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地,姜雍容还听到了极轻的“啪嗒”一声。
那是细枝在人的鞋底下断裂的声音。
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没事。”风长天慢条斯理地往鹌鹑身上洒盐,“是个不懂武功的弱鸡,没有半点内力。”
其实有风长天在身边,哪怕来的是绝顶高手她都不会怕。让她不安的是,若半夜都有人来盯他们的梢,那邬世南白天说的话她便须存疑。
不过她这点疑虑很快被证明是多余的。
一条人影从夜色中走出来,身形纤弱单薄,面色苍白,居然是傅静姝。
姜雍容很意外。
哪怕出现的是邬世南,她都不会这么意外。
风长天对这位一见到姜雍容就哭哭闹闹的前贵妃没什么好感,看见了也只当没看见,把烤好的鹌鹑递给姜雍容:“来尝尝爷的手艺。”
傅静姝一步步走近,站在火堆边,视线一直落在那只烤鹌鹑上,竟然,咽了口口水。
姜雍容看看手里的鹌鹑:“……”
风长天的手艺居然很不赖,鹌鹑烤得色泽油亮,在蜂蜜的作用下呈金黄色,香气扑鼻,十分诱人。
但,傅静姝独宠后宫,什么样的山珍海味没吃过,就算烤的再好,能被一只鹌鹑馋着?
她试着把鹌鹑朝傅静姝递了递:“傅姑娘尝尝?”
傅静姝一瞬间都没有犹豫,直接将鹌鹑接了过去,毫不客气地咬上一口。
姜雍容真愣住了。
“不好吃,和我哥烤的比起来差远了。”傅静姝发表评价。
风长天从姜雍容把他烤好的鹌鹑递给傅静姝就不乐意了,再听这话,差点炸毛:“那你就别吃啊!”
傅静姝像是听不到他的话,一口一口地啃着烤鹌鹑,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中滑落,滴在鹌鹑上,又被她吃下去。
风长天本来还要骂人,一见她这样,倒骂不出口了。
他使了眼色给姜雍容,意思是:“怎么回事?这人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姜雍容没说话。
一时水边静悄悄地,只有风声。
“镛城好像有很多鹌鹑。”傅静姝吃完了,泪水在脸上留下两道湿亮的泪痕,她的声音特别轻,像是响在雾气之中,“那年我跟着哥哥来这边,太晚了没来得及入城投宿,哥哥便在城外给我烤了鹌鹑。”
她自幼脾胃弱,很少吃烧烤煎炸之物,这一晚显然是哥哥给她破的例,她吃得特别开心,觉得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这一定是世上最好吃的。
后来她到了京城,进了皇宫,吃到了世上所有费尽人心人力的珍馐,然后才发现,她是对的,当初那只烤鹌鹑,确实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
不过也许正是因为吃了只烤鹌鹑,睡在城外又受了点凉,她之后便生了一场大病,让哥哥在镛城停留的时间远远超过了在其他地方。
“我有时候常想,如果不是我当初生了那场病,哥哥早就离开了镛城,是不是就不会要写什么新法了?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是不是现在还能活着,还能再给我烤一只鹌鹑?”
傅静姝的泪水汹涌,声音却始终平静,像是一口极深极深的井,就算底下再怎么激流涌动,面上仍是古井不波。
姜雍容终于明白了她的病为什么越来越厉害,甚至于开始影响到神志——她恨着先帝,恨着姜家,同时还恨着自己。
有一个那么优秀那么出色的哥哥,从小相依为命,一起结伴看过无数的山水,走过无数的路。
她在哥哥的教养下出落得那么美丽,那么聪明,那么孤高自许,
她没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世间谁能胜过傅知年?没有人能替代她哥哥在她心中的地位,哥哥就是她全部的天地。
傅知年一死,对于她来说是天崩地陷,整个世界一朝尽毁。
风长天看了看傅静容,拉了拉姜雍容的衣袖,那意思是:“咱溜吧?”
姜雍摇了摇头,他便自己起身,拎着鸟和瓶瓶罐罐起身,重新在远一些的地方另生了一堆火,接着继续烤鹌鹑大业。
“傅侯是天纵奇才,如果他没有去往京城推行新法,而是任由一身才华埋没在边陲之地,那才叫暴殄天物。”姜雍容轻声道,“终有一天,他的新法会推行至大央每一个角落,天下万民都将感激他的眼光与才华。”
傅静姝慢慢止住了泪水,姜雍容递了一块帕子过去,她没接,自己用衣袖拭了拭脸上的泪痕,声音有些沙哑,但悲伤的情绪已经收了起来,冷漠与高傲又回到她的脸。
她看着姜雍容,第一次在面对姜雍容时脸上有了一份认真的神情,她问道:“邬大哥说你们将来会推行新法,是真的么?”
姜雍容点头:“为国为民,何乐不为?”
风长天无心帝位,未必会亲身推行新法,但只要他平定北狄,用此护国之功换一个推行新法的机会,朝臣们应当不会拒绝。
她再把镛城的情形告诉二哥姜安城,先从北疆开始施行,到时候政绩有目共睹,便无人可以阻止。
数十年后,整个大央百姓的日子一定会大为不同。
她这几个字说得和缓,声音不大,却隐隐蕴含着金石般的力量。
傅静姝看着她,忽然冷笑了一下:“你不会的。”
姜雍容:“为什么不会?”
“因为你姓姜。”傅静姝冷冷道,“姜原不会允许你这样做。”
“我父亲身为姜家家主,或许醉心权势,但绝不会置天下百姓的利益于不顾。”姜雍容道,“当初我父亲之所以反对新法,也是因为新法的推行确实造成了诸多惨案。这次,只要新法推行得当,绝不会有人再有怨言。”
傅静姝脸上带着一丝嘲讽:“呵,姜雍容,真没想到,你还挺天真。”
姜雍容没有理她。
香味从一旁飘过来,第二只鹌鹑快烤好了。
傅静姝道:“让他烤好拿过来。”
姜雍容:“不是说不好吃么?”
傅静姝:“勉强也吃得。”
姜雍容:“何必勉强?你脾胃弱,烤的东西原本就不能多吃。”
傅静姝看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我脾胃弱?”
说着,似是想起了什么,她的脸上掠过一丝不自在,微微清了清嗓子,“那日……笛笛说是你替我熬了药。”
姜雍容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傅静姝扭过头:“……我也没说要谢。”
姜雍容问:“你以后就在这镛
城么?”
“大约是吧……”傅静姝环顾四周,目光充满眷恋,“我和哥哥在这里住过两年,这里的每一处我都很熟悉。”
姜雍容沉默了一下:“要不要我让人将年年接过来?”
她这话是犹豫了一下才出口的。因为傅静姝在宫里的时候对年年就淡淡的,不算坏但也绝没有多亲热,出宫也没想着把年年带上。
也许是因为恨先帝的缘故,她连对年年都要不大喜欢。
傅静姝明显愣了一下,然后才想起:“哦,那个孩子。”
姜雍容:“……”
就算是不喜欢,也不至于忘了吧!
“不必了。”傅静姝毫不在意地道,“那不是我生的。”
姜雍容:“!”
“我这身子怎么可能有自己的孩子?就算能,风长鸣亲手杀了我哥,我又怎么可能跟他有孩子?”傅静姝淡淡道,“现在告诉你也无妨,我虽是当了五年的宠妃,但那只不过是做给外人瞧的罢了,我并没有让风长鸣碰我一下。”
说着,她低低地扯了一下嘴角,“当然,风长鸣也没打算碰我。我长得跟哥哥这么像,他一看到我就会想到我哥吧?怕我哥去索他的命还来不及,哪里还下得了口?”
姜雍容真的愣住了。
刚刚入宫的时候,她还有一腔少女心事,即便自己没有得到宠爱,看着先帝和傅静姝双宿双栖,心中多少都要有几分羡慕,全然没有想过,她曾经所羡慕的那些恩爱都是假的。
她忍不住问道:“那年年……”
“那年我身边有个宫女勾搭上了一个羽林卫,两人天天腻在一起有了身孕。那羽林卫却怕担罪责不敢娶,只给她一付堕胎药,自己求了个外调的差事一走了之。那宫女急得要寻死,被带到我面前,我就让她安心生,孩子我认下了。”
傅静姝语气淡然,仿佛在说不相干的闲事。
姜雍容想起来了,那段时日宫中有一股谣言,说傅静姝和一名羽林卫有染,说得有声有色。她一直以为这是父亲为了针对傅静姝而采取的动作,接下来说不定就是安排人将傅静姝与那名羽林卫捉奸在床。
但很快便传出了傅静姝怀有龙胎的消息,先帝狠狠在宫中惩戒了一番,不得任何人传播流言蜚语,以免影响傅静姝养胎。
“先帝怎么会……”姜雍容下意识问,一句话还没问完,自己便知道了答案。
先帝怎么会接受一个别人的孩子?
因为一个有孕的宠妃地位会更加稳固,更能将姜家的皇后挤得无立足之地。
“想到了吧?”傅静姝脸上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我在他面前自认和别人有染而孕,他不仅没有生气,反而把我捧到了天上。宫人但凡议论一句,他就能将人当众打死,以儆效尤。看,那便是风家的男人。在他们心中,权势利益可远比情情爱爱要紧多了。”
不。
并非所有风家的男人都是如此。
姜雍容的目光情不自禁地望向风长天。
风长天专注地烤着鹌鹑,火光映在他的侧颜上,英俊得不可思议。
“你这个嘛,倒似乎是个例外。”傅静姝注意到了姜雍容的眼神,“只是别高兴得太早,有朝一日他会发现权势可比女人可爱得多,你就完了。——鹌鹑该烤好了吧?让他拿过来吧。”
姜雍容道:“不行,不能给你。”
傅静姝看了她一眼:“你莫要小气。”
“不是我小气。”姜雍容看着风长天起身往这边来,嘴角带上了一丝温暖笑容,她看着风长天,口里向傅静姝道,“他的鹌鹑是给我烤的,我要再给你,他会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