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
商细蕊搁着自己的水云楼不管,反倒认真给李天瑶搭起戏来,以便偿一偿他的人情债。因为是意外之举,身边也没带着可靠的人伺候,幸而有个自动粘过来的盛子云,虽然笨手笨脚又聒噪,好歹不会起异心。盛子云这些日子霸占着商细蕊,简直就像在做梦一样,围在商细蕊身边鞍前马后叽叽喳喳选头面,递茶水,做起了低三下四服侍人的活计。在北平的时候,这些都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他美滋滋地晕了头,忍不住说:“细蕊啊,过几个月我毕业了,就在你水云楼找一个差事吧?”
如果换一个其他比较有头脑的某某老板,只会开一个玩笑把盛子云敷衍过去,哪有少爷家来给戏子当下手的!但是商细蕊向来把戏之一途看得很高尚,把自己看得很金贵,并不觉得是辱没了大学生,点头道:“可以啊!只要你能来,我就雇佣你。”语气里大有施舍的意思。
盛子云心情激荡,还欲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可是就该商细蕊上台了。商细蕊指着小风炉上坐着的水壶,正色道:“你别忙,先把这个给我看紧了!千万不要错开眼!”盛子云答应一声,气馁地盯着茶壶发呆。他犯愁怎样说服家里放他寻求自由,一想就是一场戏,都没功夫去听商细蕊唱了些什么!到了午夜时分,商细蕊和李天瑶说着话下台来,盛子云赶忙服侍商细蕊喝茶净面,那茶被他泡得又涩又苦,毛巾是冰凉的,卸头面时银泡子勾了假头发,扯脱了一条丝。商细蕊皱眉毛瞅他一眼,忍了一忍,没好意思发脾气,心想你这样的来了我水云楼也干不了什么细致活儿,大学里都是怎么教学生的呢!
李天瑶的跟包匆匆过来,神色暧昧地瞥了眼商细蕊,然后伏在李天瑶耳边说了些什么。李天瑶听得是眉飞色舞的,不知过了什么下流的瘾头,他清清嗓子道:“快去告诉这些张小姐李太太的,我们商老板这回来上海公干,只管唱戏不管别的。想要让我递条子,办不到,一概回了她们!”说罢对着商细蕊邀功似的笑了又笑:“商老板,我为了你,可得罪不少人了!”商细蕊很领情地朝他笑道:“李老板受累!”这些日子,就因为和吴月来的绯闻传遍了上海滩,那些上点身份的小姐姨太太就坐不住了,想着一个风尘女子都能沾一沾,难道她们沾不得吗?这种情形还是统一回绝的好,顾此失彼有失周到,逐一敷衍又实在没这份耐性,别再万一和她们传出点什么话柄子,那报纸上就更热闹了,以后他就不要来上海了,真成了戏妖了。
李天瑶问那跟包的:“后门还堵着呢?”
跟包的笑道:“哎!堵得风都不透!就盼着见一见商老板!天蟾有两年没这么热闹了!商老板这一来,我才知道上海人原来这么爱听京戏!”
李天瑶听见这话一点儿也不嫉妒,他唱戏光只为了挣钱,名气也是为了拿来换钱,商细蕊给他撑台面,越热闹他越高兴,扭头对商细蕊抱怨道:“您说怎么办吧!咱们还得去吃宵夜呢。”
商细蕊有的是办法:“让卸了妆的围巾盖住头脸一块儿出去,完了把后门上锁,就说我已经走了。”
这一招瞒天过海可真灵,记者戏迷都以为商细蕊混在那一波戏子里溜走了,只好唉声叹气打道回府,再过了一刻钟,人都走干净了,商细蕊他们才悄悄出了后门。盛子云嘀咕道:“其实我家的车子就停在旁边马路上,我们只要上了汽车,他们就骚扰不到我们了。”商细蕊懒得给他说明。李天瑶笑道:“还不就是因为有你们盛家的汽车吗,那帮记者可不是吃素的,跟着车牌号码那么一查,明天你们盛家也要上报纸了。”盛子云一下被唬得没了声儿。
天蟾戏院的后门开在一条小巷子里,旁边有卖柴爿馄饨鲜肉汤圆的小摊供散戏的人们宵夜。商细蕊从十几岁的时候第一次来上海,这个馄饨摊就有了,如今还在那里,挑摊的也还是那个老头儿,管你什么名角儿龙套拉车的,一律不分辨,不认识,张嘴只喊先生。商细蕊只要在天蟾唱戏,唱完了就一定要去吃一碗馄饨,商细蕊都记得他了,他似乎也没有记得商细蕊,非得跟他每回都嘱咐一句不要放葱花。那一碗滚烫的清汤,汤底沉着只只肉馄饨,馄饨皮子煮透了汁水,吃在嘴里就是一包浓缩的鲜。商细蕊往馄饨碗里舀了两大勺辣椒油,吃得满头大汗,非常痛快。李天瑶这一趟看着商细蕊胡椒辣椒孜然从南京吃到上海,吓都要吓死了,想来各人天赋不同,商细蕊的嗓子就是格外的天生丽质,不怕蹂/躏。吃过宵夜,准备回饭店睡觉了,盛子云首先往副驾一坐,看见车夫拿帽子盖着脸在打盹,便搡了他一把。车夫把帽子从脸上拿下来,盛子云就惊呆了:“程二哥!”
程凤台一眼都不带瞧他的,摇下车窗探出头去,也不瞧商细蕊,只对李天瑶笑道:“李老板,不好意思,我要和商老板有点事,委屈您喊黄包车了。”说完,半眯着眼睛神色不善地冲商细蕊扬了扬下巴,活脱脱就是一个流氓痞子,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已经不带装儒雅了。商细蕊没有感觉出这些细节,蓦然重逢,心里别提有多激动了,滴溜溜地小跑过去拉开副驾座的车门,毫无良心地说:“云少爷,麻烦你也喊一辆黄包车,我们要去办事!”
盛子云就这样被撵到大街上,眼看自己家的汽车一路开远了都没反应过来。李天瑶意味深长地砸着嘴说:“嘿你说,程二爷这么大老远跑一趟上海滩,就为了来找商老板‘办事’呀?这也太憋不住啦!现开着房间,俩人还往外头去!”
盛子云猛然间什么都听懂了,什么都明白了,一脸刷白地站那发呆,就觉得后背一层冷汗,手脚却是软的,仿佛受到了巨大的肮脏屈辱。李天瑶往下三路里畅想了一回,越想越乐呵,自顾自笑了一串之后替盛子云喊了黄包车,盛子云竟连这天晚上是怎么回家的,都没有知觉了。
李天瑶以为程凤台有钱有闲千里寻欢,其实不然。上海连着几年闹罢工,闹学/潮,这一回居然闹到了纱厂头上。年后纱厂工人们要求涨工钱,要求和东家说话,一天不见人,一天机器就不转。上海的事情,自然全是程凤台的事情。赶巧安王府的老福晋没了,范涟沾着亲戚要去治丧。程凤台大冷天的翻车倒马奔波在外,和工头们扯皮还没扯完,出门就听见商细蕊那一档子事。已经嚷嚷得全上海都知道了,再看照片报道,也是有鼻子有眼的,全是商细蕊平日干得出来的蠢事。
程凤台扭头就来抓人了。
商细蕊此刻心里真是欢喜无比,他既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又不会卿卿我我,搂搂抱抱。他表达欢喜的方式是调戏似的捏了一把程凤台的胳膊,然后攥起拳头,使劲捶了一下程凤台的胸膛。程凤台吃痛之下,气得要命,把一卷报纸拍在他脸上。商细蕊展开报纸眼睛一扫,就看见自己的尊容与大名,呆了一呆:“这是什么呀?”
程凤台气得都结巴了:“你念念念……念念!”
商细蕊看中旁边一条广告,一字一咬给他念念:“专治砂眼!砂眼是病,不治能瞎!”
程凤台没绷住,露出一丝笑纹,立刻扭头把笑意抹了,但是也来不及了,商细蕊都瞧见了。程凤台腾出一只手来戳着报纸,怒道:“你来上海就干这?”
商细蕊理直气壮的:“我没干啊!”两三下把报纸揉了揉,从车窗外一扔,冲程凤台拍拍手:“我什么都没干!”
程凤台本来也不信商细蕊如传言那般对吴月来着了迷,气是气他年轻单纯,一不留神反而上了老牌交际花的当,要被人家采阳补阴了。现在看商细蕊睁眼说瞎话跟他耍流氓,怒意是真上来了,胳膊勾住商细蕊的脖子勒了勒:“那我们去找月来姑娘说说话,你给我介绍介绍。”这一路的方向居然真的是月来书寓,说话间就到了大门口。
程凤台吼一声:“下车!”
商细蕊摇摇头:“我不!”他两眼眨巴眨巴瞅着他,像委屈,像撒娇,非常警觉。
程凤台不信治不了他,开了副驾座的门,要把他拖下来。商细蕊扭过身子扒住椅背,两脚一蹬一蹬地踢程凤台。程凤台稍一近身就挨驴蹄子,白围巾被踢了好几只脏脚印,最后捞下商细蕊一只鞋,也没能把他拖出汽车。
程凤台毕竟比较要脸,扯下围巾抖了一抖:“你还敢踢我!”
商细蕊一仰脑袋:“这有什么不敢的,你再过来我就踢你卵子了!”
就是这么一仰头的工夫,程凤台捏住围巾两端往外一甩,套牲口似的套住了商细蕊的犟驴脖子。商细蕊不提防程凤台祭出武器,被套得狼狈,哇哇大叫,也觉得自己真像一头驴。这一片别墅区到了晚上万籁俱静的,都是中产人家的住宅,纵然难免两口子打架,也只会关起门窗一分高下,哪有这么闹街坊丢人现眼的!再过一会儿,准要有人挂电话给巡捕房报警了!
月来书寓的窗户亮起电灯,跑出来一个侍女。侍女披着大衣散着头发,刚从床上被闹起来。她拿手电筒那么一照,照见了牛仔和他的驴,吃惊道:“呀!商老板!”
程凤台听见动静一转脸,侍女更惊讶了:“呀!这不是……程先生?”
程凤台松开缰绳,捞了捞凌乱的头发:“啊,是我。”他喘匀了气:“月来在呢?”
侍女点点头,露出一个迟疑而神秘的微笑:“贞小姐也在。”
程凤台闻言一顿,便道:“好,那我有空再来看她。”于是偃旗息鼓,原路返回,走得特别利索。
程凤台消停了,商细蕊此消彼长,抱着胳膊冷笑,一副贱骨头:“进去呀!怎么不进去啦!怕什么!我们和月来好好谈谈天!”
程凤台瞪他一眼,把汽车门关得山响:“咱俩没完!”大声问他:“住哪儿啊!”
商细蕊吸一口气吼回去:“你喊个屁啊!汇中饭店!”
同商细蕊比嗓门那是非常不明智的,小小的汽车里仿佛有一股飓风刮过,震得程凤台耳朵眼里嗡嗡的,都蒙了,皱眉抱怨道:“你倒挺会享受的。”
两个人剑拔弩张地来,大眼瞪小眼地走。程凤台静下来想了想刚才的所作所为,觉得放在商细蕊平时的脾气肯定要跳起来打人了,今天居然不还手,莫不是心虚?商细蕊扭头瞅了他一眼,鼻子里哼出一声气。由于坚信程凤台是千里迢迢来与他相会的,路途辛苦,吃醋吃得情有可原,要不然,换在平时,他肯定跳起来打死他了!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一句话,互相都没好气的皱着眉板着脸。可是到了饭店里,刚刚一关上门,程凤台就把商细蕊抵到门背后亲吻起来,商细蕊也毫不犹豫地抱住程凤台的肩,勒得他骨头都疼,之前为了什么生气的全都忘干净了。
两人这样忘乎所以地亲了一回嘴,程凤台舔舔嘴唇,皱眉道:“吃的什么,可要辣死吴月来了。”
商细蕊反扑过来把程凤台压到墙上,像一条小狗崽子似的往他脸上身上一通乱亲:“我不辣死她!我只辣死你!”两只手就去剥程凤台的衣裳。程凤台被他舔得浑身都是衲艘幌滤氖郑魂枚膊簧岬们筷滔溉锖苌僬庋鞫谑桥呐乃源坝账频乃担骸胺趴蚁锤鲈琛!钡巧滔溉锉e懦谭锾ǎ拖癖e乓桓龌畋Γn榈厝鲎呕丁5鹊浇饪丝阃罚滔溉镆豢诘鹆讼氯ィ谭锾ㄑ銎鸩弊樱斫嵋欢境鲆豢谄矗骸奥璧模彼牢伊恕
汇中饭店号称远东第一楼,隔音算是很好了,商细蕊早上在屋里喊嗓子也没有闹着人。这次因为和程凤台小别胜新婚,动静的确大了些,楚琼华神经衰弱睡得轻浅,就听见隔壁缗雠鱿袷窃诓鸱孔拥纳簦艘换岫挚即非搅恕3砘幻骶烤梗┮律哑鹄辞妹牛骸吧汤习澹汤习澹∧忝皇掳桑俊崩锿份氲孛涣松欤艚幼牛滔溉锍渡ぷ雍傲艘簧u庖簧挡缓檬鞘裁矗路鹗亲鲐蜗抛帕耍窒袷潜灰笆抟r巳狻
楚琼华心里害怕,拼了命地敲门喊商老板,喊得惊动了适应生来拿钥匙,终于把李天瑶也吵醒了。李天瑶光着脚丫子,风风火火地跑出来拦腰抱住楚琼华。听楚琼华前言不搭后语这么一说,简直哭笑不得,连忙打发了侍应生,然后凑在商细蕊门缝儿里听了片刻壁角,脸上浮现出一种隐秘的微笑,慢慢道:“楚老板,你说你,哎呀,差点就给商老板惹祸了。这要是把门一开,瞧见什么不该看的,还得接着上报纸!”
楚琼华愣愣的,李天瑶对他眨眼睛挑眉毛的,悄声道:“商老板的相好来了,恩?您安安心心的。”一面推着楚琼华的背,把他送回房里。楚琼华躺到床上,越想越愣怔,整个人都痴了,禁不住地打了个寒颤。他目前最受不得着方面的刺激。然而隔壁那两个人可不管他许多,商细蕊又是放开嗓子喊了一声,夹杂着男人的笑语。楚琼华拿枕头捂着头,一宿也没合眼。
第二天中午,李天瑶一推开门,正见着商细蕊搂着程凤台的腰,程凤台在那锁门,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两个人还在那密密匝匝地说笑,没有一刻生分的。商细蕊到底比较害羞,一看见李天瑶,立刻就松开了程凤台。程凤台倒也不见外,招呼道:“李老板,一块儿去用饭?”
李天瑶笑道:“我在房里吃过了。”
程凤台道:“那就喝杯茶坐坐,反正离开戏还早,我正有新闻要告诉二位老板。”商细蕊预感到程凤台将要说一件大八卦,两眼灼灼的,道:“唔,我也有事要告诉你。”李天瑶算是看出来了,这二位自打昨天见面以来就没好好说过两句话,净忙着“办事”去了!
几个人也没有走远,就在汇中饭店的餐厅里点了菜。这一整夜里,程凤台不但没有机会说八卦,就连香烟也没空抽两根,只被商细蕊缠得死紧,他眼睛底下青须须的,饭菜上桌不动筷子,先赶着抽了半根香烟,看着就受了大累。商细蕊倒是壮气,满口吃肉,心情欢快,桌底下轻轻踢了程凤台一脚:“快说。”
程凤台掐了烟头,眉毛轻佻地一抬,笑道:“好,我来给二位老板说个乐子。”
这个乐子还要从商细蕊离开北平说起。商细蕊与姜家的恩怨,程凤台是越想越窝囊,趁着大过年里阖家团聚,曹贵修也从驻地回来了,程凤台逮着曹贵修将事情诉说了一遍,完了反问曹贵修:“你说气人不气人?”原想着曹贵修敢对日本人随意放炮,应当是个爆烈脾气,况且和商细蕊有着旧谊,该要为朋友抱不平吧?曹贵修听完之后果然点点头,沉默秀气的面容上一张削薄的菱唇一开一合蹦出脏字儿,答道:“操他大爷的老王八羔子,屁/眼儿闲着就胡沁,装得还挺道义的。商老板这几年和他们阴谋诡计磨叽多了,越来越没个汉子气性了。”曹贵修说着又摇了摇头,表示对商细蕊的不赞同。那边曹三小姐和姑爷在给程美心演示最新流行的交谊舞步,周围一圈孩子们拍手看着,小两口一边跳一边笑。他三妹妹一笑,曹贵修也跟着笑,笑了这样半天,程凤台兀自说:“商老板不是孬,他是不得已。”曹贵修失笑道:“小娘舅,你怎么还惦记着这个!江湖上混生活,吃点排头总是难免的。别说商老板,我亲爸爸不肯给我军饷,我不也没处说理吗?”本来也是,商细蕊只在程凤台心里是个碰不得的宝贝疙瘩,别人必认这帐,戏界倾轧暗算是再正常不过的。曹贵修在战场上见惯了丢命的,看见商细蕊丢脸的,全然不当回事。程凤台心里接了领子,话锋陡变,和曹贵修谈起了军费事宜。曹贵修倾过身子,眼也不眨地听了一回,渐渐笑逐颜开,把手搭在程凤台的大腿上,十分有爱地拍了一拍。曹贵修神兵天将一般的姿容,就是这点接地气,过去他只叫程凤台为程先生的,自从曹三小姐婚宴之后,大概因为程凤台出的嫁妆很够意思,曹贵修就开始改口喊他小娘舅了。程凤台按住大腿上曹贵修的那只手,也拍了一拍,语重心长道:“在小娘舅心里,疼你和疼商老板是一样的,很看不得你们受委屈。你的事情小娘舅还能出出力。商老板的事情,小娘舅真是有劲没处使啊!”既然程凤台接了领子,他曹贵修也得上路,方才是有来有往的一份交情。曹大公子嘴角微妙地一笑,说道:“小娘舅家大业大,不便搀和梨园行的浑水,招惹那班下流玩意儿。商老板的事情,我替小娘舅使使劲,不让你多等,就是今天了。”
当天正是大年初一,曹贵修带着一干兵丁去了姜家。迎面也有一辆汽车飞扬跋扈地堵在人家门口,两辆汽车鼻子碰鼻子地停了。杜七从车窗里探出脑袋挥挥手:“当兵的!车往后停!”曹贵修着急要使完力气回家吃饭,不愿和公子哥儿多费唇舌,让车夫往后挪了一丈。杜七跳下车来,并从车里拉扯出一个少年,道:“教给你的你都记住了,给我好好跳!你们班主的名声就在你身上了!”那少年正是水云楼的腊月红。这么冷的天气,腊月红身上一丝皮毛衣裳也没有,穿着很简练的短打扮。然而英姿飒爽,毫无寒缩之态。杜七拿皮鞋踢响了姜家的大门,门房看出杜七神态骄矜,不是善主,挡了驾要进去回事,身后曹贵修已踏上台阶,披风猎猎,气势迫人。杜七与曹贵修互相打量一番,看不出对方的路数。
曹贵修压了压帽檐,瞅着杜七直接问:“先生是访友,还是找茬?”
杜七实话实说:“找茬。”
曹贵修点头道:“那别等了,一道进去吧。”说着手指轻轻一弹,兵丁们攘开门房长驱直入,嘴里吆吆喝喝的挺唬人。杜七眼看这是要抄家灭门的势头,抢在曹贵修之前拱手道:“这位长官,寻仇也分个先来后到的,横竖我要不了姜家人的命,待我这边掰扯完了,您再和他们理论不迟,如何?”
曹贵修颔首作答。杜七也不让他,领着腊月红就进了门。
姜家正在吃团圆饭,因为自诩为梨园大家,亲戚女眷徒子徒孙,加上相好的梨园同行就有三桌之多。这会儿一家老小亲眷朋友全都噤若寒蝉地立在那里,眼巴巴望着负qiang的大兵,有小孩子已经哭了。杜七进了厅堂朝老姜头拱拱手:“姜老爷子,过年好啊!”又给各位老板见了礼。
老姜头横一眼他:“七公子,大过年介的,您这是什么意思?”
杜七望了周围一圈大兵,耸耸肩道:“我跟他们不是一路的,等我的事儿完了,您再问他们。”此时曹贵修慢慢踱步过来,一直把姜老爷子盯着,盯得老头儿寒毛粼粼的。曹贵修不说话,姜老爷子也不敢相问。等曹贵修看够了姜老爷子的皱巴脸,对杜七做了个请便的谦让手势,自行坐到太师椅上看好戏。
杜七一拍腊月红的肩膀:“前阵子姜老爷子打了我个措手不及,今天我是来和老爷子说理的。”杜七扫视一眼四周,找不到可让腊月红发挥的场所,目光终于定在那一桌酒席上,这桌面大小高低,太适合做一张临时舞台了。杜七便道:“劳驾,且把菜碟收一收。”姜家仆人未得主人示下,自然是不敢动的。几个梨园同行刚要帮忙,姜老爷子的眼光就扫了过去,把人给镇住了,他存心要让杜七难堪。这时候曹贵修也对手下大兵使了个眼光,大兵们小跑上前,甩开胳膊那么一撸,把菜碟乒呤乓啷全扫到了地上,砸得粉粉碎!
所有人都是心里一吓,姜老爷子怒得捏紧了拐杖,心说你们不是不一路的吗?!杜七也是吃惊,他以为自己就够为所欲为的了,原来比起qiang杆子,自己终究是个笔杆子。杜七直直望了曹贵修好大一眼,这才转身伸出手弓着腰,摆出内廷中奴才搀扶主子的姿势,拉足一声戏腔,对腊月红笑道:“贵人主子,您请吧!”
商细蕊是闻名遐迩的戏妖,杜七则是名副其实的戏奴。为了人一身好本领,他是低三下四什么样的动作都干得出来,甘为九流之末。不过能使杜七弯了腰,腊月红也绝非等闲之辈了。只见腊月红足尖一点,手掌在杜七胳臂上略微撑了一把,跃过脚底下一片尖锐的碎瓷,旋身就上了桌,轻灵得好像一只雀鸟,两脚落在大理石台面上,曹贵修定目一看,发现少年的鞋子是特制的,把脚裹得比三寸金莲还要纤小,腊月红居然始终是踮着脚趾尖在走路。
“有人说我杜七的鼓上舞盗用了姜家的仙人步法,今天就来给大家看看,到底我们两家像是不像!”杜七递给腊月红一个眼色,腊月红摆开姿势,又像一只雀鸟一样跳跃起来,踢踢踏踏的。别看他刚才走在杜七身边显得英气,上了台面倒是很有两分商细蕊的婉转风流。曹贵修虽然能够听一点戏,对这套舞蹈实在是不懂欣赏,只觉得踩出来的节奏有点好听,像是打快板似的清脆欢快,又像是用脚尖笔走龙蛇画着一幅图画。这本来也不是跳给他看的,没有伴奏唱腔和服装,就是剔去了皮肉的骨架子,内行人才鉴别得出这累累白骨是否生香。腊月红跳完了鼓上舞,站定一抹汗,抬起一只脚伸给杜七,杜七从腰间取出一样家什,给腊月红两只鞋子装置了一番。腊月红接着踢踢踏踏跳起了仙人步法。
两套舞跳完,到了申辩环节,不等杜七说话,姜家大爷伙同左右嗤笑道:“当初看商细蕊跳,心里就觉得像。毕竟是自己家的东西,别人再怎么拿去改,看着都有亲缘。今天仔细一看,可不就是咱们家的仙人步法吗?七少爷索性把脸丢到底了,就可惜了一桌好菜!”姜家的亲眷们纷纷附和,姜老爷子也露出了一点得意。
杜七料到他们有此一说,一点儿都不动气,反问道:“姜老爷子,这鼓上舞和仙人步法,您也看准了?”
姜老爷子冷傲地哼了一腔儿作答。
杜七拍拍巴掌,高声笑道:“那就请大家细看究竟,看看到底是出自一体,还是各归各路!”
众人随着杜七的目光看去,齐齐发出一声轻呼。那台面上密密麻麻的布满着红蓝二色粉迹子,一步一个点子,一清二楚,全是腊月红的鞋子里踏漏下来的,这双舞鞋里竟然藏着这样的机关。而红色的是鼓上舞,蓝色的是仙人步法,淡紫色的痕迹便是二者重叠之处。放在以前,像或不像全凭红口白牙一句话,谁戏迷多,来头大,声音响,谁就占了理。现在一眼过去,瞬时间明明白白的,再是外行人也能看懂了。
姜家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几个梨园老板互相之间递眼色,倒是有千言万语不可说。姜老爷子把拐棍往地上跺了两下子,冷笑道:“脚往哪儿落有什么要紧呢?要紧的是拍子怎么打,哪紧了哪慢了,像的地方就多了!横是再怎么打拍子,我看脚步重叠的也不少哇!您倒是先把重上的给说说明白!”
姜老爷子为姜家众人打开了雄辩的思路,仗着人多势众,一递一声地起哄。杜七是读书人天真了,不知道有些污名兹要是摊上了就是摊上了,好比徒手沾了生漆,只在于人口怎样传,而不在真相明不明。人们贪新鲜看热闹,谁又不是包青天,传个闲话还要替你验证据。商细蕊正是认清了这一点,以至于灰心丧气远走他乡。程凤台也是认清了这一点,不惜利用旁门左道来威吓人的嘴。姜老爷子人老成精,吃了一辈子人肉,只有他吃人的,哪见得被个后生咬一口!杜七刚要回嘴,老头忽然先声夺人,用拐棍指向腊月红动了大怒,震声一吼:“你又是个什么腌h玩意儿!敢在我姜家的席面上放肆!”说罢掇起拐棍就去打腊月红的脚,姜老爷子是大半辈子的武功底子。腊月红猝不及防,这一棍子下去,脚踝骨怕是要折了。勉勉强强躲了一次,舞鞋踩在粉迹上打了滑,整个人横摔在桌子上,姜老爷子又把拐杖举起来了,这一下是劈头来的。腊月红心想这时候也只能侧身一滚,摔在碎瓷片上滚个钉板,总比拐杖打破了头好。
一拐杖正在半空当中,曹贵修箭步上前,捉住姜老爷子的手腕顺势一压,把姜老爷子上半身都摁在了桌子上!姜老爷子一面脸颊蹭了满脸的红蓝粉末,呛得直咳嗽,狼狈极了。姜家子弟瞧他居然对老爷子动了手,这还了得吗?正要上前来撕扯,曹贵修就从皮带扣里拔出手qiang,qiang管子抵着姜老爷子的太阳穴!
曹贵修抱怨似的叹道:“你们说的是什么啊?我一句都没听懂!还会不会说人话了?”那语气,仿佛他还委屈上了。姜家子弟见状,哭的喊的骂的不一而足,大兵们自动把他们隔离开,给自家师长腾出耍流氓的空间。
姜老爷子那么大把年纪了,又是地位崇高,子孙同行都在旁边眼睁睁瞧着,他再怎么心怯也不肯认怂,羞愤交加之下,扯脖子叫嚣:“你是杜七哪里找来的打手!当兵就是为了欺负老百姓的吗!”
曹贵修咔哒一声掰开了保险栓,对准远处的花瓶就是一qiang,崩得众人一片鸦雀无声,姜老爷子剧烈地颤了一颤。这真是始料未及的发展。腊月红挨着他们,似乎连qiang管子里的火药味都能闻得见!那扑面压迫来的汹汹气势,不同于商细蕊在戏界的呼风唤雨,也不是程凤台等富商的纵情任性,这是真正的权势,稍不称意就能够要人命的,世界上最大的霸道!腊月红都看傻了,目不错睛盯着那管子手qiang,看它快把戏界大拿的脸都碾碎了。杜七一路踢开碎瓷片,飞快地把腊月红从桌子上哧溜拖下来,跑远好几步,心说别过会儿一开qiang溅你一脸脑浆子!
“我和他虽不是一路的,为的倒是同一个事。”曹贵修瞥了眼落地钟,时候真不早了,他简短说:“老头儿,你就告诉我一句话,商细蕊到底有没有搬用你家的仙人步法,他的戏到底算不算伤风败俗?”
滚烫的qiang口顶着姜老爷子,老头此刻心里只剩下恐惧。勾心斗角玩弄权术一辈子,到底也狠不过一个真正杀过人的,两相比较,梨园行的那点挤兑来挤兑去的破事就跟耍猴儿戏一样,根本是逗着玩。
姜老爷子涨紫了脸念了一个字。
曹贵修道:“大点声,让大伙儿都听听。”
姜老爷子抖着嗓子道:“没有。”
曹贵修逼问道:“哪个没有?”
姜老爷子声音都劈了:“商细蕊……没有搬用我的,也不叫伤风败俗!”
曹贵修点点头:“记住这句话,以后就按这么说。哪天要是翻供了,我还得来找你。”曹贵修扫视了一眼满脸惊恐的人们,再看向姜老爷子的时候,眼里透着一股非常明显的鄙夷,又生气又可笑的,他放缓了声调说:“别说我是用qiang杆子逼得你言不由衷了。当年在平阳,商细蕊想复出唱戏,我父亲不愿意,也是这么样开了一qiang,然后抵着他脑袋问他要命还是要戏。他说要戏。”曹贵修提溜了姜老爷子的后脖领,像提溜着一只老狗:“就你这种见风使舵的老杂碎,也配污蔑商细蕊?”说完把姜老爷子朝他儿子怀里一摔,头也不回地撤兵走人了。
曹贵修走后,杜七还在姜家闹了什么戏份,程凤台也就不知道了。曹贵修回家正赶上开饭,他向程凤台绘声绘色交了差,两人在饭桌上挨着坐,特意开了一瓶红酒庆贺一番老杂碎的崩塌。曹贵修从来没和程凤台说过这么多的话,程凤台给曹家父子俩掏过那么多次军饷,每次都是百八十万的,但是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物有所值,心情畅美。
曹贵修道:“早知道小娘舅是个痛快人,我就省力了。这差事可比智取生辰纲容易多了!”
程凤台不明所以,抿了口酒笑眯眯地问:“什么生辰纲?”
曹贵修搂了一把程凤台的肩,答非所问:“小娘舅以后还有这种美差尽管喊我,就是商老板吃了活人,我也替你把事给平了。”曹贵修伸手在空气中一揽:“整个北平城,没有我们惹不起的人!”
程凤台终于尝出他的兵痞子味儿了,干笑两声:“他倒是没有那么好的牙口,不管怎么说,我先谢谢大公子。”
两个人合作愉快地碰了个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