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法子就是“融合”。
他们之前的计划, 要么是斩草除根,要么是将头目悉数押往京城当人质,要么是将北狄人全部贬为奴隶……但这一切在姜雍容看来都不妥当。
物极必反, 遭受的压迫越是巨大, 反抗的力量便越是汹涌,若不能妥善处理和安置北狄人,这场胜利很可能会为大央的将来埋下祸患。
姜雍容的计划是这样的——
原来只是想引一条水源到诺西城, 但现在, 他们可以将全北疆的水系整合一遍, 保证每一座城池至少有两处水源, 这样才能保证百姓有田可种, 有粮可吃。
这是一项极其浩大的工程,日期要以十数年甚至数十年计, 需要的大量的钱财,更需要大量的人力。
钱财的出处, 一者,征北军的军费还有富余;
二者, 北狄王庭的收获也是一大笔;
三者, 杨天广多年来横征暴敛,等于是积攒了一座金山,抄了杨家,立刻又是一大笔;
四者,这是北疆的大事,北疆的财赋该当每年拔出一笔款项用于此;
五者,水源一旦整洁完毕, 整个北疆将是焕然一新, 北疆的富户们, 多少该有一点表示……
说到第五者,大家都嗅到了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纷纷表示赞成。
只是虎子问:“那修完之后,咱们有什么好处?”
另一名兄弟回答他:“虎哥你这就不懂了,有水了,大家就能种很多粮食,粮食多了,大家就都有钱了,大家都有钱了,那就全都是肥羊啊,咱们一抢一个准儿,那不就是发财了吗哈哈哈哈——”
两个人还没笑完,被花仔一人一个拍在地上:“蠢货!我们修了整个北疆的河道,那整个北疆的河道都是我们的了!还用抢吗?谁要用水都得给咱们交钱,到时候北疆有多少水,咱们就有多少银子,懂不懂?!”
两人眼中顿时大放金光:“懂懂懂懂懂!”
姜雍容:“……”
她委宛地告诉他们,云川城用水已经不用交钱了。天虎山众人顿时如丧妣,“那还修个毛啊!”
“吵什么吵?”风长天歪在他的元帅椅上,目光冷冷地扫过众人,“大嫂在这里说话,谁再敢叽歪半句,就给爷滚出去。”
大家立即把嘴巴牢牢地闭上了。
风长天望向姜雍容,脸上不由自主就带上了笑意:“雍容,你接着说。现在钱来了,那人呢?”
姜雍容花了点时间告诉天虎山的人,他们这趟是立下了灭国之功,论功行赏,上报朝廷,每个人最低也得是五品官。
若是办事得力,官运亨通,一直往上升,运气好时,弄个异姓封王,荫袭子孙,自己身死灯灭之后,儿子的儿子的儿子还能富贵双全,岂不是比当沙匪要强得多?
天虎山的众人都呆了,集体全像是被天上的馅饼砸晕了脑袋,虎子喃喃道:“还有这等好事?”
姜雍容:“这一战能给各位晋身之阶,但将来到底来晋升到什么程度,那就全要看各人的造化了。”
大家纷纷激动不已,好像已经看到了自己位极人臣威风八面的景象,帐人士气空前高涨,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
姜雍容这才接着说下去。
至于人力——征北军中留下半数,其余的人数,全部从北狄人当中征召。
每人先付五两银子的安家费,工钱从优。一切全凭自愿,绝不勉强。
这话一出,大家都觉得匪夷所思:“让北狄人帮我们修河道?他们只会烧杀抢掠,哪会扛锄头?”
“对啊,他们别是专去挖河堤吧!”
两国交恶多年,想要一下子冲淡敌意,基本不现实。这就像新法变革一样,是一件需要漫长时间才能完成的事。
姜雍容展开自己画好的北疆与北狄接壤舆图,中间圈出了一大块,就在云川城的外城到天女山之间的一大片无人荒原。
愿意修河道的人北狄人,将会迁入此处。
不管是北疆人还是北狄人,首先都是人。只要是人,就都一样,首先都是想活下去。
北狄是难熬的寒冬,回去很可能是死路一条,留下来却有一线生机。
所有的北狄士兵都有两个选择,一是空手回到寒冬中的草原面对接下来的苦难,二是拿着五两银子去北疆开始全新的人生,只要他们愿意,姜雍容还会派人军队,护送他们的家人来跟他们汇合。
这片宽荡汇的舆图上以往只有交战的军队或是掳掠的北狄人,但从今往后,一座座帐篷或一只只毡房将会把这里填满。
大量的北狄人涌入,会给云川城带来大量的生机和生意,首先是木料和粮食的供应将激增,姜雍容仿佛可以看见整个北疆的血管将急速的收缩然后扩展,将粮食与其它各种生活所需的物件供养到云川城外,赚回银子、牛羊和药材。
北疆的地广人稀就会从此改变,它会一天一天变得热闹,人口也一天一天变得密集,最终成为大央版图中富庶的一处,不输于其它各处的疆土。
到那一日,人们提起北疆,再也不会将它称之为“苦寒之地”。
“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也许三十年,这一片将会成为一座新的城池。”
姜雍容在大帐中望着舆图上的那片空地,仿佛已经望见了遥远的未来,她道,“它会比云川城更大,也会云川城更有活力,我为它取了名字,叫做‘天女城’。”
许多许多年以后,当天女城取代云川城成为北疆的首府,成为西域各国使者与商队往来于大央的必经之地时,关于这个名字的由来,人们流传着两种说法。
一是因为它坐落在天女山的山脚下,二是因为,人们都说,为它取这个名字的人,是一位比天上神女还要美丽的姑娘。
没有什么比分裂更容易,也没有什么比融合更难。
如何让北狄人安心生活在北疆?如何让北疆人容下北狄人在卧榻之旁安睡?两拔人之间的敌意就像是溅落在两堆干柴之间的火星,稍有不慎便会烧得两败俱伤,如何将针对彼此的利刃像水与乳那样交融在一起……这全都是无比棘手的难题。
邬世南得知姜雍容的计划后,第一句话就是:“你疯了。”
第二句则是:“这很难。”
最后他道:“但此举若成,北狄北疆归于一统,再无干戈了。”
说着,他起身,深深向姜雍容一揖到底:“我替北疆百姓谢过姜姑娘,也替北狄百姓谢过姜姑娘。”
姜雍容捧出一样东西,搁在书桌上。
邬世南微微一怔,那是北疆都护的官印。
“要让数万北狄人稳稳当当地在北疆安家,一定要有个人,既能约束北疆人,又能镇得住北狄人。”姜雍容道,“以邬家之盛誉,以邬公子之高才,这个位置不作第二人想。”
邬世南问:“姜姑娘这是要把北疆交到我手里?”
姜雍容点头:“安抚北狄,开拓天女城,修整河道,推行新法……邬公子,北疆这副担子,着实是很重啊。”
这绝不是常人能挑得起的。
也不是常人愿意挑起的。
外面锣鼓喧天,百姓的欢呼声不断传来,鞭炮放了一挂又一挂。
这不是新年,这是征北军凯旋的第二天。
云川城要接连庆祝三天,摆上三天的流水席。现在外面就摆着席面,只有为这场战役出过力的人,才有资格坐在离天虎私塾近点的地方。
书房里却十分安静,姜雍容没有开口,她得让邬世南自己做出选择。
这个担子一旦挑起来,那便是要赌上一生,要穷尽所有的才华、时间与精力,要将全部心血都祭上,用来浇灌一个太平富庶又安宁的北疆。
姜雍容望着邬世南,屋内灯火昏黄,照得他的面孔沉静隽秀,眸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微微闪动。
“知年当初刚到镛城的时候,曾经说,在北疆,镛城可真像个桃源。我起初以为他是真心夸奖,还曾经心中得意过,后来问他才知道,他是说北疆苦寒荒芜,所以将镛城衬得像桃源。”
良久良久,邬世南开口,“若是他能一直活着就好了,那样,当我和他都变得白发苍苍的时候,我可以告诉他,北疆处处皆桃源。”
他说着,伸手拿起了官印,“姜姑娘所托,我接了。”
姜雍容望着他,深深行了一礼:“我替北疆百姓谢过邬公子,也替北狄百姓谢过邬公子。”
邬世南轻笑了一下:“姜姑娘,谢人还要抄袭,未免太没有诚意。”
姜雍容也笑了:“我送你一顶正二品封疆大吏的官帽,你还没谢我呢。”
两人相视一笑,邬世南道:“不过,名不正,言不顺,单只是一颗官印,便要我操住北疆生杀大权,恐难以服众。”
姜雍容正要说话,门“哐当”一声被推开,风长天和穆腾一人抱着一只酒坛,勾肩搭背地走进来。
风长天道:“雍容,去喝酒——”然后才看到邬世南,“呃,你们俩干嘛?”
穆腾甩了甩已经喝得半昏沉的脑袋,睁大了一双眼睛,蓦地怒火填膺:“老大,这不明摆着吗?!大伙儿都在前面喝酒,就他们两个孤男寡女共室一室,一定是给你戴绿帽子!”
然后一脸悲愤:“大嫂,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