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亲眼所见,任谁也不能想象这般恐怖阴森的场景。
头顶,经文如瓦片密布。墨迹渗出,纷扬而下,未及地面,便化作黑烟飘散开来。脚下,阴风卷地,飒飒有声。森森鬼气,渗入毛孔,穿透肌骨,叫人不寒而栗。抬眸望去,那被墨色阴风晕染的黑暗中,有无数青幽火焰,明灭闪烁。千百身影,或兽或人,若隐若现。
双眼所见,亦令人惊骇。但若再加上双耳所听,更是可怖至极。
喈喈啼哭,哀怨凄婉。切切低诉,悲恸断肠。嗷嗷厉嚎,憎恶入骨。更有咬牙之声、磨爪之响、裂骨之音……那纷杂声响交缠融合,忽远忽近,此起彼伏,汇作了一个呼声:
“普煞。”
身历这般情景,绛云也害怕了起来。她本想离开远些,好让池玄放手作战。但何彩绫的宅院乃咒法造成,广阔无边。她辨不清方向,也不知该往哪里跑。弥天伞的咒法一解,她妖力恢复正暗自庆幸,却见宅院被经文覆盖,继而成了现在的样子。
阴鬼邪魅,她并非初见。当日为了追回池玄的命魂,她曾闯过一次地府。但那地府之中,虽也是阴森恐怖,却是沉重肃穆更胜一筹。而如今,不仅仅是阴森恐怖而已了。四周充盈的阴魂煞气,让她毛骨悚然,不自禁地微颤。
她忽然想起,自己也曾经历过这般感受。不由自主的恐惧,难以自抑的退缩……她面对失控的幻火时,就是如此。哪怕她妖兽之身,哪怕她煞气封解,也无法抗拒这惧意。
她听着那一声声的凄厉呼喊,认出那是在唤她主人的名姓,又忆起先前插入宅中山石的幻火金轮,肯定了□□分。
一定是那血灵符解开了,金轮中的精鬼脱缚而出。
现在,该怎么办才好?她惶惑四顾,有些无措。
黑烟墨色,模糊她的视觉。鬼嚎悲鸣,扰乱她的听知。阴风飒飒,掩盖诸般气味。周身所能感到的,只有冰冷湿寒。该进该退,已无所知。
若是梁宜在一定会有办法,可是如今……
她越想越怕,索性闭目掩耳。
这时,明光忽绽。绛云睁眼,就见火焰盘旋,从天而降。那火焰落地,炸裂开来,爆出明光万道。眼前,赫然出现了一颗大树。
但见那树,高及九丈,近十人合抱之粗。全无树叶,唯有枝杈交错。枝上悬着九盏明灯,灯中火燃,不断落下焰屑来,翩飞如蝶。
绛云虽不知此树为何物,但光明火焰逼退了鬼气阴煞,让她稍稍放松。她不自觉地慢慢走近了那棵大树,寻求庇护。快要到树前之时,那纷扬的火屑之下,忽然现出一个少年身形来。他背对着绛云,仰起头来,望着树上的灯辉。
绛云一惊,急忙站定。
眼前的少年,黑发如瀑,长及脚踝。全身不着丝缕,隐隐可见鳞甲青碧,覆着其身。数十枚白磲珠浮在半空,环绕在他身旁。
绛云觉得自己似乎见过这个少年,可是一时间她怎么也想不出端倪来。她正思索,忽听那少年笑了起来。
“哈哈哈……轮回转世,谁还稀罕……”少年的声音邪佞,带着些许恨意,如是道。
他说罢,抬手一挥。身边的砗磲引动水流,贴着树干缠绕而上,直冲那些明灯而去。
纷飞的火屑大半被水流熄灭,绛云看在眼里,心上焦急起来。这大树到底是什么她并不知晓,但明灯祛鬼、避除阴煞却是千真万确。若是由他熄了灯,岂不可怕?
想到这里,她奔上前去,厉喝一声:“住手!”
那少年惊讶,转过了身来。但见他颈上带着璎珞,缀着一颗明珠,熠熠生辉。映得他脸庞光洁如玉,双眸璀璨似星。少年看见绛云,眉峰微微一动,开口道:“原来是你……”
绛云上前,也不打招呼,只道:“不准熄这灯。”
少年骄狂一笑,“小王做事,什么时候轮到你这妖兽过问。”
绛云听着这语气有几分耳熟,问道:“你究竟是谁?”
少年望着她,语气中带着一丝傲然,道:“西海龙王二太子,睚眦。”
听到这个名姓,绛云想了想,“没听过。”
睚眦一怔,又气又怒:“你……”
绛云皱起眉头,只觉得眼前之人莫名其妙。忽然,她想起了什么。这个少年的样貌虽然陌生,但他身边的那些砗磲珠子她倒真的见过。曾经幻火失控,就是用这玩意儿做武器……
“噢,我知道了!你就是强占了幻火身子的那个精魂!”绛云指着他,恍然大悟。
“哼!”睚眦不悦,“终于想起来了啊。”
绛云退了一步,亮出利爪,威吓道:“快把幻火还来!”
“凭你也敢跟小王动手!”睚眦亦生了战意,道,“哼!不自量力!叫梁宜出来,小王跟她有帐算!”
当日睚眦占据幻火之身,杀害了童无念。是梁宜最先发现端倪,而后梁宜借了绛云之身与之相争,救出了童无念的魂魄。那时,只差一步便能将睚眦一并收付,可惜绛云妖力耗尽,不堪重负。其中细节,绛云并不十分清楚,但这两人之间的仇怨,她倒也明白。如今,听睚眦挑衅,她哼了一声,应道:“想见小宜,先赢我再说!”
睚眦皱眉,捻起一颗砗磲珠子,道:“就让你这妖兽吃些苦头!”
他说罢,将珠子一抛,那砗磲绽出一道白光,定形之时,那珠子已化成了一条百足蜈蚣。那蜈蚣身长百尺,全身黑赤,一对腭牙锋利如刀,毒气青紫晕染在上。而最诡异的是,这蜈蚣周身都笼着熠熠磷火,带着一丝鬼气。
此物俗名“火百脚”,栖居于墓地死穴,专食尸肉。时日一长,成精化妖。每到夜间,便盘踞在幽暗之处,伏击行人。如今这条蜈蚣的身长,显然道行不低。
绛云并不知道此物的能耐,但那鬼气阴戾,亦显示出此物非同一般。她凝神细细想着梁宜平日所教授的东西,若是精魂鬼魅,她的妖力作用不大,不如定魂咒法来得有效。她想到这里,扣青灵诀,念道:“天魂乃光,地魂为影。命魂住胎,七魄成形。魄灭诸形散,魂离万念消。急急如律令!”
她话音落时,周身妖气化作红光,如纱一般铺陈开来。那蜈蚣全身一僵,竟不再举动。
绛云见一击起效,正喜不自胜。却听那蜈蚣开了口,道:“不知我名姓,定魂咒法又奈我何!”
蜈蚣说罢,一下子就挣脱了束缚,扑向绛云来。
绛云微惊,想起这招“散魂灭魄”,若不知对方名姓,威力大减。她皱眉,纵身跃起避开了蜈蚣的攻击。她浮身半空,忽然想到了什么,眉头一展,朗声道:“魄灭诸形散,魂离万念消。急急如律令!睚眦!”
树下的睚眦听得这句话,神色一骇,眼见那红光如练绞缠而来。他忙招来砗磲,在面前结成了盾墙。
绛云自不退让,做法与他僵持。这时,那蜈蚣调过头来,又扑向了她。绛云察觉,正要转身迎敌。睚眦却趁此机会解了防御,抛出了三枚砗磲,引流水为箭,刺向绛云。
绛云前后受敌,忙弃了攻击,抽身闪避。所幸她行动敏捷,几番腾跃避让,未有损伤。她落地,还未得喘息,那蜈蚣又一次扑将上来。
绛云咬牙起爪,这要应对。忽听有人念道:“幽弦!穿云!”
周遭忽起清越弦音,一股强震不期而来,只一瞬间,那百足蜈蚣从尾段一路震断开来。绛云看着那森森毒牙在自己面前碎裂,不由惊愕。她转头,循声望去,就见来者是一名红衣男子。两道光芒横贯他身前,一如琴弦。他的手指修长,还停在那光弦之上。微光映着他的笑容,竟是温柔如水。
此人,自然是尤从之。他手指一剔,光弦刹时消失。他笑吟吟地望着绛云,用那女子般柔婉的嗓音道:“姑娘,你没事吧?”
绛云举着利爪,有些茫然地看着他,点了点头。随即,她一眼认出了他身后的那个人。
“闰生哥哥!”绛云笑意顿生,欣喜唤道。
褚闰生与一众弟子一起站在尤从之身后,听得这声呼唤。他笑得无奈,正要答应。这时,无数砗磲珠子显现,引无数水流,将众人包围起来。
褚闰生叹了口气,抬眸望向了那棵灯树。
树下站着的人,他自然认识。此刻,那少年面容狰狞,眼神如刀锐利,直直地看着他,咬牙道:“普煞。”
这一声,竟引得周遭阴气翻涌。如同回应一般,无数的声音呼唤着这个名字,往此处聚来。
尤从之顺着睚眦的视线寻到了褚闰生,他虽有不解,此刻却不是深究的时候。他看了看周遭的砗磲珠子,对睚眦道:“这位公子,你既已死,生前仇怨也该放下了。待我为你超度,你便安心转世去吧。”
“闭嘴!”睚眦怒道,“这里轮不到你说话!”他说罢,伸手指着褚闰生,又道,“普煞,你怎么还是凡人之身?好没意思……”
褚闰生闻言,抓抓头发,笑了笑。
“哼,小王不屑杀一个凡人。便让它们陪你玩玩吧!”
睚眦说罢,打了一个响指,浮在众人之旁的砗磲珠子瞬间化出形态来,竟是一只只怪异丑陋的妖物。这些妖物亦非活物,不过精魂之流。但这般数量,着实让人惊怕。磷火明灭,阴气翻腾,方才被幽弦震裂的蜈蚣竟也慢慢复了原。精魂之流,早已无生死之说,寻常道法不过暂时灭其形态,并不能伤其根本。
尤从之领的弟子虽已是道行稍高之众,但看到这般情状,也有了微微骇动。
“好。真是大开眼界。”尤从之看着眼前的精鬼,赞叹了一声。他的神情之中,并无畏惧,反倒是激动雀跃为上。
“凡人,识相的,给小王滚开!”睚眦道。
尤从之却摇了摇头,笑道:“那可不行。我身为高功,岂能让门下弟子身陷险境?”他说罢,上前一步,凭空手书“敕出”二字,继而起破狱诀,喝道,“神光照破,死魂出离!”
随他话音,灯树之上九盏明灯绽出强光,焕映万天,照明九地。那无数妖鬼精魂被光辉覆过,皆化作了点点青光,消散开来。
睚眦见状大惊,忙以砗磲珠子引水流阻挡明光,继而退到树前,念道:“四海寒流,五湖玄水,依我号令,从我所召!”
他念罢,只见砗磲珠子将灯树围起,冰冷水流喷涌而来,将那九盏明灯淹没。更有冰雪霜冻,一并侵袭,将火炎热力封去。灯树本是布坛之物,自身并无防御之力,面对如此攻势,明灯骤灭,周遭又陷入了黑暗。
睚眦得手,骄狂而笑,“哈哈哈,什么法术,不堪一击……哈哈哈……”
这时,黑暗之中,三道光弦横贯而来,凝聚为弦。只听那温柔的嗓音响起,带着远别于先前的怒意,道:“幽弦!横江!”
三弦齐振,道乐骤起。那波动汹涌,翻江倒海。音响如雷,震耳欲聋。幽光忽闪之间,锐气穿梭,睚眦身旁的砗磲珠子尽数碎裂。
弦光一闪,隐隐现出尤从之的身形来。他站在那三道光弦之中,幽光映在他的眼睛里,勾出一抹森寒。他沉声,道:“竟敢灭我师傅的法灯,给我滚回地狱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