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商细蕊唱完《潜龙记》,架不住座儿的热情追捧,到底又给返了一段京戏《逍遥津》。散戏卸妆已经是后半夜的事情了。程凤台与范涟打趣两句分了手,让老葛先回车里等着,自己就去了后台。在通往化妆间的那一小条过道里,迎面碰上吃了闭门羹的安贝勒——当然他也可能是见着商细蕊的人了,只是这表情实在像是吃了闭门羹,恼羞成怒似的,怒意挂在脸上,铁青铁青。那一边,小来和一位侍从保镖样子的陌生男子守在化妆间门口。看来商细蕊有客,可能客人的来头还不小。
程凤台把头上帽子摘了摘,主动与安贝勒招呼:“哟!贝勒爷!您晚上好!”
安贝勒向他一拱手,拧着眉毛嘴角勉强一笑,算是答礼,然后侧着身子掠过他,匆匆离去。程凤台没想到商细蕊有这样气人的本事,眼睛往四周围一扫,看见大师姐沅兰正从商细蕊对面的门口走出来,跨在门槛抽烟。她披一件大衣,里面只穿了丝质的吊肩长裙,瞥了一眼商细蕊的门,对程凤台眨了眨眼。程凤台心里顿时就有几分数了。进入社会这几年,他也不是不分高低争个面子的毛头小子,可没那些八旗子弟的愣脾气。果然来到化妆间门口,那侍卫铁筑的金刚一般拦手一挡,任是谁也不许乱闯。小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程凤台就放出那种浪荡公子的笑容,把食指竖在嘴唇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轻声地温柔地说:“我知道,我不进去,在这儿干等着还不行吗?小来姑娘今天也辛苦了,我替替你。”
小来哪会答应。这个时候轮到程凤台给沅兰使眼色了。沅兰丢了个白眼给他,心想这可真会使唤人的,掐了烟蒂,拢了拢衣襟,娇笑着上前搂住小来的肩膀把她往屋里头带:“哎呀!小来你也歇会儿吧!蕊哥儿跟台上唱,你跟这站着侍候;蕊哥儿下了台,你还跟这站着侍候。七八个钟头熬下来了你是要怎么着?少看一会儿,蕊哥儿飞不了!啊?傻丫头!”小来抹不过她,真被不情不愿地拖走了。沅兰回头对程凤台抛个飞眼,程凤台熟极而流地也回了她一个,这分明是戏班子,被他俩搞得像酒吧间泡密斯的气氛。
程凤台站到门口,贴近了往里头一张望。老式的门窗糊着纱纸,比毛玻璃还要蒙眼,连里面是有几个人都看不见。旁边那侍卫就睁大了眼睛瞪他,仿佛是在呵斥他的无礼。程凤台冲他笑笑,一手抄在裤兜里,一手给侍卫递了支烟。侍卫不接。程凤台就自己点着了,吸一口,仰头慢慢呼出来,好像他真的只是来把门的,很随意很无所谓的样子。
纱窗也有纱窗的好处,薄而稀松,能够清清楚楚地就听见里头商细蕊的声音说:“你不应该和安贝勒吵嘴。安贝勒不是那个意思。”
另一个是一把空洞洞暗哑哑的男声:“他还能有什么意思!我过去受他们的气!如今还要受着那可不成!”
程凤台和戏子们呆得久了,现在一听就能听出来这个声音也是他们唱戏的人。戏子们讲话的时候,发音咬字和一般人总有点两样。这是戏子们改也改不掉,平常人学也学不来的声腔。
商细蕊叹了一口气:“哎,好吧,那就随你吧。”那声音里也很是无奈。
那人默了一默,把之前的不快统统压了下去,平心静气,带了一点柔意地说:“你这一出,唱得真好,真是好……我可好久没听你唱生了。”
商细蕊轻轻笑一声:“我是有好久没唱生了,这回搭戏的角儿好。”
细碎的衣裳摩擦声和脚步声由远及近,模糊的一片阴影停在灯前。那人似乎是站到了商细蕊身后,摩挲着他的背或者头发。程凤台都能想象到那人看着镜中商细蕊的爱慕的目光。
“我看着台上的你啊,不禁想到了自个儿。我那时,要是一直唱下去,不知如今是什么样子呢?”
商细蕊想了想,用一种对戏班子里师兄师姐的顽皮口气笑说:“你要是一直唱到今天,说不定就能仅次于我了。”
商细蕊对外从来不说这样自居自夸的话,怕人抓了话柄子批评他狂傲。虽然他私底下一直是个狂傲的人。今天敢这样宣之于口,可见与那人是很熟稔的了。
那人也轻轻地笑了,倒没有听出来有没有生气。
商细蕊接着说:“你真要还想唱……就出来唱好了,那么多年的功夫,扔了怪可惜的。”
商细蕊说完这句话,里头那人还没答话,程凤台就看见门外的侍卫忽然皱眉毛戒备起来,脑袋凑着门缝,像要随时冲进去。
那人终于冷笑两声,拔高声音道:“我唱?如今我还能上哪儿唱去?!老头子说的不错,我一个戏子,唱破大天也翻不出他手掌心。落他手里,就是我的命了!”他的声音一高,带出两分假嗓,看来是唱旦角儿的。
商细蕊道:“当年,我要离开曹司令来北平唱戏,曹司令也不答应。是我赌了这条命,才逃出来的。”
那人默了很久,方又凄哀一笑:“你是个自在人。我是身不由己了。”
商细蕊从不知道这世上有什么身不由己的事:“要逃走,总有办法。或者你就来我水云楼唱戏,我护着你好啦!”
侍卫听见这一句,再也耐不住了,敲了两下门,低声道:“楚先生,已经过两点了,老爷该着急了。”
里面的楚先生置若罔闻,还在说:“我久没开嗓子了,真要唱起来,恐怕没你这么亮。你的嗓子倒是比前两年更脆了,剑耍得好!可我还是爱你的小旦——红娘。什么时候再唱红娘?”
商细蕊笑道:“我快有一年多没动这戏了。这阵子俞老板在这里,我想趁机会多唱点儿昆曲。《潜龙记》演完了,来年开箱,我要和俞老板唱《怜香伴》!”
楚先生抚掌笑道:“这一出更好了!如今人们只知道京戏的《怜香伴》,不知道昆曲的《怜香伴》,这分明是两个故事,偏偏改了改用一个名儿。当年你和九郎不是唱过?你的曹语花真好!”
程凤台能想见商细蕊得到赞许以后志气满满的模样,昂着小脸,尖下巴翘翘的。
楚先生忽然又把声音忧郁下来:“可惜这回我是听不着你们了。过了年我就同老头去南京任上,以后回不回得来北平,还不一定。老头子这个岁数,不防一死……”
商细蕊想要说什么,楚先生几乎是泫然若泣地打断他:“这些年,我在老头儿身边得罪了不少人,他们都恨不得老头儿一闭眼就吃了我呢!我大概是没命回来了。蕊官儿,这就是你我最后一见了!”
商细蕊在北平结识的一群王孙公子五侯之家,都习惯唤戏子优伶作“官儿”。便知这位楚先生是商细蕊入北平以后的朋友,而且还是经常混迹于遗老遗少达官权贵之中的红戏子。对于他口中的“老头子”,程凤台也听出个意思来了。这于上层人士很多见,人老了糊涂了,弄个小老婆小舞女之流侍候身侧以娱晚景。大老婆看得生气,带着子女,同登堂入室的狐狸精斗法。狐狸精仗着老爷宠爱,往往总能赢那么两场,引得一身怨仇,众人磨刀霍霍,只等老爷子蹬腿了再与他算账。
商细蕊哎呀一声,怒其不争,又要发表一些叛逃的言论。那话出口才开了一个头,侍卫一搡程凤台,破门而入,低头非常恭敬地道:“楚先生,时候不早了,真该回去了。”
程凤台先与商细蕊亲亲热热地缠绵了一个眼神,再去看那位楚先生,一见之下便是一惊。早知道他们戏子都是长相非常漂亮的,从蒋梦萍的静美,到商细蕊的俊秀,水云楼简直是各色丽人的聚集所,一个个都眉目如画的。周香芸显然是个小美人坯子。连半路出家的俞青也是秀色可餐。然而这位楚先生,眉眼似有青烟笼罩,水墨纤浓,含怨带嗔。整个人也是弱柳扶风,素白骨感,不胜华服。程凤台脑门里立刻现出“林黛玉”三个字。
楚先生长得像林黛玉,境遇像林黛玉,脾气可比林黛玉厉害多了,狠狠盯着那侍卫,但是眼睛里那一层水雾,仿佛随时都会落下眼泪似的,少了许多凶狠,倒是招人心疼。然后楚先生赶在眼泪落下来之前,走过去撩手给了那侍卫一个大耳光:“让你回去搬嘴!”
侍卫已经习惯了他的脾气,巍自不动,头更低了些:“属下不敢,请楚先生回府。”
楚先生站在房门口,两手插在袖笼里,深深打量一眼程凤台,扭头对商细蕊笑道:“各人自有各人命,商老板老板的好意,琼华心领了。您自个儿保重,千万别走了我的老路。真要命该如此,不是每回都逃得了的。”一改私下与商细蕊或绵软或哀怨的口气,变得十分硬冷和麻木,一派故作的潇洒不羁。
商细蕊送到他门口,他在走廊里走了一段,回头望了望商细蕊,商细蕊向他点头挥挥手。走到戏台那里,他又停住了脚,呆呆往台上仰望过去。高高瘦瘦的一抹身形,孤零零被撇在四方戏台之外,像一条不能投生的魂魄,徒然憧憬着前世的繁华。他出神了许久,才真的走掉了。
送走了楚琼华,商细蕊嗷的一声扑到程凤台怀里,挂在他脖子上。程凤台哈哈大笑着吃力地硬着脖子把他吊进屋里,反手关上了门。楚琼华金丝笼里众矢之的虚度余生的悲剧一点儿也没在这两人心里落下什么。
“二爷二爷!我今天的戏怎么样?”
程凤台把他抱得两脚腾空了一下:“好极啦!从没见过这样好的!商老板真威风!二爷带来的兵都没商老板管用!商老板英俊极了!”
商细蕊笑弯了眼:“那是的!”
这样一边说话嬉闹,一边谈着楚琼华的八卦,一边帮商细蕊卸妆。商细蕊卸了妆,就像卸去了一层精神,连连打了几个哈欠,泪花翻滚。程凤台看看时间,再下去天都快亮了,摸着商细蕊的后背,心不在焉笑道:“哦……楚老板居然跟了这么个大人物?这次去南京,搞不好是去兼总理的。楚老板就是总理夫人了。”
商细蕊昏昏欲睡,闻言傻乎乎地嘿嘿直笑。他在睡意之中,脑子非常的不清楚,半醉半梦,真就是个傻子。程凤台趁机话锋一转,轻声道:“你看你也差点做了司令夫人,为什么要出府呢?”
商细蕊眼睛都闭上了:“因为要唱戏。为我爹在北平争口气。”
“那么三小姐怎么说呢?”
“哪个三小姐?”
“曹司令的三闺女啊!”
商细蕊说话的句子都困断了:“我……唱戏。管她什么事?……她说什么?”
程凤台揽着他的肩,拍拍他的脸蛋使他清醒:“她好像挺喜欢你?”
“嗯……是啊?喜欢……”商细蕊已经半坠梦乡了。
“那你呢,你喜欢那个丫头吗?”
这一句再得不到回应。商细蕊瞬间就睡熟了,发出轻轻的鼾声,身上戏服的雪白里衣尚未换下,贴身靠着程凤台。
程凤台捏他的脸蛋,笑道:“饶了你了。”
这样静坐了一会儿,门被吱呀推开,那边戏子们都散干净了,小来得以脱身,看到他们两个在昏暗的灯光下,面带微笑依偎在一起,一点点情色都无,心里就不知道是怎样一种感觉,有点想哭,就愣在那里。
这是下半夜,听着商细蕊的呼吸,程凤台也终于困倦了,叹口气:“东西不收拾了,走吧!回家!”说着轻手轻脚用自己的呢子大衣将商细蕊裹得严严实实,打横抱把人在怀里:“别把咱商老板冻着了。哎,可真沉……”
他这一怀抱了累累千年的戏骨,如何不沉?屋外台上台下灯火俱灭。小来在前替他掌着风灯。一条小走廊,零散落了几样戏服烟蒂和头面绒花。程凤台走得格外小心,喃喃自语道:“嘿,这要跌一跤,小戏子就得摔碎了。”因此走得越发缓慢,像个举步踟蹰的老人每一步都这样摸索和艰辛,费了很多时候。好像他这样抱着商细蕊,已经走了一辈子那么久,那么累。黑暗里一盏浮游的灯飘在面前,更觉得人在梦中,不知所归。
小来拿灯照着地下,抬眼看见程凤台脸上模糊的平静的表情。商细蕊在他怀里伏得暖和,蹭了一蹭。
小来莫名的又是鼻尖一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