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这才笑了出来,道:“平哥哥,没事了。”
少年看呆了,心中千言万语,却偏偏什么也说不出来。
村人之中,那少女的父母惊喜交加,急急冲上前来,含泪唤道:“芸芸……芸芸……”
少女却不假理会,她避开那对夫妇。转身,对梁宜行了万福,垂眸道:“多谢姑娘相助。”
梁宜听她这么讲,笑了起来,道:“姑娘过奖了。即使我不出手,有这‘花煞’在侧,你早晚也能做到的。”
少女轻轻一笑,望向了一旁的花煞,道:“奴家命薄,被强行‘冥婚’,若非得‘花煞’相助,魂魄早已被夫家禁制。但‘花煞’行事粗暴,惊扰了乡邻,奴家在此给大家赔个不是。”
褚闰生听这少女说话老成,全然不像十四五岁的样子,心头有些惊讶。他不禁想起,曾经遇见过那身为“伥鬼”的男童,也是这样说话。难道,人一死,就会变了心性?
这时,少女冲那少年深深一拜,继而笑道:“平哥哥,你安然无恙,奴家就放心了。奴家与哥哥今生无缘,哥哥莫在惦念,就此拜别。”
少年闻言,大惊失色,他上前,一把拉住了少女的手,道:“你既然回来了,为什么还要走?”
少女平静道:“奴家感染恶疾,半月之前,就已殒命。如今命魂附身,不过暂时。”她看了看天色,道,“奴家阳寿已尽,天亮之前,魂需归东岳地府,才能再行造化。”
“我们说好了,同生共死,你去哪儿,我随你去。”少年看着她,认真地说道。
少女轻轻拿开他的手,低眉道:“哥哥情深,奴家感激不尽。但哥哥阳寿未尽,莫做傻事。哥哥年岁尚轻,他日定能寻得情投意合的姑娘,共偕白首。”
少年听到这番话,满脸都是惊讶,眼神里尽是不信。他急急道:“你……你为什么这么说?难道,在你心里,我是那种贪生怕死,不守诺言的人?我早已对天发誓,非你不娶……你怎么能让我找其他姑娘?”
少女轻轻一叹,道:“哥哥,奴家今生已尽,你许的诺言,自然不必遵守了。”
少年还要说什么,却被梁宜打断。
“别争了。这姑娘身死之时,命魂离体,与天、地二魂融合,溯前生、开灵能。她早已不是与你许了白头的那位姑娘了。”梁宜带着一丝漠然,如是说道。
少女听闻此言,微微颔首,以示赞同。
少年颤声道:“她……”
梁宜道:“怎么,我说的不清楚?那我说简单点好了,人只要一死,今生的种种便是过眼云烟。你对她来说,不过是轮回中的一个过客罢了。”
少年的情绪激动起来,他出声对那少女喊道:“不是的!如果是这样,那你为什么回来救我?!为什么?!”
少女平静道:“平哥哥莫要动气,听奴家慢慢说来。”她略微斟酌后,开口道,“当日奴家病死,停尸在家。□□日相守,悲恸至极。但也因此,哥哥沾染了奴家尸气。待到奴家回魂返家之时,随奴家一同来的那‘煞神’便缠上了哥哥。哥哥之后便一病不起,奴家想为哥哥驱除‘煞神’,便又回返。不想,被村人觑见。村人惊惶,以为是奴家作祟,便请了道人做法合棺,匆忙下葬。奴家本已功过相抵,只待再入轮回,不料这‘煞神’害人,毁我功德。若是哥哥殒命,奴家罪不可恕。奴家只得拼尽全力,数次连棺回返。但村人愈发恐惧,甚至为奴家行了‘冥婚’。奴家心中悲愤,招来了‘花煞’,毁去了婚姻。今日若非得高人开棺相助,奴家怕是难扼心神,要沦入魔道了。”
少年听完这些话,已是泪流满面,“你救我……只是为了‘功过相抵’……”
少女点了点头,“是。如今,奴家可以重入轮回了。哥哥往后切莫挂念。人生无常,情念不过一时执着,待哥哥年岁稍长,便能明白。”她说完,对着村人拜别。只见一缕青烟从她身上飘起,消失于夜色之中。
少女直直倒地,再无声息。这时,那“花煞”长嘶一声,拍拍翅膀,纵身飞起。在空中盘桓数圈,亦消失无踪。
那少女的父母见状,嚎啕大哭,不断唤着女儿的名字。少年却已茫然无语,呆呆地看着那少女的尸体。
褚闰生见状,只觉得悲凉无比。他还当那少女是为情回返,原来,人死之后,今生种种爱恨,便一笔勾销。三魂合一,溯前世、开灵能。那少女早已不是曾今的她了。那么他呢?他也曾死过一次,现在的他,还是不是以往的“褚闰生”?
正当众人哀恸之时,梁宜走到那少女的父母面前,含笑道:“二位若是不忍女儿离去,我倒是可以相助。”
那对夫妇闻言,惊讶不已。
梁宜看了看那少女尸体,道:“若想她复生,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你们忍得住辛苦。”
那对夫妇面面相觑,但很快,他们点头如捣葱。
“复活又怎么样……”突然,那少年开口,“她已经不是她了。”
梁宜转头,笑道:“她的命魂已去了东岳地府,我复活的怎能是刚才那个绝情的人儿。呵呵,人死之后,唯有魂入轮回,七魄却不会变。我借由其他命魂,附于肉身,驱动七魄。若能唤回天冲、灵慧两魄之力,回复生时的感情记忆,也并非不可能。……要不要,试一试?”
此话一出,少年的神色里,立刻有了犹豫。
“不必担心。死者复活,虽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但所有善恶承负,因果报应,都是由我一人承担,与各位无关。如果担心,还可以随时可以停下术法。”梁宜含笑劝道,“如何?”
经她这番话,那对父母和那少年都动摇起来。
褚闰生看着这般发展,也不知该怎么做才好。梁宜复活死者,他也曾亲眼见识。那般杀生续命,残酷至极。不久之前,她也曾被上清派的监院惩罚,可如今,她又要施行此法。这究竟是为什么?难道是同情?……他看着地上的少女尸体,心中疑惑。忽然,那具尸体化为尘土,没入了大地。
这一切,不过一瞬之间,根本不给人反应之机。褚闰生眼看着那尸体化为虚无,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区区一介凡人,也敢染指生死之事,好大的胆子。”一个声音自空中传下,话虽是威胁,但语气偏是轻佻悠然的。
众人闻言,循声望去。就见半空之中,浮着一名黑衣男子。他身旁还跟着一黑一白两名童子。这几人周身阴气重重,一看便知不是凡人。村人见到这般景象,惊呼连连。
梁宜抬头一看,眉头一皱。
“我的运气还真不是一般的差。”那男子轻笑道,“每次轮到我值日,就一定会出些乱七八糟的事。你替人返生,怕也不是第一次了吧,这是砸我地府的场子么?”
梁宜皱眉,“地府值日……”
那男子轻轻落下,站在了那口棺材上,“没错,我乃泰山地府鬼差,崔巡。”他翻开手中书册,道,“梁宜……你修炼‘定魂之法’,扰乱生死伦常。你阳寿未尽,在生于世,地府无权管束,才不得已任你为恶。如今,你附魂在死者之身,撞到我,算你倒霉。”他抽出腰间的黑幡,喝道,“给我乖乖出来!”
梁宜一纵身,后退数丈,神情严肃。
褚闰生见状,也不知该怎么做,便望向了段无错。只见,段无错依然站在一旁,神色平和。莫非,如当日茅山上一般,旁观为上?好歹是同门,不是这么冷淡无情吧?
他正纠结,就听梁宜一声惨叫。一道精魂脱出那小女娃的身体,冲向了天际。那女娃儿颓然倒地,再无举动。
崔巡收了幡,吩咐身旁的黑白童子,“别让她逃了。”
两名童子得令,瞬间消失无踪。
崔巡倒不急着追,他翩然落地,看着村中众人,说道:“你们听好了,复活死者,天理不容。就算活着没事,死了也要入地狱受苦。”他指指地上那女娃儿的尸体,道,“这便是教训,引以为戒啊!”
他说完,又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幻火。他叹口气,摇摇头。而后,他抬头冲褚闰生一笑,迈步走了过来。
褚闰生大惊,也不知该不该反抗。这思索之间,崔巡已到了他面前。
“哟。活得挺好的么,不错不错。”崔巡笑着,拍了拍褚闰生的肩膀。
褚闰生烟咽口水,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
“嗯,不错不错……”崔巡笑道,“在修仙啊?修仙好啊!继续努力啊。”
崔巡说完,笑嘻嘻地离开了,留下褚闰生原地茫然。
“搞什么啊?”褚闰生开口,疑惑万分。
这时,不远处的段无错朗声道:“诸位乡亲,今日之事,惊动了地府之人,显然是事关重大。这生死有命,不可执着。棺材回返一事,也算是有了解决。大家就早点回屋休息吧,善后之事,交由我们来处理。”
村民早已受了数次惊吓,听段无错这么一说,纷纷称是,携着家人回家,还不忘牢牢关上门窗。
那名少年留到了最后,他望着面前的狼籍,不住落泪。他跪下身来,抓起了一把尘土,放进怀里。这才沉默着,随着自己的父母,回了家。
褚闰生不由叹起气来。他抓了抓脑袋,不再多想。他迈步走到幻火身旁,将他抱起,又转头对池玄道:“师兄,我们也去睡吧,好困。”
池玄点了点头,刚要离开。却又听段无错开口,“唉,徒儿们,你们也太叫为师失望了。为师这么辛苦劝散他人,你们也不想想是为了什么?”
褚闰生不解,“啊?师傅,你有话直说嘛。”
段无错慢慢踱步过来,伸出手,敲了敲那口棺材。
“你们方才也听到了,那姑娘数次‘连棺回返’。照理说,魂魄一物,飘渺无形,岂会受棺材牵制。”段无错笑眯眯的,“这里头,还有文章。”
“哎?”褚闰生有些惊讶,转头望向了棺中。棺内,放着数件陪葬之物,也不过是女儿家的首饰衣物罢了。褚闰生正想再问,忽然注意到了棺壁上的东西。这副棺材的四面内壁上,都钉着一页经文。
段无错探手入棺,取下了那些经文。“看来,就是因为这些东西,才使得魂魄出不了棺哪……”他看着那四页经文,笑道。
褚闰生不禁笑问:“是《上清真经》?”
段无错摇头,“是《太平经》。也不知这些村民请得是哪里的道人,这《太平经》岂是这么用的。呵呵……”段无错将经文收进怀里,“虽说不是我们要找的东西,但这几页经文,也是《道藏》收录之物。留着兴许有用。好了,回房休息吧。”
段无错说完,慢悠悠地踱回房去。
褚闰生了然地点了点头,忽又想到了什么,“师傅!梁高功……”
段无错闻言,顿了脚步,转头笑道:“别担心。她可不好对付,呵呵。”
褚闰生看了不远处那女娃儿的尸体一眼,不再多问。他抱着幻火,跟上段无错的步伐,待到了门口,他看了看四下。说起来,那红发姑娘,去哪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