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的一天,普煞同往常一样,晨起与自己对弈。一盘棋后,他慢慢踱步,回池上小寐。他没走几步,就见绛云风风火火地往北岸跑去。
他不禁笑了起来,纵身一跃,挡在了绛云的面前。
“呀,主人?您不是在睡觉么?”绛云看到他,大惊失色道。
“唉……”普煞叹着气,道,“你是我的坐骑,却连我的作息都不知道么?唉……”
绛云听罢,道:“主人……呃,今日风和日丽,我想出去走走。您也别浪费时间,快去睡吧!”
她说完,拔腿就想跑。
普煞一旋身,还是挡在了她面前,他笑道:“正好,我也想出去走走。话说,这三百年来,你从未尽过坐骑的义务吧,不如今日载我去西海巡一圈如何?”
绛云跳脚,“主人!我以前天天在您座前待命,是您自己不骑的吧。您每日不过是下棋、看景、睡觉,要坐骑何用?我今天还有事,您要骑,明天再说!”
她说完,化出兽形,一跃而起,过了普煞头顶,踏云如梯,消失无踪。
普煞满脸无奈,低语道:“啧,道行不长,口齿渐利啊。”
他看着绛云离开的方向,向北万里,是聚窟洲,以天犬之速,片刻就到。怕是一会儿之后,广昭又要命童子来找他了吧。这般骚扰,亏得广昭有耐性,能忍到今日。他笑了起来,也往聚窟而去。
突然,他心中一荡,隐觉不祥。只在那一瞬之间,凤麟洲上,万物俱寂。原本朗朗晴空,刹那间变得暗如黑夜。狂躁的杀气铺天盖地而来,掩日月,扼流风,祛白烟,煞百物。他周身都被一股无形压力所制,一时之间,竟动弹不得。
他深吸一口气,凝神之后,解了那压迫。他皱眉,伸手,腕上的手镯化出金轮之姿,轮身云篆耀目,燃起火焰灼灼,照亮一方。
普煞一语不发,腾身而起,往岛外而去。
……
凤麟洲外,弱水三千。不浮鸿毛,不渡芦苇。周遭层层杀气,让海水凝如墨玉,静得诡异。
眼见这无边杀气吞天噬地,黑暗之中,忽现了一轮金光。金光紧贴水面,飞旋而来。止水如镜,映出那耀目金光,碎了沉寂。那金光回旋,转瞬之间,停在了一人身边,驯服无比。
普煞伸手,抚上身旁的金轮,指尖沾一点火焰,轻轻弹向了水面。刹那之间,水面碎裂,化了滔天巨浪。那点火焰飘零如萤,熄灭在了水中。
普煞微微皱眉,一抬眸,就见那巨浪如龙,直冲他而来。他身边金轮瞬间巨大数倍,似盾一般挡在他身前。巨浪被金轮挡下,分裂四散,化为疾雨。雨滴激起千重浪花,翻覆为排空浊浪。那势,翻江倒海;那声,震耳欲聋。海底的万年深寒一并被搅起,骇得人心惊。
普煞见状,微微一笑,抱拳行礼道:“小仙不知龙王大驾,多有得罪。”
他话音方落,就见海水稍稍平静了下来,几道水柱冲天而起,簇拥着一名少年,自水中现身。
那少年看来不过十五六岁,一头黑发过膝,身上不着丝缕,却覆鳞甲。项上砗磲璎珞,缀一颗明珠,流光溢彩。那少年生得唇红齿白,俊美非凡,明珠映亮他的眼底,于黑暗之中,灿若星辰。他带一抹邪肆,笑道:“哼,若是父王前来,你早已没命说话。”
普煞恭谨道:“不知阁下是?”
那少年双手环胸,一脸不屑,“小王排行第二,你不识得也不奇怪。”他打量了普煞一番,道,“幻火金轮……莫非你就是凤麟洲的普煞仙君?”
普煞笑答:“小仙正是。”
那少年大笑了起来,“小王方才就想,这西海之中,究竟有谁如此大胆,敢阻小王的去路。原来是杀妖得道的普煞仙君,这倒有趣!”
他说话之时,只听海中笑声起伏,如同回响。普煞低头,就见海面之下,早已聚集了千万水族,笑意狰狞,可怖至极。
“哥哥莫要与他多言!”海中突然传来了一声稚嫩呼唤。只见一条巨尾出水拍浪,激起水花千丈,飞溅四处。浪下鱼脊若隐若现,终不可辨。那声音继续道,“敢挡我们去路,管他什么仙,好好教训一番才是!”
少年扬眉一笑,伸手拨弄着项上明珠。珠光熠熠,映得他的面容阴晴不定。他开口,道:“普煞,识相的,就让开道来!别损了小王去中土兴风作浪的兴致!”
此话一出,水下千万水族笑得猖狂无比。
普煞静默片刻,道:“二位太子还是请回吧。”
少年闻言,生了不悦。“放肆!”
普煞笑道:“二太子息怒。二太子拥西海之广,又何必染指中土。”
少年笑意全消,双眼之中,浸着冰冷杀机。“世人好财逐利,为夺我龙族颌下骊珠,无所不用其极。小王今日不是寻衅,是报仇!要小王不去中土,哼,你怎不教那些凡人不往西海?!”
普煞平静回答:“凡人无知,惑于名利,羁于爱恨。二太子仙身贵体,又何必扰乱太平,造这无谓杀孽……”
他还未说完,海中那稚音又起,“我呸!凭什么人杀我是无知,我杀人就是造孽?上天为何独厚凡人?!我不从!我不从!我不从!”
海上那少年安抚道:“弟弟莫气,这仙人是凡身得道,本就沾满世俗浊气,说出这般论调也不奇怪。”他说完,海下渐渐平静下来。他抬眸,看着普煞,道:“你不过多久的道行,也敢在小王面前妄论天道?世间万物,弱肉强食,胜者为道!龙强百兽而为王,便是循此天道!”
那少年冷冷一笑,继续道:“普煞啊普煞,小王今日携千万水族往中土而去,这般声势撼天动地,所有仙家却都不作声,你可知为何?”他不等普煞询问,便带着骄狂,自答道,“因为小王就算杀凡人,造杀孽,也是人间当有此劫!”
普煞沉默。
鹰隼攫兔,虎豹扑羊,是杀,却不是孽。天性使之,皆为自然。顺其自然,就是道。恻隐,是凡人才有的私心,更是孽障,踏错一步,便万劫不复。这才是逆天,才是违背天道……
“看来,你是明白小王的意思了。”那少年见普煞迟迟没有动静,语带骄狂,道,“既然明白了,还不让开!”
普煞却轻轻一笑,对那少年道:“方才二太子爷说了,小仙乃凡身得道,终是染了俗浊,悟不得太子的天道。”他顿了顿,道,“二太子今日想取道凤麟洲,恕小仙难以从命……”
少年听罢,咬牙怒道:“好一个普煞仙君,小王今日偏偏就往凤麟洲过,看你如何?!”
普煞道:“既然胜者为道,太子若能赢我,我便信人间当有此劫,放道让行,更自毁元神,绝无二话!”
少年大笑出声,“区区小仙,口出狂言!小王便从了你的心意,让你元神俱灭!” 他说话之间,猛一挥手,水气凝聚成了冰锥,直击普煞。
普煞旋身避开,金轮飞旋,护在他的身侧。他稳住身形,喝道:“金轮,形解!”
身旁的金轮得令,一分为二,如双翼一般,分侍在普煞左右。轮身火焰愈盛,千万条火舌吞吐,似是觊觎水下猎物,那急不可耐,似要烧毁一切一般。几只水族愈抢先机,仓促出水攻击,刚一露头,就被那火舌缠住,瞬间化了灰烬。
海中,那稚嫩的嗓音喊道:“什么仙君,竟有如此深重的杀气,与妖魔何异?”
海上,那少年却笑,“小王现在明白你为何叫‘普煞’了。你今日之举,早已失了仙君的身分……我看,该称你为‘魔’才对!”
普煞笑了起来,不以为意。若恻隐是魔道,对他而言,难道不强过仙道万倍么?
少年见普煞毫不动摇,神色一沉,双手合握,口中念念有词,只见他项上的璎珞骤然发光,继而变长,绕上手臂,缠于腰际,长过脚踝,最后伸入了海水之中。
少年松开双手,双臂一展,刹那间,璎珞上的砗磲珠光辉愈盛,将整片海水照得透亮,水下之物,一览无遗。
普煞就见海下满是凶悍的水族,虾蟹鱼蛇,无所不有。更有一条身长百丈的鱼龙,正静静巡游在那少年脚下。
少年伸手一指,无数砗磲珠子破水而出,带出了百千水族,虾兵蟹将,鲨鱼蛟蛇,各持兵器,骠悍无比。
普煞执起右手边的半环金轮,纵身而上,猛力一挥。
火焰如鞭,挟一道金光,冲入了水族之中。刹那,哀嚎四起,鲜血飞溅。火屑飞舞,张狂妖冶。
海下那巨型鱼龙突然跃出水面,在空中翻了个身。鱼龙落入水中,激起一片巨浪,扑灭了那漫天的火屑。浪声中夹杂着一句高喊:“哥哥,把他拖下水!”
少年冷笑,数颗砗磲珠子穿出海面,每颗珠子都引着一柱海水,化作锁链,灵活如蛇,迅猛地向普煞缠去。
普煞急急退开,身旁的另外半环金轮飞旋,迎上攻击。轮身火焰触及海水,竟带着“嘶嘶”悲鸣,溢出了白烟。被斩断的水柱瞬间又重新聚合,继续攻向普煞。
“哼,用幻火金轮对抗这片西海弱水,真是螳臂当车!”少年的脸上泛着猖狂之色,语气骄傲无比,“想赢我,找雷神天君来吧!”
少年说话之间,一道水柱已缠上了普煞的左脚。水族纷纷拉住那水柱,奋力将普煞往下拖。普煞稳住身形,提劲往上,与那万千水族角力。
这时,海中那鱼龙再次跃起,冲向了普煞。鱼龙掀起滔天骇浪,遮了视线,待鱼龙入水,浪平之时,就见普煞的幻火金轮重新聚为一体,轮身的火焰微弱不堪。那金轮挡在普煞身前,发出了微微的鸣音。方才,鱼龙那一击凶猛非常,虽有金轮之阻,还是在普煞右臂落下了一道伤口。
鲜血缓缓流到指尖,半带依恋地停顿后,滴入了海水之中。鲜红的血液于水中化开的一瞬,海中突然出现了诡异的变化。
数只狰狞水族沾了那鲜血,竟开始化出人身。惊诧的叫喊声穿透海面,此起彼伏地回荡。
海上,那少年看到这番景象,也惊得目瞪口呆。但片刻之后,他便明白了过来。
“凡身得道,血肉之中皆藏道行……”少年笑了起来,朗声道,“孩儿们!想要人身的,就尽情吃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