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呆呆地望着水上之人,轻声自语般道:“主人……”
水上之人似是听到了她的声音,慢慢睁开眼来。他起身,缓步向她走来。随他步伐,水面之上涟漪轻漾。待走到她面前,他抬手,轻轻点上了她的额头,笑道:“又趁我睡觉的时候去找广昭仙君了罢?屡教不改啊!”
他说完,用力一推。
她一个趔趄,往后倒去。她忙稳住身形,皱眉望着眼前之人。
他的脸上满是笑意,又道:“要是广昭仙君忍无可忍,用净灵灯收了你,我可不管。”
绛云并不答话,只是转头,看了看四周那熟悉非常的景色。记起先前梁宜的情形,便知道眼前之物不过幻像。只需斩裂,便可解除。
她想了想,怯怯对眼前之人道:“主人,得罪了。”
她说罢,亮出利爪,狠狠一挥。眼前景物瞬间被撕裂开来,幻像瓦解,浓雾重又聚拢,笼罩四周。
绛云收起利爪,伸手摸了摸自己额前的朱砂,心头隐隐愧疚。但她并未多想,重又迈步,往池玄那处去。
眼前的浓雾忽又散开,层层的台阶赫然出现。她心头一惊,退了几步。抬头望去,就见最高的一阶上站着那白衣青穗的仙君。他的神色平和冷清,一如他周身环绕的清净罡气,不可侵犯。
他望着她,神色泰然,隐有慈悲。她听见,他用那清冷如水的嗓音,训斥她道:“天犬绛云,本座念你是普煞仙君座下,未曾伤你分毫,你休要得寸进尺。”
绛云望着他,心头生出怀念来,以往的寻衅报仇之心,竟淡不可查。她静静看着他的眉眼,试着寻出与池玄相似的地方来。她这才发现,原来这二人竟完全不同。她昔日初见池玄,只当作广昭一般看待,如今想来,着实可笑。她又看看眼前之人,不禁失笑。论样貌,广昭仙君为上,自不必说。但她心头偏厚池玄,只觉得池玄更好看些。
她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却见广昭迈步,自宫邸的最高一阶缓步而下。她回过神来,捶了捶自己的脑袋。继而伸出利爪,撕裂了眼前景像。她对着片片散去的虚影做个鬼脸,轻快地往前跑去。
还没走几步,幻像又变,只见一片雷电交织,密如锤炼。九霄之上,鼓声隆隆,和着遍野的雷鸣,骇人心魄。
她惊觉自己浮身半空,低头就见弱水翻涌,浊浪滔天。腥膻之气,排空而上,直入肺腑。她又抬眸,但见雷光层层,不可穿越,她只见那雷光之后,隐约有两个身影。
她猛地想起了这番情景。便是那一日,她违了主人的命令,去找聚窟洲寻衅。不想西海水族进犯中土,与她主人起了争执。一战之后,往事俱已,永失安乐……
她不禁心头生出痛楚来。此时,雷电散去,阴云顿开。金光一片,熠熠生辉。她忙闭上眼睛,却不为金光耀目,而是怕再见那凄凉景像。
耳畔,细小的碎裂之声,声声可闻。她知道那是净灵灯崩碎之音,心头愈发难受起来。她咬牙,利爪胡乱挥着,待耳畔再无那些声响才停了下来。她小心翼翼地睁眼,眼前空余了白雾森森。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心定之时,她怒气顿生,皱眉跺脚道:“什么乱七八糟的!骗人的玩意儿,你若有胆子,现形出来,看我不撕烂你!”
周遭一片宁静,无人答她。她手插腰道:“哼!怕了吧!”说罢,她趾高气昂,满心得意地往前走去,只当是那幻像怕了她。
忽然,她绊到什么东西,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她以为又是妖邪作祟,抬手正欲攻击,低头看时,却见一名上清弟子。绛云认得他是吴亨,忙收了手,蹲身下去,推了推他,道:“你躺这里做什么?醒醒呀。”
她仔细看时,吴亨眉头深锁,呓语连连,虽是神识不清,但又不曾受伤,想必是被梦魇所慑。她低头想了想,开口念道:“三魂招引,七魄重开。灵慧魄!”
话音落定,吴亨却丝毫没有清醒。她皱眉,看了看自己的手,咒法应该无错,为何无效。她又想起方才梁宜的情形,暗暗明白了一些。想必这什么“南华梦”不是仅凭开魄就能解除的。如今,宅中的上清弟子怕都困在这阵法之中。她虽与这些人不熟,但又思及池玄和褚闰生二人皆重情义,自然没有放着不管的道理,便也思索起解救之法来。
“做梦……做梦……”她自语般地念着。凡人做梦,要怎么叫醒才好?她苦思半日,依旧不得要领。梁宜又不开口,无人给她解答。她心中着急,又恼恨自己无用,嘟囔道:“做什么梦啊,难道还非要鸡鸣破晓才醒不成?!”
她说完这句,忽然想到了什么。鸡鸣破晓,日出东方,梦祟自消……七曜昭明镜!
那镜子法力神通,定然有用。可是先前镜子碎裂,再无灵能,如今也不知是否可行。她又想,即便不行,一试何妨?
她想到这里,一把拖起那吴亨。又忽觉不妥,换了姿势,扶着他,往池玄的房间疾奔而去。
循着那气味,不消片刻,她便到了他房中。刚进房门,就见床边地上多了几只妖物。她抬眸看看,方才布下的护障完好无损,想必是这些妖物受池玄吸引而来,却撞上了梁宜所设的障壁,枉送了性命。
她皱眉,不理会这些旁物,径自走到池玄床边。她将吴亨放在障壁之外,自行走了进去。障壁自不伤她,由她入内。床铺之上,池玄依旧安睡。她见他神色平和,睡容安然,心中自然喜悦。本就该如此,他早就不该再操劳辛苦。她俯身,正要找他身上的镜子,忽觉那血腥之气愈发甘甜浓烈,撩她心弦。她忙捂住口鼻,暗暗骂了自己几句,努力稳下了心神。
她小心翼翼地伸手,探进他的怀中。他的体温隔着衣衫传至她的手心,竟让她起了羞怯。她红着脸,好容易找到那镜子,忙抽身躲开,长出了一口气。
她双手捧着镜子,细细端详。先前这宝镜碎裂,虽被修复,但光明不再,不可鉴物。可如今,这镜上裂痕已然消失大半,灵光内涵。
她复又望着池玄,又想起方才幻像。他是广昭仙君的转世,无怪乎他能修复宝镜。但到了今日,前尘旧事,已无意义。他是池玄,这便够了。
她想到这里,低头笑笑。继而起身,捧着镜子走到吴亨面前,念道:“日出东方,天下昭明!”
宝镜得令,光辉忽绽。那上清弟子一个激灵,猛地醒转了过来。
绛云喜上眉梢,开口道:“你醒啦!”
吴亨微微有些茫然,但很快便清醒过来。他惊慌四顾,问答:“我……”
绛云不等他问完,便道:“你被‘南华梦’慑了心魄,我刚把你救醒。”
吴亨本也认得绛云,又听得此话,自然不疑,忙道了谢。他休息片刻,站起身来往外走。
绛云见状,忙拉住他,道:“你去哪?”
吴亨皱眉,答道:“两位观主现在不知如何,我去救他们!”
绛云闻言,道:“你自己就那么点本事,能救得了么?”
吴亨听得此话,又羞又气,便也不再搭理她,径自往外走。
绛云刚想拉他,忽然,门口传来女子嬉笑之声。妖气腥膻,扑鼻而来。只见一群妖冶少女站在门外,皆面带阴笑,目露邪光。
吴亨惊退了几步,执剑戒备。
只听有少女笑道:“你这浊物,怎能入口,快快滚开,莫阻我等好事。”
绛云闻言,知道那“好事”自然是指池玄,顿时怒不可遏。她一把拉住吴亨的衣领,将他拖到身后。大步走到门外,怒道:“大胆妖物!方才的话,再说一遍试试!”
那些少女微惊,面面相觑。继而有人道:“姐姐想必就是那受过仙家道行的天犬了。好姐姐,仙家豢你在侧,不过奴役取兴,如今你既已是自由之身,不如重归本性,岂不快活?”
绛云听着这番话,眼角余光扫到了自己手中宝镜。镜中映着青眸獠牙,正是她原本的妖兽姿容。
耳畔,那些少女又道:“姐姐,只需一口血肉,你便能想起来了……来吧,你本就该跟我们在一起才对……”
绛云抬眸,冷眼望着眼前的一众少女。她手腕一转,收了宝镜,沉声道:“跟你们在一起?你们又是什么东西?”
众少女微微惊骇,一时噤了声。
绛云缓步往外,朗声说道:“我乃大荒之境金门山上妖兽天犬。追风掣电,疾如流星。更蒙凤麟洲普煞仙君收归座下,以血肉之力,渡我仙道。西海仙家,无人不知我名姓。你们又是什么玩意儿,什么名号,什么来历!”
众少女惊惧后退,无人敢应。
她走到门外,站定步子,神色冰冷,森森逼人,“我是仙,所以不开杀戒,你们识相的,给我马上滚!”
一众少女见状,纷纷露了妖相,化回虎狼獐狍、蛇蝎蜘蛛的原形,似是要与她一搏。
她只觉自己愈发被看低,忿然道:“无名小妖,也敢寻我的衅!形解!”
刹时,狂风卷地,妖气森烈。只见一匹赤红天犬赫然出现,肩高一丈出头,身长三丈有余。青眸湛湛生寒,红鬃烈烈似火。獠牙森白,利爪刚锐,彪猛非常。
那一众妖物,在这巨犬身前,竟现渺小颓弱,不堪一击。
天犬也不多言,脚踩上蛇蝎蜘蛛,口咬住虎狼獐狍,也不施力相杀,只将脚下之物踩入泥土,口中之物抛向天空。
霎时间,妖物悲鸣哀嚎,全无还手之力。不消片刻的功夫,便都败下阵来。
天犬踱步,看着地上那群再无反抗之力的妖物,似是巡视战果一般。继而抖了抖全身的鬃毛,仰天而啸。那啸声清亮,直透云霄。院中妖物,闻得此声,皆生惊恐,出声相和。
房中,吴亨早已目瞪口呆。
天犬抬眸,望向了他,惊得他猛退一步。不想,房中本就满是妖物尸骸,他也不知踩上了什么,一个不稳,仰倒下去。
这时,有人在他背后轻轻一托,助他稳住了身形。
他转头,看清了那人,不由颤声唤道:“池玄……”
他身后之人,正是池玄。他点点头,权作招呼。他扶吴亨站稳,走到门口,看着那庞然的天犬。
绛云望见他,忙又化回人形,皱眉迎上来,道:“你怎么醒了?!”
池玄淡然答道:“太吵了。”
绛云满脸歉意,道:“我就叫几声,吓吓它们……”
“我知道。”池玄点点头,如是答道。他抬眸,看了看院中情景,又望向了绛云,伸出手来,“镜子。”
绛云大惊。她早已将宝镜收入体内,他如何知道宝镜所在?莫非,方才她取镜子之时,他已有所察觉?她不禁又羞怯起来,红了脸,不满地望着他。
池玄见她如此,只浅浅一笑,又道:“镜子。”
绛云这才将镜子取了出来,不满地递给了他。
池玄接过镜子,托在掌中,深深呼吸。清澄罡气缓缓铺陈,解了周遭的妖祟。他开口,念道:“日出东方,天下昭明。”
随他话音落定,宝镜飞悬而起,光华耀目,笼罩四野。
绛云不禁惊愕。虽是一般无二的咒语,可她只觉罡气与这宝镜之力合化为一,威力倍增。这般力量,又岂是以往能比!
一瞬之间,院中浓雾被光辉祛散,一片清明天空赫然出现,月色清辉,皓然皎洁。宅院楼阁、亭台花木,重现眼前。
池玄长长地吁了口气,将宝镜收入怀中,对绛云道:“我去找两位观主和褚师弟。”
“我陪你去!”绛云忙道。
池玄不答话,只点了点头。
两人正要离开,吴亨追了出来,道:“我也同你们一起……”
他话未说完,就听绛云和池玄异口同声,道:“你留下!”
吴亨一怔,再想说什么,却见那二人早已不再理会他。他只得悻悻退回了屋内,无奈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