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里,王叔并不在。
王叔之前是一直等在店里的,但始终不见闻或跃来,又接到了一通难得来活儿的电话,就决定自己先出门,把铺子交给了店里打工的小孩,十八九岁的半大小子,高二辍学,孤身北漂,只因为他有个……电竞梦。
闻或跃进门的时候,叛逆少年正坐在那里心无旁骛的玩手游,该怎么形容他的技术呢?只需要和他当三把队友,再深的游戏瘾都能给你戒了。
菜的实在是惊心动魄。
闻或跃就这样背后灵一样,看着少年全神贯注的玩了一盘又一盘的游戏,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斗志格外顽强,精神异常坚韧,实在是敌方不可或缺的“神之第六人”。
见对方始终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存在,闻或跃该死的好奇心就控制不住的滋生了出来,他开始在店里随意走动了起来,也没可以降低声音,就这么打量起了店中的商品和陈设,他就想试试在这样的情况下,少年多久才能注意到他。
和外面破败的景象不同,琅嬛斋里规整的十分整齐,窗明几净,先不染尘。
所有展示出来的藏品,都被码了个整整齐齐,能看到它们身上岁月留下的痕迹,也能看到它们干干净净的本来模样。尤其是摆放在店铺最中间位置、疑似镇店之宝的一尊白玉观音像,被擦拭的锃明彻亮,圆润丰盈,很显然是下了极大的功夫在养护打理的,一看就价值不菲。
闻或跃看不出好赖真假,但至少感觉到了店家对这些藏品的珍视之情。
一楼不算大也不算小,一圈走马观花的看下来,倒也没用多长时间。商品旁边也没个介绍什么的,闻或跃又看不懂,于是很快就把目光看向了通往二楼的木质扶梯。
就在这个时候,网瘾少年终于察觉到了闻或跃的存在。
但并不是因为闻或跃要上二楼的动作触发了他的警惕,而是那片海匆匆赶了过来。他所在的大学就在这附近,虽然是个不太出名的三本美院,但老校区的地理位置十分优渥。只是每次去找闻或跃所在的坐忘时不太方便。
“你怎么来了?”闻或跃诧异极了,他没有告诉那片海自己今天要来古董店这边。
那片海喘着粗气,香汗淋漓,单手撑在膝盖上,给他表叔举起了手机屏幕:“你又热搜了,你不知道吗?”
闻或跃一脸懵逼,他刚刚还觉得根本没有人会认出他,万万没想到,这么荒无人烟的地方,都能把他拍下。
“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的媒体,说你疑似和一个什么网红幽会。”那片海生气的咒骂了一声,他连骂人的时候都是那么好看,“你俩两个同框照都没有,就凭个定位,也是真敢说!”
每每“富二代”和“网红”、“模特”、“外围”等一类的词汇组在一起,就总能引发网络上的一些热议。现在人人都在说,闻或跃退圈之后,终于解放天性,回归了自我。就好像富二代不干点法律不让干的事,就妄为一个富二代似的。
和闻或跃扯上关系的网红,还不是什么寻常的小透明,是个正当红的美女主播,男粉千千万万,都在排队拿着爱的号码牌。
店里的网瘾少年也是第一时间喊出了她的名字:“是樱桃酱!”
闻或跃&那片海:“谁?”
“你们才是都是谁啊!”网瘾少年终于反应过来,对两人发出了来自灵魂深处的呐喊。
闻或跃摘下了宽大的复古墨镜,看向少年,反问道:“你觉得的吗?”
“对不起,对不起,”少年惊慌失措,认错的态度倒是十分良好,放下手机就跑向了闻或跃,如果背景音里没有那冲天的游戏特效就更好了,“我不知道您已经来了。”
闻或跃一看就对方这幅样子就知道,他还是没有认出来他是谁。
闻或跃忍不住扪心自问,他这个二流明星当的到底是有多失败,好歹也是这家店实际意义上的拥有者,在员工眼里还不如一个网红有知名度。
那片海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
“我平时只爱看直播,不怎么关注娱乐圈。”少年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自认为自己已经懂了,眼前客人脸上的不爽,是因为他没有认出身为明星的对方,“没有认出您二位,但我也是觉得眼熟的,你们一定是那个那个什么男团的吧。”
那片海:???从未出道,谢谢。
闻或跃:已退圈,谢谢。
总之,现在的情况就是,闻或跃已经被围了,那片海紧赶慢赶的来通知还是通知晚了。再打车立刻已经不安全了,闻或跃只能叫了家里的司机,然后和那片海一起在店里等了起来。少年很有眼力见的关了店门,把他们引上了二楼。
二楼又是另外一番天地,更加宽阔,也更加明亮,摆着有不少的木质圈椅,还有中老年男人必备的茶桌。少年动作娴熟的开火烧水,开始给他们沏起了热茶。
少年自我介绍叫王异,和管事王叔同姓不同源,王叔雇他也不是因为他们很巧的一个姓,只是因为他便宜。王异简直是个人间大漏勺,对一次见面的客人也是什么都敢往外哔哔:“我多划算啊,年纪轻,力气大,还不求工资,只求吃住。”
王异坚信自己在电竞事业上天赋异禀,很快就会被青训营的教练通知去打职业。在古董店打工,与其说是生活所迫,不如说是有人给他免费提供吃住,还能每个月拿零花钱,简直不要太划算。
那片海对电竞事业也是充满了向往:“工作不会耽误你练习游戏吗?”
王异是个标准颜控,对那片海根本招架不住,有什么大实话都直接说了出来:“店里门可罗雀,七八天都不见有一个客人上门,根本没什么活儿。”
闻或跃再一次清晰的感受到了这家店是有多冷清。
“我们打算来买点东西,你有什么推荐吗?”闻或跃决定将错就错,先“微服私访”一下,看看店里的服务水平如何。
“啊?啊!哦哦!您、您等一下……”王异彻底懵逼。
虽然王异会在店里没人的时候偷偷摸鱼打游戏,但是在有客人的时候,他还是很努力的想要维护生意的,只不过他知道的东西实在是没多少,能回忆起来王叔说过的内容很有限,说了没一会儿就感觉到了词汇量的缺乏。
但为了生意,王异肯定不能说自己不行,只能硬着头皮开始胡编乱造。
别说,在王异一本正经的信口胡诌里,闻或跃总算发现了王异被王叔留下的真正原因,除了便宜以外,大概就是因为他很会讲故事忽悠人。
至少那片海就听的如痴如醉,特别捧场,“真的啊”、“原来还有这样的故事”、“哇,听起来不错”,他真情实感的想买东西了。
闻或跃:“???”
闻或跃不得不暗暗摁住了自家大外甥跃跃欲试想掏钱的手,用眼神示意对方,往前二三十年,这店里的东西都是你们家的。大可不必花这个冤枉钱。
那片海一脸困惑,因为他根本看不懂他表叔想表达什么,但也还是知道表叔不想继续刚刚那个话题的,便转而又问:“寺后街这边怎么会萧条成这个样子啊,我记得以前这里很有名的。”
“早就不景气了,客人您说的都是哪个年月的事了?”寺后街是很有名没错,但有的也只是往昔荣光,“现在大多数懂古董的人,都已经去了琉璃厂那边。”地方大,租金低,还有政府背书,各种便利设施都不是寺后街这样的老街能够比拟的。
寺后街早已经名存实亡,甚至有传言这里不日就要被动迁,重新进行市容市貌的改建。
“你们就没有什么打算吗?”
“怎么没有?王叔,就我们老板,一直在琢磨怎么开源节流,可努力了。没日没夜的跑生意,联系朋友,不放过任何机会的想要多开拓一点渠道。店里以前其实员工还是蛮多的,但工资开销实在太大,王叔只能忍痛削减,现在什么事都是他亲自来。”在王异的口中,不难听出王叔对拯救琅嬛斋的努力和付出。
那片海感动的一塌糊涂,非常想要当场买下整家店,好助他们渡过难关。
王异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上好的乌龙,店里虽然在缩衣节食,但招待客人还是用的好东西:“我们老板和别人不一样,别家做古董是个生意,我们讲究的是个缘分,要是客人不珍惜这些古董,或者不是真的喜欢,我们老板肯定不会卖的。”
三个人又了说了大概二十分钟,王异依旧没有口干舌燥的迹象,始终精神奕奕,态度热情。那片海也是越听越上头,就差当场和王异拜把子了。
就在这个时候,王叔终于姗姗来迟的回来了。
王叔,不,都应该叫王爷爷了,两鬓斑白,形销骨立,他穿了身长袍马褂,再搭个辫子,就可以直接去拍电视剧里的遗老遗少了。一个现代人,活的比闻或跃这个货真价实的古人还是复古,张口就是:“少东家,您到了。”
王异:“?!”什么少东家?我们为什么还有个少东家?
刚刚王异已经把该说的、不能说的,都给闻或跃说了个七七八八。
王叔也是吃过见过,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完全没有被顶头上司临时抽检的惧怕,反而一脸的关心,对闻或跃体贴道:“车已经到了,外面围了一圈记者,我送您先从后面出去?笔筒和鉴定书都在箱子里。”
王异这才大梦初醒般,在王叔的提醒下,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黑色手提箱。
王叔身上有种让闻或跃异常眼熟,又说不上来哪里熟悉的态度,但,时间并没有给他琢磨太久的机会,他和那片海就这样被裹挟着,从古董店的后门走出,上了闻家的黑色商务车,甩下了一众吃瓜媒体。
那片海上了车之后,就和闻或跃说起了店里的不容易:“表叔,咱们一定要帮帮他们呀。”
那么努力了,却没有回报,真的好可怜。
闻或跃不着痕迹的看了眼司机,拿出车上的平板,在上面写了几个关键词,从王叔、王异等人,到店铺经营,寺后街选址,应有应有。然后他问那片海:“你觉得这家店最大的问题是什么?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那片海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除了人员,他觉得哪里都有问题,最大的问题应该是:“为什么不搬走呢?”
寺后街的落魄,根本不是以一己之力能够扭转的,这里涉及到了更复杂的政府转型需求。如果一开始他们就跟着上面的意思,搬去琉璃厂,肯定能得到不少扶持,至少不会落得今天这幅模样。
“对啊,连你都能看出来的问题,王叔看不出来吗?”
闻或跃用红圈,在王叔的名字上画了一圈又一圈,意思已经很明确了,其他问题也是问题,但他不觉得选址是最大的问题,王叔才是。
“也许是王叔有心无力?”那片海总喜欢把人往好的方面想。
“琅嬛斋这个样子,不是一天急转而下的结果。”闻或跃逐一给那片海分析,“注意到王异的话了吗?在他眼里,谁是老板?”
“王叔。”
“我再没有名气,好歹是琅嬛斋的老板,理论上来说,王异哪怕没有见过我,也总该听过我。”但是在王异的语气里,从始至终,他都觉得王叔才是老板。而王叔……“你还记得王叔是怎么叫我的吗?”
“少东家。”那片海终于发现了问题,“但是姑奶已经去世好久了呀。”
“不,他叫我妈大小姐。”在王叔开口的那一刻,闻或跃的本能便再次出现,让他意识到了,王叔也是这么称呼她的母亲的。
那片海:“他不会还觉得我爷爷才是老板吧?”
闻或跃给了那片海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老板,你在好好琢磨琢磨这个词。”
“!”那片海睁大了不可思议的眼睛。
“而且,从你发现我上了热搜,到你来店里找我,中间肯定至少得有半个小时吧?可我在那个店里待了拢共不足十五分钟。媒体是怎么未卜先知,我一定会在店里的呢?是谁知道并出卖了我的行程?或者说,是谁,最不想我看到店里真实的状况?”
真相只有一个:“王叔。”
其实还有一点,闻或跃没有开口,他再次看了眼前排的司机。司机是怎么知道,要在后门等着他的呢?他只是通知了司机来琅嬛斋接他。
答案有且只有一个——因为王叔告家长了呀。
老年人也是很不讲武德。告家长这种手段都使出来了,啧。
当然,闻或跃也利用司机,把他想说的事情都反给他爹传递了回去。他总算意识到,他在王叔身上感觉到的熟悉是神了,当年的朝堂之上,那些个自诩为被中宗托孤辅政的老臣,可不就都是这幅嘴脸?表面上客客气气,实则所图极大,总觉得这天下是他们的。
王叔对古董是很周到,但那份周到是已经把它们看做了自己掌中之物的爱惜,可不是对闻或跃这个真正的拥有者的效忠。
闻或跃感觉自己又一次回到了当年,这些老臣连套路都差不多,玩不过他,就拿家长出来压他。唯一的区别是太后当年只会无脑憎恨、给他添乱,闻老爷子是个明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