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绛云照例在两间客房门外来回踱步守夜。几日来,发生的事情太多,叫她理不出头绪,弄不清就里。
一开始的时候,是怎样呢?她不禁想着。
凤麟洲上美丽安宁的日子,如同梦境一般,竟被渐渐淡忘了。不过,她还记得,西海一战的惨烈,记得自己是如何下定决心,要找回普煞仙君的。
而后,她遇到了凶巴巴的幻火金轮。两人一起找到了普煞仙君转世的褚闰生,接着,又遇上了广昭仙君转世的池玄。如今想来,茅山之上的那段日子是何等快乐惬意。那平淡无奇的每一日,回忆起来,竟让她心口隐隐作痛。那时,《道藏》也好,“太上圣盟”也好,与他们而言都没有关系。那时,她总是抱怨着,为什么自己的主人就不能好好的修道,早日重归仙位。而现在,她宁可回到那平淡无奇的日子里,好过面对现在眼前的一切。
他们究竟是怎么被卷入那些复杂又危险的事里的啊?历过重重艰险,幻火虽然回来了,可在“血灵符”的封印之下,要恢复神识谈何容易?而池玄……
想到他,她便觉得心中刺痛。她本以为,对广昭的转世,她惟有恨意。可是事情偏偏没有这么简单。他是池玄,这么认定的时候,她便再没有报仇的念头。
如若抗拒,便生畏惧。一旦接受,则会沉迷——她真的,是因罡气沉迷了么?她不禁轻轻抬起手来,触上了自己的嘴唇。褚闰生曾告诉过她,只消亲吻,便能明白。她还记得唇上的触感,只是想起,便让她微微燥热。这不是罡气所致,她再清楚不过……那么,是为了什么?究竟为什么,他与褚闰生不同?
她正想得纠结,一扇房门却被轻轻推开。她看到来者,笑着唤道:“闰生哥哥!”
褚闰生点了点嘴唇,示意她小声。
绛云会意,压低了声音,问道:“闰生哥哥还不睡觉?”
褚闰生笑道:“嗯,有点事。”
“什么事?”绛云追问。
褚闰生眨眨眼睛,认真回答:“我出去偷东西。”
“哎?”绛云惊愕。
褚闰生看到她的表情,便愈发严肃道:“绛云妹妹,不瞒你说。茅山此去路途遥远,可我们的盘缠却用得差不多了。偷盗虽是作奸犯科,但也是情势所迫,无奈之举啊!”
绛云更不解,“我日行千里,迅捷如电。载着你和池玄回茅山,也花不了多少时间,要盘缠干嘛?”
褚闰生闻言,低头叹道:“好妹妹。师兄如今伤势甚重,要是被你载着飞回茅山,恐怕……”
绛云听到这句,恍然大悟。以前,不论是褚闰生也好,池玄也好,被她载着飞,都是一副难受至极的样子。
“明白了吧。”褚闰生笑道,“所以,盘缠必不可少。再说了,请大夫、抓药都要钱呀,还得替师兄买几件成衣……”
绛云听罢,用力点头。
褚闰生故作深沉地点点头,道:“明白就好,不枉我一番良苦用心。”
绛云满脸钦佩,更用力地点头。
“那我开工去了,你好好守着师兄。”褚闰生笑了笑,冲她挥挥手,下楼去了。
绛云目送他离开,还在为他的深谋远虑深感钦佩,梁宜却笑了出来。
“笨丫头,他骗你呢!”梁宜笑骂道。
绛云皱眉,“你怎么知道的?”
梁宜忍了笑意,道:“你忘了?他身上有数颗珍珠,颗颗价值不菲。需要偷东西么?”
“哎?!”绛云大惊,“他为什么要骗我?!”
梁宜道:“逗你玩呗,谁让你那么傻。”
“你……”绛云顿生不满。
“好啦好啦,跟你说正经的。”梁宜笑道,“你可觉得,你这闰生哥哥,跟以往有些不一样了?”
绛云想了想,“有么?”
梁宜无奈,“好吧,希望是我多虑了。”
绛云点点头,又望向了方才褚闰生离开的方向。不一样?……
……
却说褚闰生出了客栈,在大街上悠闲地走着。想起方才绛云的反应,他的笑意久久停留。五月将末,夜风已是微热。他将衣领拉开一些,吁了口气,随即站定了步子。他闭上双眼,静静伫立。片刻之后,他睁开眼睛,淡淡一笑。
“竟在那种地方……”他低声自语一句,继而腾身凌空。
昔日,他以禹步飞天,尚有费力之感。而现在,他却觉身体轻盈无比,仿佛天地之间的清浊二气,都为他所御、成他双翼。那是何等自由畅快之感,好似脱去了凡胎,解了诸般束缚,三界五行,任他遨游。
元神,乃是一切力量的根本,诸法最初之形。只是开启了一部分,就能让他有如此提升。若是全开,又将会是何等厉害?
他打住了思绪,不再往下想。他提劲纵身,在夜宇中穿行。
约莫两刻的功夫,他飞身落地,停在了一片桃林之前。桃树葱郁,树叶隐掩之间,满是青绿的小桃子,煞是可爱。他抬手,轻轻在眼前一挥,道了一声:“开。”
瞬间,万叶纷飞,桃林消失。眼前,赫然出现了一座华美大宅。待看清那宅子,褚闰生不禁失笑。也不必大江南北所有的宅院都弄一个式样吧?他带着笑容站在宅院之前,略微思忖了片刻,继而举步上前,轻轻叩门。
应门的,是两名美貌少女,皆是十四五岁的光景,绿鬓如云,粉面含春。两人手提宫灯,对着褚闰生盈盈一拜,道:“公子请进。”
褚闰生回了礼,含笑点头。
随那两名少女穿过回廊,绕过莲池,又过了几重假山,便到了花苑。苑中摆着美酒瓜果,置着一方软榻。
看到榻上之人的时候,褚闰生笑意更浓。那不是别人,正是何彩绫。
何彩绫着一袭鹅黄儒裙,半倚在榻上。她手托着脑袋,含笑望着褚闰生,道:“这算是冤家路窄?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褚闰生笑答:“只是碰巧罢了……看仙子的样子,伤势已经没有大碍了吧。”
“小伤而已。”何彩绫起身坐正,摊手笑道,“你是不是拿了我的东西?快还我。”
褚闰生闻言,笑道:“我拿了仙子很多东西,不知道仙子指哪一件?”
何彩绫道:“曾经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用金铃召雷将来对付我。我便将那枚金铃放在身边,时时自警。你可见过?”
褚闰生摇头,“没见过。”
“当真?”
“真的没有。不信你搜。”他抬起双臂,满脸诚恳。
“好啊。”何彩绫轻轻击掌,花苑之中,霎时飞花如雨。十数名粉衣少女翩然出现,二话不说,涌向了褚闰生。
褚闰生一惊,还来不及反应。那些少女已围在了他的周围,拽上了他的衣衫,嬉笑拉扯起来。一时间,花苑之中满是少女的娇笑声,好不欢乐。
褚闰生哭笑不得地拉紧自己的衣襟,防着那些少女不留情面的撕扯,求饶道:“仙子,我知错了,我还你还不行么?”
何彩绫闻言,抿唇而笑。她挥了挥手,一众少女立刻退开。她起身,走到他面前,摊开了掌心。
褚闰生从怀中取出那枚金铃,轻轻放在了她的掌心。
何彩绫合拢手指,望了他一眼,又笑了出来。
“我记得你还拿了我数颗珍珠,怎么连身像样的衣服都买不起?”何彩绫问道。
褚闰生闻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衫。本来也不是什么新衣服,方才被那些少女一番拉扯,许多地方都脱了线,甚是狼狈。他尴尬笑笑,不置可否。
何彩绫伸手,轻轻捻了捻他的衣料,笑道:“还真是件破烂衣服,也别费事补了,换一件吧。”她转头,对那群少女吩咐,“还不领公子更衣。”
众少女福身行礼,继而簇着褚闰生,往一旁的花厅去了。
片刻之后,褚闰生回到苑中,已换上了一身藏青绸衣,衣襟与袖口以银丝绣了莲花纹。腰间束着青玉腰带,使他身形愈发匀实颀长。
何彩绫细细打量他一番,笑道:“当真是人靠衣装,只差一副合称的头冠。”
褚闰生听罢,将头发松松扎起,含笑答道:“我还没到行冠礼的年纪呢。”
“这倒也是。”何彩绫点头。
褚闰生刚要放下手来,又察觉了什么。他抬手,仔细闻了闻衣袖。衣上也不知熏了什么,隐隐透着清馨。这香气倒也不陌生,昔日雪地中,第一次见她,她的身上便是这股芬芳。
何彩绫看见他的举动,了然道:“是瑞香。许是侍女替我熏衣的时候染上了罢。”
“很好闻。”褚闰生抬头,赞了一句。
何彩绫坐回榻上,笑道,“这‘瑞香’又号‘花贼’。其他香花若与它并置,皆会淡然失香,可谓‘夺百花之香者’。”她轻轻拍了拍身旁的空位,道,“过来坐吧。”
褚闰生也不推辞,大大方方地坐在了她身旁。
何彩绫轻轻击掌,一众少女得令,当即散开,奏丝竹、起歌舞。花苑之中,霎时热闹非凡。她倒了一樽酒,递与褚闰生,笑道:“你既然来了,便让我略尽地主之谊。”
她话音未落,一旁的几名少女跪坐在了榻前,将手中的瓜果捧到了褚闰生面前。
褚闰生含笑接过酒樽,轻轻啜了一口。他沉默片刻,开口道:“其实,我是来向你道谢的……‘九炼天霜镜’中,若不是你,我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何彩绫转头,看着眼前的歌舞,语气轻巧,道:“是你自己拼尽全力撑下来的,我不过是略施援手。说起来,我也得道声谢,若不是你被困镜中,惹得别人相救,我怕也没办法这么快出来。”
褚闰生闻言,不禁微笑。
“不过,我也听说,你拿我来要挟延绡……”何彩绫转头望向他,“还真是无情无义,不择手段哪。”
褚闰生并不辩解,只戏谑道:“总之,我欠仙子的人情,怎么也还不清了。”
“知道就好。”何彩绫掩嘴笑道。
褚闰生笑望着她,道:“除了道谢,我还想亲口跟你道别。”
“道别?”何彩绫不解。
“嗯。”褚闰生的语气转而认真非常,隐隐带着一丝感慨,“我不修仙了。你说得对,能好好活过这一世,就是福分,又何必求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如今,我只想救回我的师弟,治好师兄的病。然后,我就回家。”
“当真?”何彩绫微有些惊讶。
褚闰生点了点头,“当真。”
何彩绫略微沉默,问道:“回家之后,有什么打算?”
“做回本行啊。”褚闰生笑得温柔,“替人送信,帮人传话,大江南北四处跑。等攒够了钱,就娶妻生子,安安稳稳地过完这辈子。”
“是么……”何彩绫垂眸,很快,她含笑举樽,道,“若能如此,再好不过。那今夜一定要多喝几杯。”
褚闰生点了点头,轻轻和她碰了碰酒樽。
两人正要饮时,一名粉衣少女快步走进了苑中,行礼之后,对何彩绫低语了几句。
何彩绫轻叹一声,放下了酒樽。她起身,冲褚闰生淡淡一笑,道:“俗务缠身,先失陪了。你若愿意,就等我一会儿。若是有事,就自便吧。”
褚闰生也不回答,只是微微点头。
何彩绫吩咐了众少女几句,举步离开。
褚闰生目送她走远,继而垂眸,看着樽中美酒。方才那粉衣少女对何彩绫说的话,虽是低声轻语,他却听得真切:
“昨日公子派出去的十六骑黑甲精骑,也不知是遇上了何人,性命虽然无碍,但神智皆伤,行为痴傻。大夫诊治一日,毫无成效。如今公子已唤了徐堂主前去看诊,还请主人一并前去,必要之时,以卯符相助。”
想起这段话,他不禁莞尔。这时,几名少女坐上榻来,偎在他身边,替他斟酒捶肩。他似是羞涩,只顾低头把玩着手中酒樽。月色清朗,和风如水。歌舞升平,醇酒美人。此情此景,几人不醉?只是,却无人知道,他早已敛了识神,任一分元神巡游四处。这宅中种种,皆在他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