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日, 一直绵绵细雨。
肖宗镜带人与韩琌前往港口踩点,他们与钱蒙的内应碰了头,制定好计划, 等待出海的一日。
几天功夫下来,姜小乙对韩琌越发好奇,此人虽未显山露水,但仍能从各处细节看出些许端倪。姜小乙有心想要试探他, 但碍于肖宗镜的, 只得强忍好奇。
又过去五六日,船队人员集结完毕,准备出发了。
霍天的主舰审查极为严格, 安起见,肖宗镜并没有让所有人都登上主舰,他们商讨下,让老船工带戴王山他的几名亲信上了主舰,其余人则选择了主舰后方, 离得最近的一艘船藏身。
出发当日,他们换好水手服饰, 在内应安排下, 与其余杂役一同上了船。在下舱前,姜小乙举目远眺,远洋蔚蓝, 海风吹来,尽空远幽深的气息。
这次购粮的船队一共有三十艘,其中霍天所在的那艘铁壁铧嘴平面海鹘舰规模最大,长十余丈,宽近四丈, 船底厚四尺,四十橹,水手百余人,载战士百人,船帆扬起,气势恢宏。
其他的船规模虽不及主舰,但不容小觑,姜小乙还第一次见到这样庞大的船队,大开界。
只可惜,他们在舰船上最低级的身份,只能在舱底活动,做些划船打扫的脏活,空间逼仄,很辛苦。
不过,虽然条件艰难,但这里正好适合躲藏。他们十几人分在了底舱同侧,前后挨在一起,事极为方。
姜小乙等在船舱里,顺着船橹的洞向外望。
好多船的甲板上都挂了红灯笼。
她嘀咕道:“为何要挂灯笼,难道想讨好彩头?”
“今夜除夕。”
姜小乙侧目,肖宗镜坐在她对面。他身材高大,挤在狭小的空间内,一双长腿蜷缩起来,看着好不舒服。姜小乙体格轻薄,使劲往后挪了挪,他空出点位置。
“已到除夕了?”
姜小乙然无察,自打出征到现在,她程精紧绷,不知不觉间竟然已过去这么久了。
“啊。”肖宗镜感叹道,“时间过得真快。”
姜小乙有点激动地说道:“大人,我还第一次在船上过年,而且这么大的船,我以前坐的都捕鱼的小船,跟这没法比的。”
肖宗镜抬,环顾左右,随口道:“我倒大船小船都没怎么坐过……”
姜小乙:“大人没坐过船?”
肖宗镜:“坐当然坐过,只不过都渡过江河而已,没有长时间在船上生活过。”
姜小乙咝了一声,心想对,她在闽州长大,沿海地带,对船很熟悉,但肖宗镜天京人,肯定不常坐船。她往后瞄了一下,他们这队伍,好像大多都内陆人。她有点担忧地说道:“他们可别水土不服,晕了船吧……”
结果,好的不灵坏的灵。
船队启航后,还没出两时辰,李临就吐了起来,后面陆陆续续,很多人都开始身体不适。
到了晚上,风浪起来,船飘来荡去,八九人都不了,连肖宗镜都一脸灰败,毫无血色。只剩下姜小乙另外两三还算适应的,忙来忙去照顾众人。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监督的船工乃自己人,帮他们打好掩护,还他们准备了治疗晕船的药丸。
吃了药后,众人勉强好转一些,但大分人还头晕目眩,两目发直。一天下来,这群人上吐下泻,搞得一整间船舱怪味熏人。
肖宗镜背靠船板,脸色苍白。
虽然那验丰富的船工说晕船不大事,适应几天就会好,可面对此等突发况,肖宗镜还思虑尤深。他很担心自己这群手下,这种况下,别说杀霍天,连能不能安下船都成问题。
他本不反应最强烈的,但脑子里想的东西一多,身体自然更不好受了。
天色已晚,船舱里一片黑暗,只余众人沉重难受的喘息声。
他叹了口气,偶然一瞥,微微愣住。
身旁,姜小乙正扒着橹洞看向外面,青色微光落在她的脸上,看起来冰凉又清透。
他看了一会,姜小乙意识到什么,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她忽然一笑,像要他展示什么秘密一样,拉住他的手,小声说:“大人,你快来……”
他被她拉过去,顺着橹洞向外望去。海风吹得他微微眯,再次睁开时,壮丽美景迎面而来——鳞波许许,海潮蓬勃,明月悬挂,万里无涯。小小的洞口里,竟藏有浩渺天地。似动似静,似真似假。顷刻间,肖宗镜灵犀清明,如上境,体内真气无功自动,融天入海,浑然雄壮。
不知过了多久,他再转头,看到姜小乙明亮的睛。他张张嘴,声音第一时间没出来,姜小乙道:“我师父曾说过一句,‘清静随心悟大道,超拔苦海解真常’。我以前不懂什么意思,刚刚向外一望,好像明白了些。”
肖宗镜不言。
奇了,听她轻声念了那一句箴言,肖宗镜上船以来的困顿晕眩,甚至种种烦恼忧思,竟莫名化去了,脑海中一片澄清。
姜小乙嘿嘿一笑,道:“说了些乱七八糟的,大人莫怪。”她低头,发现自己不自觉间还拉着他的手,刚要松开,肖宗镜手腕一转,她的手掌轻轻扣住。
他轻叹一口气,低声道:“陪我坐一会吧。”
两人背靠船板,随着海浪起起伏伏,好像天地宏宇,只剩下这方寸空间。
渐渐地,姜小乙困倦了,茫然中,她忽然发问。
“大人,你说海的尽头什么?”
“你觉得呢?”
“……大人,我忽然发现一件事。”
“何事?”
“每次你答不出的问题,就会反问对方。”
她听到淡淡的笑声,肖宗镜道:“海的尽头大地。”
“那大地的尽头呢?”
“海。”
“……”姜小乙迷迷糊糊又问道:“当真?”
“自然当真。”
“大人怎么知道的?你又没去过。”
“所谓精健日月,星辰度理,阴阳五,周而复始。世界理尽在于此。我虽没去过,猜猜得到。”
他语气一本正,潇洒自信,可姜小乙总觉得他在编瞎搪塞她。她本想再反驳几句,可困倦侵袭,皮愈沉,于懒得再开口了。
她很快陷入了安眠,梦中,她游外,见海天一体,灵圆满,光辉而璀璨。
最终,这除夕夜,就在海浪与肖宗镜清淡低哑的声音中,平稳度过。
老船工不亏老船工,验老道。两日后,李临他们果然开始好转,大家都逐渐适应了这种海上生活。
航的日子枯燥乏味,每天干完活,就在小舱内一窝。众人为了打发时间,用碎木头做了几副牌,赌起了钱,连韩琌都忍不住过来一起玩,肖宗镜不管,随着他们去。
日升日落,浪起浪平。
不知过了多少天,船终于靠岸了。
这异国的海港规模不算大,容不下这么多船,先由主舰另外十艘船靠岸,其余船只在远处待命,待霍天购粮完毕,再轮流靠岸搬运货。
姜小乙他们所在这艘船离主舰最近的一艘,跟着靠了岸。他们在船上等了一天,然后跟着其他水手一起上岸运货。
下船后,姜小乙他们走了很远。
异国的土地,看什么都觉得稀奇,姜小乙的小脑瓜忙来忙去,四处打量。明明还冬季,这里却热得离奇,街上的人都露着手臂,穿着短裤翘边的薄布靴。民众肤色黝黑,五官深邃,男人大多蓄着蓬松的胡须,女人额心点着红色的装饰。这国家的建筑不如大黎那般繁复庄严,都较为低矮,不过上面涂着各种涂料,五颜六色,看着极为热闹。
港口出去的一条街上,两旁都小商贩,卖各种吃食摆件,东西在大黎都不常见。姜小乙在路边看到有手艺人在黑色的小石头上刻花纹,然后再过一遍染料,拿出来用火烤一烤,上面像裹了一层琉璃,鲜艳而油亮。
“嘿……”姜小乙看得新鲜,止步不前。旁边的督工推她一,训斥道:“看什么看,还不快走!”
姜小乙撇嘴,接着向前走。
离开这条街,再往前一片树林,大量的粮食就存在林子深处的塔林中。抵达塔林后,督工稍做安排,开始了搬运。
船队一共下来近千人,日夜不休连搬了六天,才塔林里的粮食运到港口。接下来粮食分别运到船上,又忙活了两天。
这期间,肖宗镜与戴王山碰了头,敲定了最终计划。
“我见到霍天了。”戴王山道。
肖宗镜:“哦?”
“只远远看了一。”戴王山沉声道,“此人武功深不可测,万不能大意。”
姜小乙听到这,略感惊讶。在她的印象中,戴典狱从来只对钱权力低头,在武力上可以说天不服地不服,没想到会有这样高的评价。
这东海剑到底什么样的人?姜小乙越发好奇。
装好了粮食,船队启程返航。
这次船一动,姜小乙明显感觉周围气氛紧张了起来。
他们终于要动了。
返程第三天的深夜,肖宗镜叫来姜小乙。他们来到船舱角落,姜小乙运功幻化,变成了此船船主的模样,上了甲板。
守夜的士兵看到她,纷纷礼。
肖姜人来到主舱,门口侍卫大感奇怪,这船主明明就在屋里睡觉,什么时候出来了?
不待他反应过来,姜小乙肖宗镜已到舱内。船主三四管事正呼呼大睡,肖宗镜出手迅捷,点中他们穴道,五花大绑,嘴巴堵上。姜小乙手脚麻利,腾出几空箱子,人塞了进去。
随后,他们人又大摇大摆走出来了,来到船只前方,姜小乙背着手,像模像样地对所有巡夜的士兵说道:“你们都先去休息吧,下舱水手聚众赌博,影响恶劣,今夜他们替你们执勤。”
不用干活,士兵们当然高兴,纷纷回舱休息。
就这样,下面十几人都被换了上来。
今夜阴天,海天间黑暗无光,极尽目力才能勉强看见主舰船影。姜小乙站在船头点了一盏灯,一亮一灭,连续亮了三次后,收了起来。
这他们通知戴王山的信号。
等了半时辰,前方水面里忽然冒出一人,正曹宁。他腰上绑着一条粗绳,这出海前,在内应帮助下所埋的机关——因为这两艘船前后离得最近的,所以出发前,他们就在主舰下方绑了一条绳索,长度刚好两船间距。动时,由人偷偷下海,绳子带到后方船只上,在底绑好。这十余人,要顺着这条绳索,趁夜爬上霍天的主舰。
主舰后方的底舱,戴王山所在的位置。
曹宁绑好绳索,被他们拉上船只,说道:“我们大人已解决了底舱所有人,请快些动吧,明天天一亮,少的这些人就藏不住了。”
肖宗镜:“带好家伙。”
所有人最后检查了一遍兵器,肖宗镜环顾一圈。
“今夜内,一切处理干净。”
海风吹来肃杀的鲜腥,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得很,这一去,要么成功,要么死。
肖宗镜淡淡一笑,拱起手,声音一如既往平安定。
“祝诸君旗开得胜。”
众人朝肖宗镜一拱手。
“祝大人旗开得胜!”
随后,肖宗镜不再多言,转过身,率先沉下黑暗的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