老嬷嬷就辞去了。善桐便加倍用心,令桂太太好生歇着,含沁好生当差,她自己忙着打点,将最后一批亲兵给打发回西北去,只留下十多个心腹中的心腹,就安排在府中住下,一来看门卫户,二来也预备有事时方便使唤。
府里一下添了十多个人,四红姑姑肯定是忙的,善桐也不轻省。现在在京里算得上是有朋友了,自然也有人情往来,一时石太太出京小住去了,邀她们同去,一时林三少夫人又使人送了京郊特产的大白藕来,一时杨四少奶奶送时新宫花等等,善桐也要一一打点回送,虽然没怎么出门应酬,可每天事也依然不少。
等五月上旬都快过完的时候,老文终于带着西北的回信来了,还又带了两个桂元帅的亲近幕僚,并一个四十多岁的族兄过来,因是口信,他又是男丁,善桐和桂太太都没出面,只含沁和他在密室里斟酌了半天,回来和善桐商量过了,善桐便又忙着打发人为这两位军师,并所谓‘上京办事’的族兄安排住处。
前头男人们的事,有些她即使知道了也是有心无力,连桂太太也都只能听着,倒是关于含春的婚事,桂元帅有了明确指示:先说郑家,如郑家委婉回绝,则提秦家,石家那位,就做个保底吧。
从前自己还是姑娘的时候,因有一个婚事的希望在,总觉得提亲看家世不看人品,实在是不公平。现在自己做了主妇了,善桐也明白了当家人的不容易,现在桂家可谓是危机暗伏,在这种时候,也许本来要说秦家的,现在就觉得郑家好了。不过,要比起两家姑娘来,她倒是更喜欢郑姑娘,就是以貌取人一点吧,好说郑姑娘长相不错,比起一张国字脸的秦姑娘,应当是更能讨得丈夫的欢心的。
既然如此,那就要请个大媒了,善桐想来想去,都觉得没有谁比孙家更合适的,所虑者,无非是侯爷同孙夫人辈分低罢了,别的是再没什么不合适的。还有一点,就是说了郑家,估计大舅舅要不高兴的——但毕竟大舅舅和自己的亲戚关系,同整个桂家无关,十八房又也是分房出来的,究竟也不能怎么认真计较就是了。
桂太太很有几分遗憾,她还是看好秦姑娘,觉得郑家这个虚职不大实惠,不过桂老爷发话,她也没什么好说的。便和善桐商议了,寻一日请孙夫人过来郑重拜托,本来还想请杨阁老做大媒的,奈何现在朝廷党争厉害,杨阁老正是深陷漩涡,恐怕也无心来卖这个人情,因也只能罢了。这一段含沁又忙,往往下了值也不能回家吃饭,到了深夜里才回来,第二天又要赶早进宫,很多话都要善桐居中传递。反正含含糊糊的,也就只得‘放心’二字,据说根本就没出什么纰漏,牛家就算知道,也不过是皮毛中的皮毛罢了。
得了这保证,众人稍微安下心来,不过桂元帅的指示倒是和三人自己攒的对策不谋而合——牛家是的确不能再留了,就算不能打倒,也必须把他们给打痛,让他们不敢再打西北的主意。
而如今牛家势力,往大了说,虽然零零碎碎的,但也有陕甘总督,一并在大同一带督防的牛二爷,还有顺天府尹等等,虽然形不成一股系统的势力,但就是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目标明显瞄准了西北,但是棋子又很分散,倒是很难对付。就是拔掉了一颗,只要宫中太后尚在,尊口一开,安排另一个职位也根本不是难事,没几年可不就又起来了?再说,地方大员在本省过于飞扬跋扈,钉子拔掉一个接一个,那也是遭忌的蠢事。
为今之计,就只有在宫中相机行事,能打消一点太后一系的气焰,就再好也不过了,而桂太太性格是做不来这些事的,和孙家、杨家也谈不上有什么亲戚关系,绕来绕去,善桐赫然发觉她倒似乎成了这场对决里的先锋兵,还不能不戮力以赴,去保全一家的身家性命、富贵荣华。
她从小到大,肩上也不是没有承担过担子,只是从前年纪小,热血上涌时什么都说得出来、做得出来,现在当了母亲的人了,血勇渐渐消退,遇事不能不瞻前顾后,却是越想越觉得前途茫茫。以自己人微言轻身份,要去搅动后宫一池浑水,岂非步步惊心?但事情走到这一步,也没有别的选择了,只得和含沁多次商议,夫妻俩拟定了几条思路,又和桂太太反复商量,就等着孙夫人那边脱空出来,请她过去相见了。
进了五月中旬,似乎孙太夫人的病又有所起色,孙夫人便请善桐过去说话,一见面先道歉,“听说世婶身上也不大好,是我该上门问安的,只是家里事多……”
真是当家做主的侯夫人,什么小节都注意到了,善桐心中感慨,亦忙道,“快别这么说了,要这么说,我们简直无地自容,一向听说世伯母身上不好,几次过来,都未能亲自看望。这真正是失礼。”
孙夫人便叹了口气,她今年快三十岁的人,换作一般京城贵妇,保养得好些的,有的青春如二十许也是很正常的事,可也许是前段日子侍疾实在辛苦,这一遭善桐见她,倒觉得她要比自己的年纪更老了几岁。她多少有些感慨地道,“婆婆实在是受苦了,这些年来被病魔折磨,就连权神医多次过来问诊,也都只能暂时舒缓痛苦。她实在也没精力见人了……要不是这一遭宫中事多,其实连我都不该脱空进宫去的。奈何那边事也不等人!”
善桐一时想到自己在假山后听到的那几句话,倒很想问问孙夫人的,不过,虽然含沁当时和她打包票,让她只管和孙夫人通风报信。可她一次也没有进过宫,对宫中情况一点都不知道,又怕这话说出来,牵连到了不该牵连的人,因此话还藏在心里,只求一个稳妥。眼下便只陪着孙夫人叹了口气,“所以说,做闺女时候,家里再糟烂污,那其实都是轻省的,等做了媳妇才知道难呢。”
“可不是了?”孙夫人也说。“立泉几个兄弟,又几乎全都在外地,顶用的也不多。倒是他有个堂妹,一向是最能干的,父亲早去,她母亲带了四品的诰命把她拉拔长大,她从小当家。我这几天把她拉过来帮手,才觉得人没那么疲乏了。不然,真是纵有几个姨娘,那也当不上什么大用,只能给我添乱。”
孙夫人肯定是不会拉什么美貌通房出来给自己添面子的,但家里的确也不少姨娘妾室,善桐听含沁说起,也说侯爷什么都好,就是女色上放纵了一点。不过孙夫人提起来,倒是没觉得吃醋似的,只觉得烦。善桐看着她精致妆容掩不去的疲惫,还有眼角那淡淡的纹路,心里又不期然生出一点同情来,倒是慢了一拍才隐约意会,一时已来不及说话,孙夫人便让人将她堂妹请来相见了。
这位孙姑娘说起来,也是定国侯亲叔叔的女儿,血缘关系是够近的了。据孙夫人说法,和皇后长得也很相似,都是和和气气的一张圆脸,虽然抿着唇神色淡淡,但和气是挡不住的。善桐堆出笑来,和她手拉着手问过了好,又说了几句话,那孙姑娘回答得也很得体,只点到为止,并不多说。倒是说话间外头进来了几拨人,不是说谁家送东西来了,就是说家下亲戚又如何如何,还有说里头太夫人又不舒服等等,孙夫人有什么发配得不妥当的地方,倒都是孙姑娘提着。善桐冷眼旁观,也觉得这位孙姑娘,各方面也的确都没得说的。
不过,孙姑娘就是千好万好,始终她是孙家人,光是这一点,善桐就有几分保留了。她只先藏住不说,等孙姑娘告辞回里院去了,孙夫人和她挑明了,“从前没想着给你们引见,主要还是因为孩子毕竟亲爹去得早,若又远嫁,她也不放心母亲,母亲也不放心她。这些日子冷眼看来,你们家家风很正,太太又极直爽良善,和你这个侄媳妇都处得这么好,对儿媳妇那不必说了。因才想起来介绍你们见一见……”
其实远嫁的顾虑还在,只看善喜提出将来含芳要把海鹏婶一道接去养活,便知道这种孤儿寡母的人家,母女联系是最紧密的。善桐回想孙姑娘举止,倒是品出了不情愿来。——宗房要插手婚事,又是这样良配,她们是没有什么回绝余地的。而为什么孙夫人原来不介绍,现在反而介绍,善桐略略一想,便觉得孙夫人或者是顾虑到两家之间同盟还不够紧密,又或者是已经开始为太子铺路,团结几个援手了。
可桂家要愿意站队,哪还会等到今天?一起对付牛家是一回事,被绑到孙家这条战船上那又是另一回事了。善桐心思连闪,片刻间便有了决定。
“这么大的事。”她就笑着说,“我也不能轻易做主,孙姑娘我看着倒是好。就是怕贵府门第太高了点,皇后的亲堂妹,有些高攀不上……”
她将犹豫露出了一点,轻声说,“也怕招惹了不必要的忌讳——这人倒的确是没得挑的!”
孙夫人面上失望之色一闪即逝,善桐没等她说话,又抢着道,“不过,这也是我的一点粗浅看法,到底怎么样,那还得看长辈们的意思。我只这么一说罢了。”
她抬出忌讳两字来,孙夫人也没话说了。她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当下便不提这事,只是神色自若地和善桐说了些宫中的要领,又道,“明日我进宫请见,一早就要递牌子进去,你也早些过来。如运气好能早进去,没准还能带你去见见宁嫔。她在宫中也寂寞得很,正少人说话呢。”
善桐忙应下来,孙夫人和她又说了几句闲话,她便要起身告辞——“免得耽误你服侍太夫人。”
孙夫人便亲自送她出去,只笑道,“难为你想得仔细。”
等两人走到门口了,她拉住善桐的手,道别的话说完了,一时还不肯放,善桐倒有几分奇怪,她正要说话时,孙夫人瞟了她一眼,忽然又问,“听说前几天家里的亲兵惹了点麻烦,这事现在可过去了没有?若没有,我这里也可以为你打打招呼的,该说话就说话,千万不要客气。”
一边说,她一边仔细地打量着善桐的神色,连握着她的手都不禁加了一点力道,善桐先是一怔,紧跟着恍然大悟,几乎要笑出来:难怪孙夫人突然要给她们说亲,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倒在此处——她是犯了疑心病了。
转念一想,她脊背底下又有点凉飕飕的了:牛家究竟是行事没有条理,还是心机深刻,简直过分了解孙家呢?她有点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