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员们都发现林相最近有点不对劲。
虽然每一场朝会都没有落下过, 每一件政务也处理得很好,但时不时就出现在脸上的怔忡以及离开御书房之后就变得僵硬的步伐,仍然让林相像是换了一个人。
“林相会不会出什么事了?”
官员们议论。
“一看就是被女人甩了嘛!”
风长天带着小丰子, 看着林鸣的背影道。
林鸣本就清瘦,这些天好像越发瘦了些, 官袍仿佛挂不住, 风吹过来飘飘欲举。
“林相有女人吗?”小丰子手里捧着一只又一只叠得高高的礼盒,视线都被挡住了,仍不忘八卦。
“有啊。”
重臣们在宫中有值房,就离御书房不远。
风长天施施然踏进房门, 林鸣正在发呆。
林鸣发呆的模样依然是一本正经,唯一的证据是手里的公文拿反了。
不过风长天一进来, 他便立刻回过神来, 起身。
“坐,坐。”风长天十分殷勤地扶着他坐下。
“将军有什么事?”林鸣问。
“还不明显吗?”风长天一指小丰子手里高高的礼盒堆,“来拍你马屁的。”
林鸣:“……”
风长天清了清嗓子:“是这样的,眼看马上就到夏天了,天女城不知现在建得怎么样, 陛下担心北疆与北狄的融合有什么问题, 也比较关心两地的民生……”
林鸣:“将军, 请直说。”
“北疆又到赛马会了, 爷想带雍容出去玩。”
林鸣:“……………………”、
“你看你们官员好歹还有休沐,雍容登基这么久可是一天都没歇过啊,出去玩玩,透透气, 它不应该吗?”风长天道, “再说现在天下太平, 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有你们这些能臣干吏办办就得了嘛。”
林鸣头疼:“陛下怎么说?”
“还没说呢。这不是先跟你打个招呼嘛。”风长天亲亲热热的揽着他,“到时候天女城开城,北疆恭请陛下御驾光临的折子上来,你别反对就成。”
林鸣继续头疼:“姜相怎么说?”
“他也去。”
林鸣:“…………”
头更疼了。
大概是林鸣的表情太痛苦,风长天拍了拍他的肩:“我知道,陛下和姜相一走,担子全落你一个人身上,你确实要苦点儿累点儿……”
林鸣简直不想睁开眼睛。
这是苦点儿累点儿的事吗?!
这是把整个大央全压在了他一个人肩上!
若是只顶着几天便罢了,北疆距京城有千里之遥,这一来一回非几个月不可,他一个人怎么顶得住?
“……这样吧,爷也不能让你白干,你只要肯应下来,我包管帮你娶到梁嫂怎么样?”
林鸣抬起了头。
眼中刹时闪过一抹亮光。
那天宋颜拒婚之后,索性门都不让林鸣进了。
林鸣找了许多借口,比如:“我来找小均。”
宋颜冷冷地瞧他一眼,片刻后,宋均被推出门外。
宋均同情地:“先生,这招不好用。”
林鸣:“……那哪招好用?”
“要不你还是说买酒吧?姐再怎么样也不会把客人赶出门。”
林鸣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第二天就直接开门见山:“我来买酒。”
这次宋颜开门了,只是声音和神情还冷冷的:“什么酒?”
“随便,哪种都行。”连冷冷的声音……都那么好听。
宋颜的动作顿了一下,“当初你第一次进这扇门,也是这么说。这么多年过去,还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那次……也是借口。”林鸣道,“我不想买酒,只是想问一问你的名字。”
那个在所有人都无视我的日子,唯一一个给过我温暖的人,我想要知道她的名字。
那个时候他以为自己只是单纯地想要感恩,后来才明白,那是他早就积攒着的愿望,终于有勇气付诸行动。
搬着酒坛进进出出的她、含笑跟客人寒暄的她、催促宋均读书的她、呼唤宋均吃饭的她……
她永远不会知道,在那些最最灰暗的日子里,他坐在巷口的小桌旁,听到风里吹来她的声音,有时便忍不住想——若是能重新投胎转世,那他便做宋均吧。
这样,不单每天都可以看见她的人,听到她的声音,还可以和她一起吃饭,一起说话……
在那些个清涩的岁月里,他甚至不懂更多一点的想象。
觉得世上最最好的身份,就是当她的弟弟。
后来的后来,他有了更多的想法,也有了更多的责任,只有一点从未改变,那就是和她一起生活,永远永远不分开。
“我想娶你,阿颜。”林鸣轻轻拉了拉她的手,“你若是气我恼我,可以打我骂我,但别不理我。”
他已经是位极人臣的宰相,但来到她的面前,他便永远都是那个低头问她名字的少年。
“你想娶我,可你有没有问过我想不想嫁你?”宋颜问。
林鸣发现自己确实从未问过,而且从这话里听出了一丝希望,心跳不由有些加快:“那么,阿颜可愿意嫁给我?”
“圣旨到!”
一声悠长的唱诺传来,小丰子手持圣旨,在羽林卫的陪同下走进来,“宋氏接旨。”
风长天为他求来了赐婚的圣旨?
这么快?
“等一等!”林鸣急忙道,“公公请等一等。”然后握紧了宋颜的手,再问了一遍,“阿颜,你愿意吗?”
宋颜看着他。
他也看着宋颜。
酒铺内一时寂静,小丰子忍不住出声:“那个……”
“不愿意!”宋颜蓦然大声道,“实话告诉你,我从前想过嫁你,每次你殷勤上我家门的时候,我都会想你什么时候就会提亲。可是你没有,你一直没有,你升官时没有,降职时更没有!我以前总不明白你为什么忽冷忽热,后来我明白了,因为你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出事,所以不敢连累我。林相爷您可真是体贴啊!那要是今日成亲,明日你就被罢官抄家,是不是马上就要休了我?!”
林鸣一愣,不管是过去还是将来,他当然是以护她周全为第一要务,绝不能让她因为他的缘故受苦。
“现在不会了。”他道。
“不会休我?”
“不是,我是说现在政通人和,陛下圣明,我应该没有生死之险了。”
“……”宋颜看着他半晌,“林相您爱娶谁娶谁去吧,反正我不嫁,您好走不送!”
“那个……”小丰子慎重地开口,“不愿意也挺好的。”
林鸣和宋颜同时抬头,瞪向他。
小丰子一缩头:“陛下有旨,将宋氏嫁与虎将军为妻,虎将军已经在来京的路上,择日便可成婚!”
林鸣:“…………”
不是说好了为他求娶的吗?!
宋颜:“……虎将军,谁啊?”
小丰子:“就是天虎山的虎子将军,现在官居正四品,眼看还要升,虽比不上林相位高权重,但正好夫人您不想嫁给林相嘛,这不正好么?”
林鸣:好个屁!
虎子喜欢宋颜,这不是秘密。
当初虎子和阿郎第一次进京城的时候,宋颜和宋颜的酒就给虎子留下了极其强烈的印象。
再后来虎子护送北狄王室入京,在京城盘桓的那些日子里,几乎是天天往梁记酒铺跑,风雨无阻。
曾经不止一次高喊:“老板娘,要是没人娶你的话,我就娶了你吧!”
然后宋颜笑着又灌下去一坛酒。
“但怎么会是为虎子赐婚?”宫中,林相第一次在值房重地露出了气急败坏的神色,“我们不是说好的吗?!”
风长天叹气:“嗐,我昨天来找过你,立马就去找雍容了。我怕我直接为你求赐婚圣旨显得太刻意,于是着意计划得周密些。先让雍容跟宋太妃几个打叶子牌,然后借由宋太妃之口,提起梁嫂的婚事。然后为了避嫌,我故意没在场,所以也是和你一样,今儿才知道消息。”
风长天说完,一摊手:“我也没法子。”
林鸣按住额头。
……我谢谢你替我计划得这么周密。
“现在怎么办?”林鸣问,“虎将军是您的旧属,能不能由您出面……”
“那不能。”风长天一口回绝,“手心手背都是肉,你想娶,虎子也想娶,我不能偏心。”
林鸣:“……”
我怀疑你已经在偏心了。
可惜没有证据。
“主子主子!”小丰子冲进来,“梁夫人入宫了!”
风长天:“圣旨赐婚,是该来谢恩的。不过梁夫人还是别叫了,很快就要改口叫虎夫人了。”
说着拍拍林鸣的肩:“兄弟,没娶到想娶的女人,虽然我不大懂这种苦,但我想你心里也大好受,要不我请你去北里喝两杯?”
“多谢,不必了。”林鸣沉静地站起来,沉静地发现了自己犯下的巨大错误。
他居然把终身大事的希望寄托在风长天的身上!
他离开值房,去了西华门。
那是宋颜入宫的必经之路。
天气很好,风很轻软,但这丝毫不能缓解他的焦急。
他感觉到心头好像有文火细炙,一颗心又焦又燥。
宋颜会抗旨的。
因为宋颜根本不喜欢虎子。
宋颜喜欢的人是他。
宋颜不肯嫁他,只是因为还在生他的气,虽然他还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生气,但总有法子让她消气的。
陛下绝不会为难宋颜,宋颜不愿意,陛下也绝不会勉强。
很快。他没有等太久,宋颜便在宫人的陪伴在往这边走了过来。
宫人们手里捧着大大小小的盒子,显然都是陛下的赏赐。
宋颜脸上带着笑容。
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眼角眉梢都遮不住的笑容。
林鸣松了一口气。
看来是拒婚成功了。
陛下果然没有为难她,还赏了她这么多东西。
心里的焦灼奇异地消失了,那种惶恐不安也随之烟消云散,他迎上去,脸上也带着笑容,正要开口。
“相爷好。”宋颜含笑,“虎将军下月十六就能入京,所以婚期定在了十七,到时候相爷一定要赏光呀。”
林鸣的笑容僵住。
身体僵住。
整个脑子都僵住。
舌头也僵住,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吐得异常困难:“什……么?”
“时间有点急,是吧?”宋颜笑道,“唉,有什么法子呢?一来,虎将军着实急,二来,我年纪也老大不小了,再拖下去可怎么是好?还是早些嫁吧,早一天是一天。”
说着,她客客气气地行了个礼,“相爷一定有很多公务要忙,我也要回去准备婚礼 了,就此别过。”
说完,抬脚就走。
却没走成。
林鸣拉住了她的手臂,眼眶发红:“你当真要嫁吗?”
皇宫大内,人来人往,这一刻他忘了自己身为左相,也忘了守君子之道,男女大防。
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阿颜要嫁给别人了!
这么多年,无论他是升是落,无论他平步青云还是跌落谷底,她一直都在。
在那些个行走在刀尖上的日子里,他已经做好了随时粉身碎骨的打算,所以也一再明示暗示,让她另觅良缘。
他想象过她嫁作他人妇的情形,每一次想象都让心痛不可当。
现在才明白,那点痛太微渺了。
他的想象力过于低下,想象出来的痛苦,不及真实的万一。
她要嫁给别人了。
她不会再等着他。
她的饭桌上将不再会有他的筷子,她的屋檐下也不会有一盏为他点亮的灯。
无论死生荣辱,他都再也见不到她,因为她即将属于另外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会带她去往遥远的北疆,她将永远消失在他的面前,永远。
“不要嫁。”
三个字从他的喉咙里挤出来,仿佛是从心中挤出来的三滴血。
“林相爷这是干什么?”宋颜道,“以前相爷落魄的时候,可是不止一次把我扔在一边。如果那时我就另择了良人,这会儿还有相爷说这句话的地方吗?”
“我错了,阿颜。”林鸣声音低沉,脸色苍白,握住她手臂的指节用力到发白,“你说的对,我只知道自己想娶,从没问过你想不想嫁;我只知道自己不想连累你,从没想过你是不是愿意另嫁他人,还是愿意和我一道捱苦。”
“我错了,错在从来没有问过你的意思,从来没有给过你选择,错在自以为是。”
“阿颜,你之前问我的话,我再答你一次。从今往后,不管遇上什么事,我都会牵着你的手,再也不会放开了。”
宋颜的手臂轻轻颤抖,脸上那自在轻松的笑容再也挂不住,眼角迅速发红。
她咬了咬牙,想拉开他的手,拉了拉,没成功。
“松开。”她道。
林鸣望着她:“不,我再也不会松开。不论前程,不论生死。”
“傻瓜。”宋颜脸上又是笑,又是泪,“不是说要牵着我的手吗?这么抓着胳膊,牵什么手?!”
林鸣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立即松开了她的手臂。
下一瞬,两个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这一握,便再也没有松开。
“嘿,小手拉上了。”
远处的一座高阁上,风长天靠着栏杆,以极好的目力看清了手牵着手向宫外走去的两个人。
“我一直觉得林鸣这小子脑子挺好使,没想到碰上女人也这么好骗啊。”
所谓赐婚根本就是一场骗局。
远在北疆的虎子跟这件事情的唯一牵扯,大概就是因为被念叨的太多,多打了几个喷嚏。
姜雍容道:“林鸣性子过于内敛,经历过太过复杂,不逼一逼他,他都看不见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宋颜想要的是什么。”
宋颜想要的并不是有人为她遮风挡雨,而是牵着爱人的手,和他一起去经历每一场风雨。
姜雍容手里正在起草另一份圣旨。
这一次,是真正的赐婚圣旨。
“不过,你怎么会对他俩的婚事这么热心?”停笔的时候,姜雍容问。
还在栏杆上看热闹的风长天闻言背脊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