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森猛然从噩梦中惊醒。
打开终端看了看时间, 他翻身坐起来,两脚落在战舰冰凉的地板上,呼吸依旧还很急促。
坐了片刻, 他够到枕头旁边的衣物,狠狠擦着额头上的冷汗,同时胸中怒气越来越重, 无处发泄之下, 突然大力将手里揉成一团的衣物砸在了对面墙壁上。
很快,他噌的起身去洗手间洗脸,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眼下的尊荣——那被粗暴剪出的短发还像是被谁啃的一样,但他浑不在意的顺便把脑袋也伸到了水龙头下面, 好半天才直起腰。
本以为又要睁着眼熬到早上, 但让莱森松了口气的是,他头发上还在滴水的时候,催命似的通讯就响了起来。
“怎么了?”莱森不耐烦的问。
“抱,抱歉, 莱森少将!!367小队回来了!”
“回来了?”莱森不禁露出怀疑的神色。
那支特殊的小队执行侦查任务又全员失踪后已经十七天了, 莱森也已经默认他们回不来了, 没想到这个时候,却回来了?
“是, 是的莱森少将!”
“回来了几个人?”
通讯那边的声音明显更加犹豫了, 这让莱森非常不快。
“我问你——”
“一个人!!大人, 回来了一个人!!”
莱森没有问下去,因为这一瞬间, 他眼前迅速闪过了一个人的脸,似乎他心底已经坚信,假如那支队伍有一个人能回来, 那必然是……
……
莱森大步流星的穿过向他敬礼的士兵们,目不斜视的踏进了医疗舱。
显然367小队有人归来的消息是近日唯一的好消息,所以下属第一时间就通知了莱森,等莱森到达医疗舱时,唯一回来的那个人还没来得及送进修复舱。
莱森一抬眼,便猛地驻足了。
带血的防护服粘着皮肉的被撕下来,之后又被护工扔进医疗废品的垃圾桶里。
让莱森停下脚步的那个赤.裸的后背,看起来已经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一只手臂软绵绵的垂着身侧,一名护工半跪在地面,小心翼翼的撕扯着对方膝窝后被腐蚀性液体烧的粘连的防护服。
连那个身体看起来也较为单薄,仿佛刚刚分化不久,可就是这么一副似乎没什么威胁的身体,却钉子似的扎在地上。
对方的脸微微仰着,似乎在看头顶的通风口,一边听护工的话,尽量保持了一动不动——就是这副出神的姿态,让莱森心头烦躁到了极点。
伤成这样还能发呆,果然是个对自己都狠毒的疯子。
“你怎么回来的?”莱森一开口就是责问。
护工们忍不住紧张,而被提问的人却半天才反应过来,缓缓的侧过了脸。
莱森腮帮上肌肉不由的因为咬牙而绷紧了。
那张可恶的脸除了沾上血迹,倒是和之前一样若无其事——滑向莱森方向的瞳仁,略显空洞的瞥了他一眼,随即便收回了。
“上级问你问题,你不应该立即回答吗?”莱森阴沉的问:“士兵?”
四周安静了足有半分钟,对方终于有了新的动静——从那折断的手腕上摘下了终端。
他身边的一名护工不由的接了过去:“让我帮你,阿斯兰德。”说完,战战兢兢的护工快速将沾着血迹的终端递到了莱森手上。
莱森没有打开,而是说:“叫技术人员过来。”
“是,莱森长官!”
在等待的间隙中,莱森摩挲着那支终端,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不远处那副破破烂烂的身体。
而对方的这副模样,莱森其实已经见惯了。
因为正如他所说,即便遇到最险恶的境遇,也能爬回来的人,只有眼前的这个疯子。
这人一遇到敌人,那些宛如天生的残酷手段、眼中迸射出的灼人的复仇般的火光,还更像毫无感情的屠杀者……已经不止一次给莱森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所以对眼前这个人,莱森总有点说不出的厌恶,以及对这个叫阿斯兰德的人的存在,感到些许的……不安。
在解析信息的技术人员到来前,护工们先完成了任务,阿斯兰德被送进了修复舱。
莱森看着阿斯兰德漂浮在修复液中,终于肯闭上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靠着医疗台又站了一会儿,才猛地起身,下了命令:“把他调到我这来。”
“是,莱森长官!”
几个小时后,莱森在忙碌中几乎要忘记了这回事,指挥室的门滑开了,衣着重新变得整洁的阿斯兰德缓步走了进来。
莱森的呼吸不由自主的跟着变慢了,他屏息撑住了桌面,看着阿斯兰德先是看了看他,抬手敬了个简直有气无力的礼,接着又该死的笑了。
“莱森长官,”对方十分诚恳、慢悠悠的说:“听说您终于肯提拔我了。”
莱森一时半会儿都没能说出话。
这一刻,和清理干净的血迹一样,那人身上怪异的死寂和疯狂似乎都消失不见,眼前的只是个干干净净的年轻士兵。
但就是这个人偶尔才会露出的干干净净的明朗笑容,会让莱森的后背被冷汗浸湿,仿佛最安静的午夜,那些失去一切的梦境,醒来后发觉真的失去一切的现实。
终于,莱森忍不住问:“你做噩梦吗?”
阿斯兰德抬起眉毛,很惊讶似的看着他,随即嗤的笑开了:“做啊。”他坦然的说。
“你会梦到什么?”在前线问这样的问题确实有点愚蠢,莱森敢保证,大多数士兵都会做相同的噩梦。
阿斯兰德微微一笑,说:“我会梦到一片黑暗。”
“哦,那你真是幸运儿。”莱森嘲讽的说。
阿斯兰德又忍不住笑了,那双眼里却一如既往的深不见底的空洞:“没有时间,没有尽头,没有方向,没有声音……不,没有其他声音,但有我自己的声音。”
“什么声音?”
“说话的声音。”阿斯兰德又说:“也听不清了。”
莱森觉得自己多余跟这个人对话,冷淡的说:“今天起,你跟着我的队伍。”
“好的,莱森长官。”
“你可以去休息了。”
阿斯兰德转身向门走去,看着他的背影,莱森感到那种胃部紧缩的不适又涌了上来。
“阿斯兰德?”莱森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阿斯兰德于是又转了回来,似乎他也很疑惑,今天的莱森好像和平时不一样,于是阿斯兰德两眼直勾勾的回看着莱森,摆出了十二分的诚恳。
“你觉得很享受吗?”
“什么?”
“这场战争。”
莱森直到后来许多年过去,还清楚的记得当时阿斯兰德的回答。
对方像是诚心诚意,但语气柔和的又像随口一答:
“是的,感觉并不坏。”
“……这就是你参军的原因?”
“不是。我参军是因为……”
仅仅停顿了几秒,阿斯兰德就接着说了下去:“……我要让帝国,流干最后一滴血。”
阿斯兰德没有理会莱森骤然扭曲、不自觉流露出痛苦的脸。
莱森显然顷刻间陷入了记忆中,阿斯兰德也是同样,不过他是陷入了自己的梦里。
身处极致的黑暗中的自己,一遍遍的说的那些支零破碎的话。
其中大部分的意思自己都还不懂,但没关系,懂了哪些,就去做哪些。
总有一天,他会像梦里无比坚信的那样,最终离开那黑暗的深渊,彻彻底底的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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