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含沁都没有回来, 善桐倒是有心等他的,奈何肚子里的小祖宗不干, 还没到三更她就困得睁不开眼了,一睡下去, 几乎是日上三竿才起来,晨吐了一番后,问起少爷来。含沁早走得没影了——据说也是屋门都没进就去上差了。
主人夫妇口角,贴身丫鬟们心里自然是有数的,六丑和六州虽然不知道缘由,但一整天在善桐身边都有些战战兢兢。善桐反倒要更安耽一点,今天她不用出门, 也就没有梳妆, 吃过早饭就托着腮在窗边出神,要是不知道的人,看了也要夸一声好清福:没有婆婆,家里人口少, 杂事就是少。得了闲没事做, 岂不就是这么安安闲闲地打发日子?
不过,要是在平时,善桐也有点闲不住的,手里不是拿了书在看,就是也翻翻家里的账册。像今天这样一走神就走神到午饭时分的,也还是少见了。六丑和六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都有几分说不出的畏惧,六丑便上前道,“姑娘,你有事可别郁积在心里,不说别的,就是对孩子也不好……”
善桐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这才回过神来,摸了摸肚子,也道,“就是,现在是要当娘的人了,再不能和从前那样由着性子来了。”
便让两个丫鬟摆上饭来,自己独自吃了,却是吃了半碗也就吃不下去,所幸还不曾害喜。吃完饭又不禁在心底想起和含沁的口角,一时间真想有个人来商量,只是这件事终于是太秘密了一点,除了当时的三个人之外,连她所有丫鬟并亲人全都一无所知,善桐也不可能四处去乱说给人知道。难道她还能去找桂含春:二哥,我觉得含沁虽然娶到了我,但心里终究还是有几分在意他同你之间的差别。
其实烦恼她的也就是这一点,含沁这个心结归根到底,恐怕还不全是在意自己和桂含春之间的往事。说得难听一点,人还不是被他给拐走了?他多年用心,终究是没有白费的。
可对含沁来说,几乎是一样的血缘,就因为出身不同,从小要挣扎着往上爬。现在含春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宗子了,他连个京城的差事都还要去谋,自己还要那样说话,去攻讦他的品性——
可就算如此,善桐也依然不后悔,含沁是她丈夫不假,善楠也是她哥哥。王氏那性子,只怕是改不了,她也管不了了。可含沁是要和她过一辈子的人,她不可能事事都按含沁的逻辑去做,自己不发表一点看法。这件事上并不存在误会,只有两种不一样的处事方式。其实含沁和王氏虽然也许关系紧张,王氏不待见含沁,含沁私底下也未必很喜欢这个岳母,但两人在这种事上倒都是一样: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良心毕竟是要靠边站的,或许是因为生活所迫,在他们心底,很少有温情存在。
善桐也不想去评判孰优孰劣,她就是觉得自己不愿意这样过活,只要还有一点办法,她究竟是忍不得去做一些事的。这倒无关善楠了,纯粹是出于她自己的底线:被逼得没有办法的时候,互相倾轧也是免不得的事,但有时候松松手大家就能彼此过得开心,又为什么要你死我活地斗来斗去?善楠再怎么样,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他看不惯自己就看不惯自己,顶多两边不相往来也就是了……他过得不好,难道善桐还能开心得起来?
“就当是为你积德。”她摸了摸肚子,喃喃地说。“横竖我们自己逍遥自在的,万事不求人,纵求人,也犯不着去踩人……皆大欢喜固然是勉强,可一团和气,总是做得到的。”
她也不是婆妈之辈,既然立定了决心,便不再恍惚,反倒饥饿起来,吃了几口点心。又惦记着含沁回来不回来吃晚饭,说实话,小两口正是新婚时候,含沁忽然间一晚上不着家,善桐心里也着实是有几分空空落落的。她有心派人去官署给含沁送点东西,一来示弱,二来不经意间,也可以暗示含沁自己一晚上都没有睡好,起来就不大舒服。可又怕含沁公务繁忙,自己分了他的心,反倒更惹得他不高兴了。正是犹豫处,外头忽然间又扰攘了起来,杨德草进来道,“少奶奶,少爷打发去天水接人的小子们回来了,四红姑姑已经进了前院。”
这一位马四红姑姑,说起来还是嬷嬷奶奶的亲戚,都是当年马家的陪嫁出身。也算是十八房硕果仅存,上一代传承下来的老人了。含沁在老太太跟前多次说过,“天水家里的事都是四红姑姑管。”虽然没有养娘的名分,但显然有养娘之实。对这么个老字派,善桐自然也不敢怠慢,慌忙道,“我不方便多走动,六州你出面,将四红姑姑带到她屋里换洗一番,若她不大劳累,再请进来和我说话。”
这一应下处都是预备好的,六州爽快地应承了一声,便匆匆出了屋子,善桐又打发杨德草。“去和少爷说一声,就说四红姑姑到了,今天能早些回来就早些回来吧。”
杨德草自然领命而去,又过了一会,六丑笑着也溜进了屋子,道,“姑娘,我刚才去认了表姨,表姨说一会儿拾掇完了就来拜见。老人家精神可好,一点都不像是上五十岁的人了。行动都利索,还说您太客气了,还给她两个小丫鬟子——用不着。”
正说着,只见一个身穿水洗青布衣裳,打扮朴素,浑身上下只见一根银簪,头梳得和沾水一样又光又亮的中年妇人已经大步进了院子。她和嬷嬷奶奶生得略有几分相似,都是一张刻板面容,看着就怪怕人的。隔着窗户和善桐对了一眼,方才绽出一个矜持的笑来,便转进帘子中进了里屋,要给善桐行礼,“奴婢见过少奶奶。”
善桐哪会受她的礼,忙客气了一番,自有人上前搀着。善桐见四红姑姑下拜时动作有些滞涩,便猜到她腿脚有些不便,连小几子都不叫她坐,让她上炕说话,马四红再三谦让,方才在炕下掇了一张圆凳坐了,善桐歪在炕上,手里握着一个香囊,和她说些从天水过来的事。
“本来去年就该过来的。”这位四红姑姑瞧着和嬷嬷奶奶做派极为相似,多半也是回民出身,说起话来嘎嘣利脆,字字都像是一颗圆润的豌豆往外蹦。“不过我们十八房人口真是少,天水那头除了几个老家人,也就是我镇镇场子了。年年和佃户们打饥荒收租子,那都是我亲手照看,虽说可以托给老九房,但我们这臭脾气呢,生平不爱求人,也就没有过来,倒是现在才瞧见少奶奶——果然是花一样的人才!”
一边说,一边眼神又落到善桐的腹部,她抿唇一笑,带了老家人特有的倚老卖老。“要不是有了好消息,还真不知道要耽搁到哪年哪月呢。”
善桐不免也要意思意思地脸红一番,四红姑姑又道,“家里的账本我已经是全带来了,只等少奶奶什么时候有空了再翻看吧。日后回天水去,家里的事也就能上手啦。”
交权倒是交得爽快,善桐心下倒是一宽:毕竟是沾亲带故的人家,毕竟是一手养大含沁的老人,四红姑姑这是一心一意帮忙来的,应当是不会给她添堵的。
“现在还没到秋收的时候——到那时候正好又要生产了。”她就说。“您也是费事,就搁在老家是最方便的了,这样带来带去的,其实到末了还不是您管呀。”
四红姑姑面上不禁又露出了微微的笑,两人对视了一眼,善桐就又问,“嬷嬷奶奶惦记着您呢——您怕是还不知道吧,老人家虽然年纪大了,但还是一手把我和我娘家大哥带大的,算是做了两代的养娘……现在在宝鸡养老呢,她儿子也出息了。”
“这我知道。”四红姑姑却道。“沁哥几年前就和我说了,也惦记着过来看看老人家,就是一直不得空。”
她特别看了善桐一眼,似乎是有意强调。“对少奶奶,我也是久闻大名啦!”
人和人之间相处,很多时候并不需要太多语言,善桐只是看着四红姑姑的神色,心下便已经了然:这样说来,含沁是什么都没有瞒着四红姑姑了。只怕从他立心要娶自己那天开始,四红姑姑就已经知道了他的心思了。
就算她心里并不认为自己这事儿有多见不得人,但终究并不体面,是放不到台面上来说的。见四红姑姑似乎话里有话,善桐依然不禁红了脸,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四红姑姑见状,忙道,“少奶奶可千万别想歪了!”
她忽然露齿一笑,刻板的面容上竟带上了几分含沁特有的狡黠——“这种事,说穿了天底下是屡见不鲜。咱们家又不是什么高门大户,讲究什么礼教,贞洁牌坊压得死人的。就是金銮殿里的皇上,还不是两个眼睛一张嘴,庄稼汉能做的事,天子就不想做?您在我跟前,就不必想着这事了。”
她面上忽然间又掠过了一缕阴影,“那一年西北大乱的时候,您还没有出生呢。几百年人家的媳妇,就为了缺一口饭吃,连夜跟着野男人跑了。到后来,再书香世家又怎么样,饿得急了,还不是人吃人……我从小和沁哥说,‘这做人不看别的,自己落得个实惠是最好。外头的虚名面子,能换几个子儿花?谁肚子里有油水,谁心里明白!’”
看来,含沁这一身的本事,虽然也是他自己聪明,但却也少不得四红姑姑调教。善桐对她不禁又多了几分尊敬,几分亲近,或许是因为她的身份所限,使得这位老姑姑不可能有更多的野心了,也不像是含沁要承受多方的压力,她要比含沁更洒脱得多。虽然是初次见面,但她已经本能地感觉到:这位老姑姑,在含沁跟前说话,没准是要比桂元帅和桂太太都更管用。
才要开口说话呢,外头又来了人——六丑脸上颇有几分尴尬,犹犹豫豫地看了四红姑姑一眼,才嗫嚅着道。“少奶奶,少爷说今天事情多,就不回来吃饭了。叫您好好安顿姑姑,也别等门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
这要是真忙也就算了,偏偏又赶上了小两口拌嘴,六丑的语气自然是小心翼翼。善桐面色也不禁一暗,四红姑姑左右一看,便道,“怎么,闹生分了?沁哥也真是,我到了西安,他也使性子不回来!别是衙门里真有事吧?”
她这么坦承,善桐倒不好意思敷衍遮掩了,她点了点头,细声道。“我不懂事,说话惹姑爷生气了。您别往心里去,含沁三天两头提您呢,还常说得了空,带我到天水看您……”
四红姑姑满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她关切地倾过身子,握住了善桐的手腕。“怎么,是姑爷不懂事吧!你双身子的人了,他还能让你添心事?”
她给六丑使了个眼色,大丫头看了善桐一眼,没等主母发话,便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屋子。四红姑姑便又压低了声音说,“也不是我偏心,我得为沁哥说句话。他从小看重你,第一次从村子里回来,和我说了认亲的事,还手舞足蹈提了半天你的名字。说你又漂亮,心又善,人又娇憨可爱……当时他倒想的还是能撮合你和他二堂哥就最好了。孩子小不懂事,我说了他几句也就没在意。”
她歇了口气,又道。“这往后几年,他往村子里走动多了,看你越来越好。少奶奶,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沁哥给你淘换那些个稀罕玩意,可是下了心思的。钱都还是其次了……后来亲事成了,听说你生病,急得在家一天都呆不下去了。他就是一时半会和你怄气呀,心里肯定也是比你更难过得多。”
到底是一手带大,虽然说是含沁不懂事,可紧跟着这一大段话,倒是有些在为含沁辩白了。善桐却还就吃这一套,一时间都恨不得冲到衙门里去,和含沁耳厮鬓磨一番,可想到含沁和自己的冲突,一时又不禁有些黯然:这些问题不解决,两个人迟早还是要发生矛盾。可要解决,就难免又要口角。
“我就是想和您讨教一番了。”她索性冲着四红姑姑道。“姑爷什么都好,就是自己主意太正,有时候听不进人劝。我也不瞒您……”
说着,便将王氏和含沁之间困难重重的关系向四红姑姑和盘托出,至于善楠和善喜在婚事上的争执,也是丝毫不瞒着。四红姑姑听得眼神连闪,半天都没有说话,善桐也不无后悔,“当时话赶话,说急了就冲口而出。其实我是没想着提从前的事……”
“这事要是依您,打算怎么做呢?”四红姑姑却没搭理善桐的话茬,而是若有所思地问。
善桐微微一怔,也就明白过来:四红姑姑这是想要探探她的性子呢。她也就老老实实地坦然道。“楠哥第一个和我一起长大,第二个也终究没有作出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他不喜欢我的所作所为,我不高兴,可那也是他自己的事。我总不至于要去设局害他,那成什么人了……他要是听进去我的话,肯和善喜、海鹏婶坐下来谈嫁妆,大家一五一十说清楚。那我自然是站在他这边的,若是他听不进去,非得要和善喜对着干,舍不得善喜的嫁妆,那么说不得只好请祖母出面了。就是善喜拿走了所有的浮财呢,祖产总是要留给嗣子的,这总是要比他又没了钱又没了名声来得好。就是善喜那头,我也是要说她的,当时过继也是他们提的,要不过继,家里钱少不得楠哥一份。现在又想要把他给蹬了什么都不留……这不是势利眼欺负人么?这种事大家各退一步也就海阔天空了,闹得和乌眼鸡似的也没必要。将来到了夫家,家里有没有人走动,差得多了呢。”
这办法她在心中酝酿已久,说来从容不迫。四红姑姑听得也直点头,她又沉吟了一会,才道。“您过门还没多久,想来,沁哥是还没和您说他的身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