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第二日早膳后周恒去了怡安殿。
去时, 太上皇还在用膳,王公公说人已经来了,太上皇不急不忙, 等到周恒到了跟前,太上皇才让王公公多备了一副碗筷。
周恒坐在他对面。
两人自那日在大殿前撕破了脸皮后,周恒再也没来过怡安殿。
今日坐在这, 周恒才问了一声,“父皇身子如何?”
太上皇看了他一眼, 难得理会他的虚情假意,示意他动筷, “陪我用一会膳。”
王公公赶紧替周恒盛了一碗粥。
周恒也没客气, 端了碗。
太上皇抬眸,暗里打量了他一眼, 那下敛的一双眼睛,眼尾狭长,是内双,曾经他的娇娇说,那双眼睛像极了他。
平日里没细看。
如今看了,心里的那怀疑突地又降下来了几分。
林常青就算有天大的本事, 他还能改变一个人的眼睛不成。
太上皇又去回忆了一番周绎。
可脑海里的印象实在是单薄, 想了一阵想不起来,唯一只记得他爱笑。
每回见到他,似乎他都在笑。
后来被他罚去道观呆了六年, 样貌如何, 他不知道, 也没有关心过。
太上皇开口道, “你母后在的那会, 咱们一家还能时不时地坐在一起吃顿饭,热闹一番,你母后一走,这个家也就散了,如今,你们都恨我。”
周恒搁了碗,如同往日那般安静地听着。
“苍儿怨我对他太严厉,不信任他。”太上皇看着周恒,“你呢?”
周恒不答。
太上皇又自己说道,“之前,我道你同我父子连心,你了解我,可如今,我比不过一个秦家,为了秦家,你也开始恨我。”
周恒坐在那,依旧不吭声。
太上皇示意王公公撤桌,王公公收拾完,动作微微迟疑,太上皇手一挥,“先上茶。”
王公公心神会领,下去之后先让人煮了茶,那盘猴桃没让人碰。
太上皇坐在那,一时回忆起了周恒小时候,“当年,你就算是受了半点欺负,都会往我怀里钻,要我为你做主,倒是不知从何时起,你就不需要我了。”
太上皇看了周恒一眼,“还记得,你从小就与你二弟不合,回回闹了不愉快,都跑到我这来,让我替你做主,让我偏袒你,有一回你二弟的生辰,我让人送了个木雕鸟雀,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你回来后便同我大闹了一场,非要让我也给你一个,那东西库房里一大把,我不过随意拿了一件出来,有何可争可抢。”
太上皇一直在观察周恒的神色,不徐不疾地道,“你不过是看到你二弟随身携带,同你炫耀说那个东西是我送的,你便不乐意了,你想独占我的宠爱,我岂能看不出你的心思?可你不知,在我心里,也就只有你和苍儿两个儿子,之后我再也没送过你二弟一样东西,哪怕是没人要的,我也没送过,我怕你伤心,怕你以为我在偏袒旁人。”
王公公的茶盏送到两人跟前。
周恒单手稳稳地接过,不见半点异常。
太上皇抿了一口茶,润了喉咙,又接着道,“你母妃那时还只是个普通的嫔妃,回回见了人,都得下跪,每回我看到她同韩氏下跪的卑微模样,心头就跟长了一根刺,刺得我心口一阵阵地疼,韩家有何了不起的?不过就是我用完了后,弃掉的一条狗,我在乎的人,难不成还不如一条狗?”
周恒揭开茶盏,那茶盏里的雾气一瞬飘起来。
挡了周恒的眼睛。
待那薄薄的一层雾气散去,太上皇看到的仍是一张平静的脸。
“那时我便发誓,这辈子无论如何也要让你母后当上皇后,我不顾臣子的反动,立了你母后为后,立了你为太子,冷落韩家的那母子俩,甚至将其送到道观,后来,你母后不放心,担心那母子俩还会生事,暗里同你做的那些事,我确实知道,但我没有阻止。”
太上皇突地看着周恒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周恒抬头,平静地答,“不知。”
太上皇一笑,直盯着他,缓缓地道,“因我从没有将他当儿子看。”
晨间的日头还藏在云层之中,屋内的光线并不明亮。
太上皇那一眼扫过来。
看到的也只是周恒一双波澜不惊的黑眸。
那眸色同平常并无异。
深似海。
冷淡冰凉。
太上皇轻轻地将茶盏搁在桌上,死死地盯着周恒的那双眼睛,说的话更是狠绝,“韩家那等卑贱之人不配有我周家的龙种,他是死是活,又同我何干?但他若对我儿有了威胁,那我便也容不得他。”
太上皇说的很慢,每说一个字,都在观察周恒的神色。
话毕,周恒抬头,对着他轻松地笑了笑,“父皇说的对,卑贱之人是不配。”
太上皇久久地注视着他。
见那双眸子里并没有半丝他想要寻找的异常,太上皇终于又歇了口气。
心头的疑虑再一次降下。
这才直起身子来,道,“可他韩家到底是会算,用了你二弟的一条命,先是用救命之恩将你绑在了那道德的架子上,之后又将秦家之女送到你跟前,英雄难过美人关,你躲不掉,我又岂能将所有的错,都怪在你身上,当初那韩家,说到底也是对我有几分恩情,可我却怎么也做不到喜欢他们,你能将自己的父皇逼迫到耻辱柱上挂着,当也能明白,我当年为何会那般讨厌韩家。”
周恒放下了茶盏。
那云层里的日头慢慢地冒了出来,太上皇终是看向了王公公。
最后这关试过后。
他放心。
朱家也能死心。
王公公垂目,将那猴桃捧到了两人跟前。
太上皇看着他。
周恒的眸子则盯在那猴桃上面。
王钊一直没查出来惠贵妃那日的一盘果子,到底是何原因,如今周恒明白了,却也晚了。
周恒不动声色,没去拿猴桃吃。
太上皇也没有催他。
半晌,那双眼睛扫向了周恒,微微地眯了起来,屋子里正安静,门外王公公立在那门槛上禀报道,“太上皇后刚送来了一盘新鲜的毛桃,说让太上皇尝尝鲜。”
太上皇又看了一眼周恒,那眸子的神色一时复杂难辨。
“拿进来。”
王公公替身后的小太监让出了路,小太监提着食盒进来,先将毛桃放到了两人跟前,接着却又从食盒里取出了一碗鱼粥。
“太上皇后说,这鱼粥是刚让厨子熬好的,太上皇......”
太上皇哪里还有心思,“拿走!”
小太监正欲撤下,周恒却道,“留着。”
那小太监忙地笑着道,“太上皇后知道陛下爱吃这粥,今日是不知陛下来了怡安殿,已经派人送了一份到乾武殿,这会怕是扑了个空,倒是被奴才碰巧了。”
周恒没说话。
小太监垂目忙地退下,时间越久,太上皇脸上的疑云越重,没有旁的心思再去想别的事,注意力只在周恒身上。
周恒桃子过敏。
就算不吃,单是这般在他面前摆上一阵,也会让他浑身起红疹。
这毛病随他。
但他没周恒那么严重,且症状并不明显。
可周恒坐了这么久,既没开口让人撤走桃子,身上也没有任何反应。
就似是压根不知自己桃子过敏一般。
太上皇想起了惠贵妃说的话。
旁的事他都可以蒙混过去,唯独这桃子过敏,他定不知晓。
太上皇的一双眼睛就差将他戳个对穿。
周恒却使不慌不忙地坐在那用了两勺粥,刚放下碗,门外的王公公又突地闯了进来,“太上皇,朱家二公子朱瑞求见。”
太上皇心头燥的很,正欲发怒。
突地意识到王公公说的那名字,又才回过神来问,“谁?”
“江南太守朱瑞求见。”
太上皇怔住。
朱瑞此时不是在江南吗,为何会突然进宫。
王公公见太上皇没应,又跪在地上道,“朱公子说重要的事情要禀报,这事关乎着朝堂和天下苍生。”
关乎着朝堂和天下苍生。
朱瑞又查到什么了吧。
太上皇回头看了一眼周恒,一颗心,一点一点地开始往下沉,“让他进来。”
王公公正要出去传人,太上皇突地又唤住了他,“等等。”
“既是这等大事,此时正好皇上也在,你去将左相也请过来,左相曾辅佐过幽朝三代帝王,当得起一声元老,朝堂大事,他有资格见证。”
太上皇说完,没再去看周恒,示意屋里的太监将他扶上软塌。
等到那太监靠近时,太上皇才悄声吩咐道,“封住怡安殿,通知朱侯府。”
那太监神色一变,忙地垂目出去。
等到王公公将左相请了过来,太上皇才同朱瑞道,“有何事,你说。”
朱瑞望了一眼周恒和左相,欲言又止地看着太上皇,太上皇道,“有何关乎天下苍生之事,你尽管说。”
朱瑞这才从袖筒里掏出了卷宗,跪下后双手呈至头顶,“臣一月前奉陛下圣旨,前去江南任太守一职,臣任职一月,直到近日才发现江南藏着滔天的秘密,臣不敢不报。”
太上皇皱眉,见朱润所说之事,似乎并非是自己心中所想,只追问道,“有何滔天秘密?”
王公公忙地从朱瑞手里将那呈词接了过来,朱瑞跪在地上便说了个明白,“臣在江南发现了一处建筑,臣一番查证后,发现里头竟是照着长安的皇宫所建,且,且还设了九龙之尊的龙椅。”
这话一出,太上皇和左相均是惊愕地看着他。
朱瑞又道,“臣知道后不敢怠慢,暗里查了不少线索,审问了不少人,才敢确定,那处宫殿就是文王当年和朱侯府勾结,藏在江南的一处底下宫殿,也才查到,当年为了建此皇宫,侯府世子煽动王爷支空了江南财政,后来的那些年,为了填补江南的账,侯府同文王便想出了盗墓的法子,一年之内,盗墓无数,后来更是为了建一座赌坊,不惜挪用洛阳军饷,只为了将江南打造出第二个长安,臣本欲继续追查下去,前些日子,侯府老夫人却让人从长安运来了一批银子,让臣将江南所有的账目填平,臣虽不知原因,但思及此事,实在是恐慌。”
朱瑞没抬头,自然看不见众人的神色,只埋着头继续道,“臣虽为侯府之后,可这等谋逆之事,滔天大罪,臣不敢不报啊,且臣最近无意中得知,多年前朱侯爷曾在江南经营过青楼,养过无数瘦马和娼妓,暗里运往各处官僚府邸,谋利无数......”
王公公递过来的呈词,太上皇还没顾得去看,一双眼睛便只盯着朱瑞。
屋内一时雅雀无声。
就连左相也是一脸目瞪口呆地立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