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英的语气让姜小乙颇为惊讶, 她竟从中听出了坦白倾诉的意味。
余英并不是马雄飞牛树高之流,只懂比拼武力,姜小乙刚见他时还有些犯愁, 觉得想从此人嘴里套出真话恐怕要费番功夫。
没想他竟是此态度。
是否有诈?
姜小乙行走江湖,人话鬼话都听过不少,看余英这样子也不像是要下套。
她灵光闪,想余英这么急着摊牌的另种可能——或许是有些事的后果已经超出了青庭帮可以承受的范围, 他们自己也在想办法转移祸端。
姜小乙心道, 你想说,我还不急着了。
“余堂主别急,我们兄弟来这, 主要是想为吕姐弟讨个公道。以你们青庭帮在丰州的势力,不至非要那么小小的块地吧,究竟为此欺压他们?”
“这……”余英顿了顿,“此事的确事出有因,我们青庭帮与吕无冤无仇, 是另有人想让他们离开丰州,逼着我们做的。”
姜小乙:“还有人能逼迫青庭帮?”
余英苦笑声, 道:“在人眼里, 我们青庭帮在丰州作威作福,横行霸道,可肚子疼只有自己知道, 丰州真正的从来也不是青庭帮。”
姜小乙心中亮,似乎明白了。
余英接着道:“我们每年都要往虹舟山上送三万两银子,还要包他们全山的衣食用度,少钱,来年就别想好过。”
姜小乙:“你们还要给天门上贡?”
余英道:“然, 丰州上上下下的地头帮会都要按帐目年年向虹舟山递份子钱,这是不成文的规矩,在我们青庭帮独大,这银子基本全部落在我们头上了。”
姜小乙:“是天门让你们逼吕姐弟离开丰州?是原因?”
余英道:“二位英雄可能还不知道,吕姐弟的爹吕顺与拳宗姚占仙曾是同门师兄弟,但是后来结了仇。”
姜小乙:“底多大的仇,人都死了,还要为难他两个孩子。”
余英回忆道:“都是二十几年前的旧怨了,据说两人是因为前任门主的女儿产生了争执,后来他们比了场武,是姚占仙获胜,娶了月夫人,吕顺则被逐出天门。可惜吕顺介武夫,也不会做生意,子过得拮据,所以他每年都上虹舟山挑战姚占仙,其实就是去要点银子。姚占仙本不想管他,但是月夫人念及往情面,坚持让他上山,姚占仙这才应允。”
“这……”姜小乙恍然,“原来是情债吗?”她摸摸下巴,嘀咕道:“年度,堪比鹊桥相会啊。嘿嘿,也怪不得姚占仙这么大火气。”
“非也。”余英摇头道,“其实月夫人在与姚占仙成亲后第三年就病逝了,但姚占仙依然履行了对她的承诺,直今年。在吕顺死了,他也无需忍了,想把眼皮子底下彻底清干净,也是无可厚非。”
姜小乙道:“原来此,不过你们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黑道,就这么怕天门?”
余英无奈道:“说什么黑道,也不过是买卖人,只要是买卖人,就不得不学会向人低头。好在我们帮主领导有方,整个丰州,需要我们低头的也只有这处。天门弟子武功高,远胜市井帮派,而且他们在虹舟山驻扎两百余年了,根基比我们深太多,我们上贡,来买平安,二来也讲求个辈分。”
姜小乙字句听得都很认真。
她的行事风格就是喜欢收集零散的消息,从前她走江湖,也都是从这些边边角角入手,她觉得这样容易接近真相。
可旁的肖宗镜听不下去了,聊下去天都要亮了,时间紧迫,他们必须直切核心,快点打探军饷的消息。
他没有打断姜小乙,只是稍微抬了抬下巴。
姜小乙瞬间察觉。
她话锋转,幽幽道:“不过,想必以贵帮今年的收成,区区三万两银子,应该不放在眼里了吧?”
余英顿了顿,声音放低。
“英雄这话讲?”
姜小乙手往桌子上猛地拍!
突其来,不仅余英,给肖宗镜都吓了跳。
姜小乙厉声道:“能看出我们不是普通人,算你有点眼力!我不是诈你,你好还是趁早交代,免得招来大的麻烦!”
余英语气不变:“二位英雄想让老朽招什么?”
姜小乙:“还装傻,你们青庭帮近是不是发了笔横财!”
余英叹气道:“横财没有,横祸倒是有堆。”
姜小乙:“讲?”
余英抬眼,双浑浊而精明的眸子在姜小乙肖宗镜之间转来转去,后下定了什么决心般,神色肃穆,缓缓发:“在这之前,老朽想二位,究竟是哪路的英雄?”
姜小乙冷笑:“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想打听我们的来路?”
余英面无表情道:“有句话,老朽想先告诉二位。老朽在此与二位谈论这些事,不是因为二位武功高强,能随时要了我的老命。请二位不要小瞧了老朽。我余某人虽不会武功,但绝不是贪生怕死之辈,钱帮主待我有知遇之恩,此生难报。区区贱命不值提,二位若不信,大可动刑,看看能不能从余某这张嘴里撬出些什么。”
番话平平淡淡,却听得姜小乙烦心不已。
江湖里怕的就是这种人,看似软弱可欺,实则跟头倔驴样,软硬不吃,完全不转弯。
见他们没说话,余英接着道:“二位若真想从老朽这出点什么,至少得让老朽知道,你们打哪来。”
姜小乙刚要说话,肖宗镜忽然道:“可以。”
肖宗镜也不多语,抬起根手指,指了指天。
“打那来。”
余英抬头看了看天棚,回眸时,肖宗镜已经站起身,来他面前。他高出他头还多,垂下眼眸。
“我看你第眼,就知道我们来对地方了。”肖宗镜可比姜小乙直接多了,开门见山——
“军饷在哪?”
余英周身紧,心说他们果然是为这个来的,口中道:“抱歉,这老朽不知。”
肖宗镜道:“是真不知,还是在跟我讲帮派气?”
余英不语,肖宗镜的手掌压在余英的肩上,缓缓道:“你在可以什么都不说,我会接着查。旦我查出这案子与你们青庭帮有关……”肖宗镜停了片刻,声音又沉了几分。“你信不信,不管钱帮主人在哪里,不管你们有多少个兄弟保护他,我都能挖他出来,活剐了他。”
他口中还有残余的酒气,神色平静,却气势逼人。余英脸颊滚烫,他自诩胆量不输任习武之人,可此时却被面前人四平八稳的话语压得气势全无。
肖宗镜直起身,又道:“你们已铸成大错,切不可错上加错,祸及满门。”
他的手松,余英顿感肩膀上挪开座大山,呼吸都变得顺畅了。
他自然也明白肖宗镜口中“打那来”的意思,双手抱拳,朝肖宗镜深施礼。
“老朽有眼不识泰山,二位大人请恕罪,但老朽并未说谎,青庭帮连半点银子粮草也没有见过。”
姜小乙眼中精光闪,敏锐道:“你这话说得奇怪,没见过银子粮草,那见过什么?”
余英眼皮子耷拉着,明白这次是无论都躲不过去了,不顺势而为。
他心下横,说道:“见过随行官兵的尸首。”
姜小乙肩膀僵,那瞬间,她察觉出身旁之人已在震怒的边缘。
这冰冷的杀意连不会武功的余英也察觉了,他连忙道:“大人!人绝不是我们杀的,给我们天大的胆子我们也不敢劫朝廷的军饷,我们也是被迫无奈啊!”
姜小乙:“被迫事?”
余英:“上个月初六,有个人找我们帮主,让我们挑二十个可靠的兄弟,在初八这天帮他办件事。”
姜小乙:“什么人?”
余英:“不认识。”
姜小乙讽刺道:“不认识就帮?你们青庭帮还真是好差遣,谁都能让你们办事。”
余英叹气道:“那人武功高强,而且他知道我们帮主是个孝子,事先挟持了帮主的母亲。帮主原将老夫人藏得很好,连我们这些帮内的弟兄都不知道住所,他竟然能查,可见是有备而来。”
姜小乙:“他让你们帮什么忙?”
余英:“时他只说埋东西,他给了我们个地点,让我们夜亥时前去,不能早也不能晚。我们的时候就看见地上数十具的官兵的尸首。”
姜小乙:“劫匪不在?”
余英道:“不在,军饷也都被运走了,想来他们可能人手不够,或者赶时间撤离,才让我们去掩埋尸体。那些官兵死状离奇,脸上都变成了绿色,面目狰狞。我们虽走黑道,却也觉得这事诡异邪门,都是撞了鬼,匆忙埋了人就回来了。”
姜小乙:“脸变绿色?难道是中毒?”
余英:“这我就不知道了。”
姜小乙又:“找你们的人样貌?多大年岁?”
余英道:“他没报门,不过看样子肯定是混江湖的,年龄大概三十几岁,气质阴郁,肤色惨白,身上带了把刀。”他顿了顿,又道:“对了,这人的眼睛很奇怪,总是半闭半睁,像没睡醒样。”
姜小乙默默记下这等形容,又道:“官兵的尸首埋在哪?”
余英顿了顿,摇头。
“能说的我已经都说了。”
姜小乙蹙眉道:“什么意思?”
余英:“若是二位没听够,就请去总舵找我们帮主吧。”
姜小乙:“你不是怕我们对钱啸川不利吗?为还主动要我们去见他。”
余英:“二位大人是为了劫案而来,我们青庭帮也不想替人背黑锅,替死鬼,能与帮主面解释清楚,总好过误会。”
姜小乙冷冷笑,道:“你既然知道埋尸地点,为还要费事让我们去见你们帮主,是事情太大自己做不了主,还是另有什么想法?”
余英只摇头,不回答。姜小乙还是觉得奇怪,可接下来不管她怎么,余英就像是扣了壳的蚌,说什么就是不交代了。
姜小乙还想点招,肖宗镜却松了口,让余英给出钱啸川的位置。
余英告诉他们总舵地址接头暗号,又写了封书信。
“将此信交给帮主,他定会配合二位。”
姜小乙收了信,与肖宗镜同步出大堂。
已是四天了,面只剩下整理东西的人,见他们出来,纷纷立旁,不敢说话。
余英将他们送出赌场,道:“可需叫人陪同二位前往?”
肖宗镜:“不必,牵两匹马来。”
名喽啰牵来马匹,二人骑上马,匆匆离去。余英看着他们的身影,满目忧虑。他身边上来个拿着扫帚的手下,正是娄淄,他刚刚留了下来为的是看个后续,见铜花双侠就这么走了,颇为不甘。
“余爷,就这么放了他们?”
余英:“不然你去拦?”
“这……”娄淄挠挠头,赔笑道:“小的哪有这么大本事,不过总舵高手多,刚刚徐堂主王堂主已经先行步去总舵报信了,帮主定可以帮我们出这口恶气!”
余英不耐道:“牌子都快让人摘了,还出恶气!你们什么时候能动动脑子!”
娄淄唯唯诺诺地点头。
“余爷,他们底是什么人啊?”
余英淡淡笑:“朝廷的人。”
“朝廷?”娄淄惊,随即又奇怪道,“丰州的官府向来软弱,也颇给我们帮派面子,他们怎么这么横啊……”
余英累得眼中血丝密布,道:“官府看起来‘软’,源他们要跟我们起赚钱。在‘横’起来,则是因为有人踢铁板了。”他冷冷道:“你记着,不管朝廷看起来多么腐败可欺,也不是民间组织可以硬拼的。旦真交手,你就会发这纯粹是以卵击石的找死行为。”
娄淄听完,心中阵后怕:“那这次底谁得罪了他们,岂不是倒大霉了?”
“哼哼,那也说不准。”余英精明笑,抹了抹自己的八撇胡。“我们青庭帮不过是想多赚点银子,快活度,所以才需要在制衡之中求生存。但果有人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快活,而是有凶狠的目标的话,那他们就脱离了‘民间组织’的范畴,行事也就不受种种约束限制了。”
娄淄没太听懂,道:“有这样的组织吗?”
余英淡淡道:“有啊,比……青州军。”
娄淄大惊,道:“余爷的意思是,丰州有人要造——”余英狠瞪他眼,娄淄赶快捂住嘴。随后犯愁道:“余爷,既然那两人此强悍,那去了总舵岂不是带来大麻烦?”
余英目光悠长,盯着漆黑的长道。
“他们是强悍,可天下强人不止他。好比有些事情,有人让说,有人不让说,我们哪边都得罪不起,就不将这些强龙都搅个池子里。让他们眼中只有彼此,看不我们这些小鱼小虾,这才是今乱世的生存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