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说褚闰生一行随张惟进了军营,自然是被待为上宾。营中虽然简陋,倒也准备了几件舒适的营房供众人休息。
张惟却不着急,决意要先将金轮封印。他吩咐座下道童,在营中空地之上布下道坛。此处乃是河堤之旁,并无可供布坛之物。两名道童在空地上站定,各自从袖中取出了什么,往上一抛。
只见七十二支青纂从天而降,直插入土,围成内外三圈。这时,一片青黑幔帐覆下,如灵蛇般缠上那些青纂,结出了三层道坛来。此时张惟提笔,在纸上轻画几笔,瞬间,七十二面红幡挂上青纂,无风自舞。此时,虽依然是大雨倾盆,但这道坛之中,却无一丝雨滴。坛内光芒眩目,青纂之上,隐隐悬着一道虹。
营中将士看到这般情景,无不惊叹。
张惟伸手一招,喝道:“来!”
只见锁链缚着金轮,飞将过来,落入坛中。刹那之间,锁链又化回了符纸,纷飞而去。
众人被隔在道坛之外,自然看不见坛内情形。但却依稀可见,坛中金光飞溅,火焰奔流,似要破坛而出一般。但那七十二支青纂纹丝不动,红幡也止了翻飞,静止下来。
看到此情此景,褚闰生只觉心中压抑,难受万分。脑海中,忽生了两个字:咒解。
就是那一瞬间,这两字竟要脱口而出。他一慌,忙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平复下自己的心神。
张惟含笑,道:“这妖物不同一般,需在坛内镇上七天,去其煞气,然后再埋在清静之地,以玄石镇压方可。”他转头,望着众将领,道,“这七日,我便在贵营叨扰。这七日之内,无论何方妖邪来犯,我都会为诸位抵挡。”
众将领闻言,感激万分,连连称谢。
一番下来,众人衣裳皆湿,将领忙吩咐士卒领众人换衣小息,更下令备宴,款待贵客。
褚闰生进了营房,却迟迟不换衣,只是微蹙着眉头望着营外道坛。苍茫大雨,道坛的青纂红幡糊成一片暗灰,依稀可见金光隐隐。他不知为何,心中恐惧,背脊发凉起来。
这时,绛云小心翼翼探身进来,怯怯唤了一声:“闰生哥哥……”
看到她,褚闰生脸上漾出笑意来,他带着戏谑,答应道:“绛云妹妹。”
绛云点点头,走到他身旁,思忖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闰生哥哥……我们,呃,我们是不是真的不管圈……不,幻火了?”
褚闰生闻言,沉默不语。
绛云垂眸,“我知道他现在被什么龙太子占了神识,若是会危害到闰生哥哥,说不定他宁愿自己被绑缚封印。可是……”她停顿下来,犹豫了片刻,才道,“可是,闰生哥哥不是说过么?幻火就像是兄弟一般……”
听到这番话,褚闰生不禁苦笑。是啊,兄弟。回忆如此真切,那跟在他身后,贪吃又冲动的幻火,真的就像弟弟一般。只是,这般的兄弟之情,对旁人来说又算什么?
张惟不同于段无错和梁宜,幻火的种种,他毫无所知。既然占据幻火神识的龙太子是杀害童无念的真凶,张惟若得知此事,就断没有放过金轮的道理。这般真相,要想说明,已是难事。更何况,金轮来历不明,他又要如何解释?难道真的要说,自己是普煞仙君转世,而幻火是他那化作了人形的兵器?那么到了今日,身为主人的他,是不是也该担上一份罪责才好?或者,其实这一切都是由他而起,他才是始作俑者?
他想到这里,闭目长叹。
绛云见他这般,默默低下头去,不再多言。
这时,褚闰生睁开眼来,笑道:“现在时辰还早,待天黑之后,我们偷偷去看一看吧。”
听到这句话,绛云的笑意瞬间绽开。她点头,笑道:“嗯。小宜知道怎么定魂,一定能找回原来的幻火的!”
她话音刚落,梁宜嗔笑道,“丫头,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帮你呀?”
绛云充耳不闻,只是继续对褚闰生道:“哼,圈圈那个笨蛋,若是他回来了,我肯定好好教训他……”
褚闰生望着绛云,但她说的话,却未曾入耳。他心里太多担忧,却无解决之道,那时那刻,他竟有种孤寂之感,无处诉说。他不自禁地想起,眼前的人曾对他允诺:一生相守,永不分离……
直到绛云停下了言语,他才回过神来。四目相对之时,沉默,便显得有些尴尬了。
绛云似是察觉了什么,她垂眸,避开他的视线,略微思忖,继而展颜道:“对了,幻火以前最怕池玄了,我去找池玄来帮忙。”她说完,转身就走。
褚闰生心头一慌,伸手一把拉住了她。
绛云回头看着他,却带着些许惊惶。
褚闰生见她如此,紧握的手指便轻轻松开。他笑着,若无其事道:“好妹妹,这事牵扯到张高功,你我就不说了,池玄师兄与他交恶,你要是让师兄出手,怕是弄巧成拙啊。”
“是么……”绛云点点头,“我……我知道了……那我先出去了,你换衣服休息吧。”
目送她离开,褚闰生笑得无奈。心里留了一片空寂,逼着他找什么来填。他紧紧闭目,却又见那一片白烟缭绕,碧水繁花。他不知为何,生了怒意,低吼了一声:“够了!”
瞬间,白烟散去,繁花落尽。他的眼前惟剩了一片黑暗,挥之不去……
……
绛云出了帐外,心头依然惶惑。方才,她似乎明白了什么。握住她手腕的那一刻,褚闰生那一贯温和含笑的眼神,被阴霾覆盖,透出了一丝锐利,让她畏缩。
她从来就没有猜透过普煞仙君,如今,也猜不透褚闰生。只是,现在她依稀明白,若是真的了解,她便不知该如何应对。她始终,是不够聪明。
这时,梁宜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响起:“丫头,有些事情可糊涂不得……”
绛云点点头,却不应答。
梁宜带着笑意,道:“你那闰生哥哥说话真假难辨,莫去管他。不过,有件事,我还是要说。你若想找回幻火,就要先破张惟的道坛。到时,须得制住那四溢的煞气,才可万无一失。能做到此事的人,你心里也有数。如今,是要听我的,还是你闰生哥哥的?”
绛云听罢,低头思忖了片刻,轻声道:“我也曾在凤麟洲上修行,受过仙家教诲。也听说过:世间万事,总有得失。凡人一生,终须取舍。我与幻火是相识百年的伙伴,自然想找回他。但是,如果这么做有害无益,我也只能放弃。我想,闰生哥哥的心里,怕是早己做了决定。他刚才答应我,是顾念旧日情份,勉强为之。”她顿了顿,无奈一笑,“而池玄本就与这些事情无关,我怎么能开口要他涉险……闰生哥哥也许也是这么考量,所以才吩咐我莫要找他的罢。”
梁宜听罢,静默不语。
绛云歪着脑袋,笑得释然,“真奇怪,这些道理,我本来怎么也不明白,现在却能想通。是不是因为你在我体内的缘故呢?”
还未等到梁宜回答,绛云忽然察觉有人靠近。她退开几步,戒备起来。
“我吓到姑娘了?”张惟打着伞,笑望着绛云。
绛云皱眉,带着敌意,一语不发。
张惟上前了几步,道:“姑娘并非凡人。既然与我那几位师侄交好,想必也不是什么妖邪之物。不过,我很好奇姑娘的来历,还请姑娘不吝相告。”
绛云不悦。想起在茅山之上,此人也曾为难过褚闰生和池玄,如今,又把幻火封在道坛之内,肯定不是善类!
张惟见她不答话,又上前了几步。
绛云急忙后退,正寻思着要怎么做才好。这时,微凉的雨雾中,混进了清冽的罡气,她瞬间生了笑意,抬眸望向了那罡气的主人。
来者,自然是池玄。他打伞站在不远处,也不走近,只是静静望着。
张惟见状,浅浅一笑,道:“看来,今天我是问不出什么了。”他不再多言,转身就走。
待他走远,绛云笑了出来,几步跑到池玄身边,道:“好厉害呀,他也怕你呢!”
池玄摇了摇头,“他不怕我,只是不想与我共处罢了。”
“为什么?”绛云又凑近几分,问道。
“不知道。”
得了这句回答,绛云便点了点头,不再追问。
她方才一直站在雨中,全身湿透,衣角发梢还滴着水。本该是狼狈之像,可她神色自如,便解了那份难堪,愈发楚楚可怜。池玄将伞打在她头顶,道:“我送你回帐。”
绛云看了看头顶的雨伞,笑道:“你不是说,雨水对我不算什么吗?”
池玄闻言,微微愣了愣。继而,他轻浅一笑,将伞移开,道:“那你自己回去吧。”
绛云忙伸手握住伞柄,道:“哪有这么快反悔的。”
池玄也不答她。只是任由她扯着雨伞,往自己头上遮。这么一来,绛云反倒不好意思了。她将雨伞推回去,皱眉道:“算了,我的确不怕雨水……你撑吧,病了不好。”
池玄点点头,“本该如此。”
绛云心中不悦,却又不知如何反驳,唯有皱着眉头,暗暗跺脚。
池玄打着伞,径自走开。
绛云急忙追上去,“你去哪儿?”
池玄头也不回,淡然答道:“道坛。”
绛云闻言,惊讶不已,她犹疑着,开口问道:“……为了幻火?”
池玄并不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可是……这个道坛是那个张高功布下的,他对你……”绛云道,“而且,幻火他跟你……”
未等绛云说完,池玄便开口,答得平淡,“一场同门,不能坐视罢了……”池玄转头望着她,又道:“我并无把握救他。要想唤回神识,还需梁高功的定魂咒法……”
绛云听着听着,笑了起来,“我真笨。我早该知道,你不是薄情寡义的人。”她绕到他身前,笑道,“第一次见面之时,你与闰生哥哥素昧平生,却也挺身相护。其实你也不过是模样冷淡,对吧?”
“那不是理所当然之事么?”池玄答完,继续往道坛走去。
绛云笑着,追上他的步伐。
待到了道坛之前,绛云就觉重重咒力压迫而来,前行困难。而金轮的煞气竟感受不到分毫。阵内火光零落,已远不如先前。这道坛怕是比当初梁宜捉她所用的那个还要厉害上几倍。上清派的道法,果然不可小觑。
池玄站定,端详了道坛一会儿,转身离开。
“就这样?”绛云跟上去,问道。
“现在解开道坛,我没把握能制住金轮的煞气。”池玄答道,“待煞气再弱一些……”
绛云点点头,心中却有疑惑。池玄的罡气正是这煞气的克星,以前幻火煞气鼎盛之时,池玄也曾出手遏制。可现在,煞气分明不如以往,为何他却说没把握?
她正想着,却听池玄轻轻咳嗽起来。
她忽然想起,先前在河边,张惟曾说池玄身上的罡气弱了许多。莫非……
她慌忙上前,搀着他,急切道:“你病了?受伤了?”
池玄垂眸望着她,道:“淋雨受寒,咳嗽几声有何奇怪?”
“可是……”
绛云皱眉,正要追问。池玄却伸手轻轻推开了她。绛云担忧不已,又怕言行唐突惹他不悦,一时间手足无措。她正难过,却见他轻轻一笑,道:“若我病了,也是你抢我伞的缘故。”
他说完,施然离开,留下绛云一个人愣在了原地。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不满跺脚,低声道:“什么嘛!冤枉我!”
脑海之中,梁宜放声而笑,“丫头啊,他逗你罢了。你该高兴啊,恼什么?”
“哼!他逗我我干嘛要高兴!我又不是小猫小狗!”绛云更用力地跺脚。
“呵呵……”片刻之后,梁宜止了笑意,道,“好啦,丫头。你回帐凝神打坐,我助你修炼定魂咒法,待会儿还有正事要做呢。”
绛云闻言,努力压下了自己的不满,转身回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