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四爷扑通一声跪在床前。
"先生,您不答应老四,老四就跪死在这!"
先生见状,挣扎着要起身,被刘广田拦住了。隔着广田粗大的臂膀,先生哽咽着道:"老四,平身老......老叔我答......答应也就是......是了!"
刘四爷抹了把泪,站了起来,双手抱拳,向先生深深鞠了一躬,转身就要告辞。
先生将他唤住:"切记:事情要做得干净,万不可留任何蛛丝马迹
"老四记住了!"
刘四爷走后,刘广田和先生谈起了罢工事宜。广田谈及因先生被刺,乡绅、乡民中断了和刘家洼的联系,窑工已断粮三日。先生震怒,将那帮势利乡绅痛骂一番,最后,表示道:"好在他们并未杀死老叔,罢工老叔还要不遗余力地资助下去,直至成功!"
正说着,两个窑工匆匆赶到,问候了先生几句,便当着先生的面报告了刘广银擅自复工一事。
刘广田大惊,当即辞别先生,急忙赶回刘家洼。
就在这时,一些乡绅、乡民代表前来看望先生。这些人大都有地在坍陷区,对先生寄以重望,他们都不愿先生死,为着自己,他们也需要先生活着。哪怕只有一口气。
先生这时也几乎只有一口气了。几个小时内,他经历了几次感情上的大起大落,浑身的精力几乎用尽,他想歇一歇,闭一闭眼。然而,不行!当几位绅士在老妻的引导下走进房内的
时候,先生马上意识到自己肩上的责任。他要在这关键时刻挺住,不顾一切地挺住。
确乎是关键时刻。此时,先生伟大的头脑里已产生了一个伟大的念头:趁窑工、乡民斗志旺盛之际,组织他们武力围矿,一举挤垮公司,从根本上解决一切问题。他要和这些只认得大洋的土财主们谈一谈,好好谈一谈,有人的出入,有钱的自然要出钱么!......
忍着伤口的剧痛。先生竟坐了起来。
四月八日上午,周洪礼在自家门口被刘四爷用*炸死。当日下午。刘广银在西窑户铺街上被黑枪击毙,已复工的部分窑工重返罢工队伍。公司的复工计划再次破产。
九日。刘四爷代表三先生向公司递交最后通牒,限公司十四小时内答复赔地条款。当日,窑工也推出代表和公司进行最后谈判。公司以请示董事套为由,拖延时间。
十日凌晨,四千窑工、万余9民,从四面八方涌来,武装包围刘家洼。将公司人员尽数国在矿墙之内。县知事尹文山再度斡旋,三先生态度强硬,尹自知无力左右形势,只得袖手旁观,等待收拾残局。
十一日,窑工、乡民开始攻矿,公司招架不住,遂掏出现洋二万,召请直系军阀王占元部十五团武力解围。
一场发生在北方土地上的近乎原始的战争拉开了序幕。战争是流血的政治。
三先生是政治家,是这块土地上土生土长的政治家。他伟大脑袋里的全部政治就是把公司打垮,打烂,使它和它的影响在这块土地上消亡。现在。三先生*的政治以排山倒海之势,在小小的刘家洼全面铺开了--
长矛、大刀、土枪、土炮,从各个闭塞的村寨冒了出来。手持长矛、土枪的人们听命于三先生的政治,服从于三先生的政治。因为,他们还没有自己的政治,三先生的政治便理所当然地成了他们的政治。
窑工、乡民将刘家洼里三层、外三层地团团围住。十余门生铁铸就的土炮,将黑乌乌的炮口伸向东西两个矿门。大刀片在阳光下折射出波动而刺眼的光亮。鸟枪、猎枪、土造的粗铁管*抢,在沉默中等待爆发。姑娘、媳妇、老太婆,用古老的木轮手推车,用油亮的扁担。为前方勇士运送着煎饼、咸汤、稀粥。她们自己。却把裤带勒了又勒。她们知道,男人们是在为她们的温饱,为她们的家庭而战,她们是自豪的,是骄傲的,她们和她们的男人们一样,毫不怀疑这场战争的正义性,也就是说,毫不怀疑三先生的伟大政治。
在乡民百姓们看来,领袖这玩意,是万万不可缺少的。生活中没有领袖,那还成其为生活?从古到今,他们一贯把三先生这类领袖看得比柴米油盐贵重得多。领袖是上帝,是神灵,是主心骨。人们早已习惯于把它祭奠在心灵深处最神圣的地方。脖子上不骑个领袖,就没人给你领路,人们就要惶恐不安了。不可设想。若是没有三先生这类领袖人物的强有力领导,这场即将开始的战争将如何打下去。
这一天,三先生拖着带伤的身体,忍住两处伤H的疼痛,被家丁用轿子抬着,来到了刘家洼。他要亲眼看看一个叛逆王国的覆灭。家人曾死死劝他不要来,他不听,他听命于天,他觉着是上天派他来打赢这场战争的。
轿子从东门走向西门。三里长的街面上塞满了武装的民众。太胡懒懒地吊在天上,一束阳光透过轿帘,斜铺在他的膝头,暖暖的。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心旷神怡。置身于拥护他、崇拜他、支持他的人流中,他觉着自己像一叶扁舟,浮在安全平静的海面上。
轿子被迫时时停下。熟识的乡民、窑工。争先恐后地和他打招呼。询问他的伤情,用急切的、真挚而朴素的,然而,又是极简短的话语。向他表示他们的感激、尊敬和关切。他也向他们招手,微笑,抱拳。他同样感激他们。他知道,作为一个领袖,没有拥戴的民众,那么。这个领袖的价值决不会高于一张可供充饥的白芋干煎饼。
有时,他也把脑袋艰难地探出小窗。向人们询问些什么。从他们口里,他知道了自己的部署已全部完成,乡民们以村寨为单位,窑工以大柜为单位,全部进入了战位......。
他满意地笑着,笺着,几乎完全忘记了伤口的疼痛,忘记自身的存在。
在西大门外的空地上,他被周家柜、王家柜的刘姓窑工们围住了。人们把他的轿子抬到了兴隆酒馆的高台阶上,向他欢呼,向他致意。他被激动了,不听家丁的劝阻,从轿子里挣扎着走出来,在刘广田、刘四爷的搀扶下,向人们频频抱拳,苍白如纸的脸上,挂着虚脱的汗水。
"先生。向大伙儿讲点啥吧"刘广田建议。
先生点点头,将两只无力的手伸向前方。义颤巍巍地向下压了压,示意人们安静一些。他的动作已有了些老态龙钟的味道,仿佛身上的两处伤口,使他一下子失落了许多年的光阴。人们感动了。
人们安静了。
人们用忠诚的眼睛凝视着为自己付出了鲜血的领袖,一瞬间进入了无私的忘我的境界。他们都希望自己的领袖用强有力的号召,去点燃他们心中的疯狂。他们希望他们的领袖会大呼一声:"打呀,和王八蛋们拼呀!"
先生深深凹进去的嘴唇嚅动了半天,环顾四方看了半天,只用中气不足的声音说道:"我们......你们......要保住土地"先生说不下去了,眼泪很响地摔在地上。
面前的人们确乎是土地的儿子,那些窑工身上,现在还是一身农民的装束。他们或者过去,或者现在,或者将来,都势必要和土地发生血肉相连的关系。下窑的窑工,又有几个不想发财买地呢?先生理解他们,懂得他们!够了!这就够了!欢呼、吼叫,混杂的声浪把空气震撼得发热、发烫;把人心蛊惑得发痴发狂。
炮声响了。西河寨前清铸就的土炮,向新生的矿井重重地轰了头一炮。这一炮点响的时候。俄国阿芙乐尔号巡洋舰攻打冬宫的炮声已静寂了两年......
一百四十余名矿警凭借坚固的矿墙、岗楼,顽强地捍卫着兴华煤矿股份有限公司的尊严。在人数的对比上。他们无疑处于劣势,一百四十与一万四千是不成比例的。然而,他们有他们的优势,他们有现代化的德国步枪、捷克机枪,有足以把几万人送上西天的采矿*,有无法攀附的高墙,有不可逾越的矿河,有道义上的信心和力量--他们不是侵略者,而是自卫者。
公司不是他们的上帝。但是,他们在为公司而战,愿为公司而战。公司有钱--刚才,王子非已代表公司宣布:只要矿
警队能坚守到下午二时,矿警队所有队员将分别获洋五十元,作为特别警务报酬。钱是上帝,他们在为上帝而战。
直系王占元部已于今晨电告秦振宇:所派部队将于下午二时抵达刘家洼,弹压暴民动乱。有正规武装做后盾,区区乌合之众有何可畏?这也是矿警们勇于坚守的原因之一。
土炮轰响的时候,东西矿门的矿警们立即作出了强烈反应,架在门楼子上的机枪即刻喷着火舌吼叫起来,把雨点般的子弹射向黑压压扑过来的人群,给了愚昧的窑工、乡民们一个清醒而实在的教训。使他们丢下了十余具尸体。狼狈退缩。
进攻者总结了经验教训,用装满土的麻包筑起了简易工事,躲在麻包后面用炮火猛轰矿门。在炮火的掩护下,手持大刀,光着脊梁的壮汉们分散成无数个蠕动的黑点,迅速向护矿河迂回,到达护矿河后。便跳入水中,向对岸强行泅渡。这时,子弹便也跟踪而来,在水面上溅出点点水花。知趣者慌忙回头,鼠窜时却也难免亡命于纷飞的流弹。不知趣的,逼到矿墙下,无遮无拦自然找打。
泅渡失败。
一时间,万余名怒气冲冲的汉子,在激烈而有效的反击中退却了,畏缩了。然而,转身看看脚下倒地的父老乡亲,征战的勇气重被复仇的烈火点燃,二次攻打重又开始。
这回,他们把攻击的重点转移到防守力量薄弱的矿墙,十几里同时发起猛攻。
一百多条枪显然不能同时击毙猛然拥上来的几千条不怕死的汉子。在强大的攻势面前,南面的矿墙首先被突破。攻到墙下的乡民,用*将矿墙炸倒了十几米,手执大刀、长矛的乡民怒吼着杀进矿来。
矿警队的防线全面崩溃。
仅仅一个小时零几分钟,也就是说,距下午二时尚有三个小时,刘家洼被愤怒的窑工、乡民攻克。
开始了真正的大杀戮。
交战的双方均不是正规武装集团。不受任何战争规则的束缚。他们完全凭借自己简单的头脑,指挥着强有力的四肢,执行杀戮的责任。失去了优势的矿警们,四处奔逃着,躲藏着,他们逃到哪里,躲到哪里,刀枪便追到哪里。举手、交枪是没有用的,乡民、窑了不吃那一套,他们只懂得一个道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既然矿警们杀了他们的人,他们理所当然地要让他们抵命。
在迅速的杀戮中,进攻者逼近了小小的经理楼,接着,包围了经理楼。
秦振宇、王子非对自己的命运已失去了最后的支配权,他们做梦也想不到。配备着现代装备的矿警队会垮得这么快。甚至使他们来不及安排一下自己的后事。
把经理楼团团围住后,窑工、乡民没有贸然行事。这是三先生的命令,他们不能违抗的命令,因为,他们知道,最后收拾局面的是三先生,而不是他们。他们不是政治家。
踏着窑工、乡民用鲜血开辟的道路,三先生坐着轿子过来了,轿子两旁是众多的乡绅,乡绅的长袍马褂中间,夹杂着罢工窑工的首领刘广田和袒胸露背的刘四爷。二刘的衣着十分寒酸,和绅士们身上的绸缎服饰混在一起是极不协调的。然而,没有人注意到这种差别。
人们主动让开了一条路。
三先生的轿子在人的小巷中穿行。
到得大门口,轿子放下了,先生威严地从轿子里钻了出来,两个绅士上前去搀,先生抬手推开了。
经理楼前刹那间鸦雀无声,静得怕人。人们把目光的焦点全集中在先生身上,急切地关注着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在笼罩一切的静寂中,一种*的神秘产生了......
人们等待着一个结论的诞生。秦振宇、王子非走下楼来。"失敬!失敬!"三先生郑重地挽了挽肥大的袖子。双手抱 "
拳。上身微微躬了躬,彬彬有礼地道。
秦振宇脸色难看。面部肌肉紧张地抖动着,满头满脸的汗水。曾经是油光闪亮的头发,蓬乱成一团,有一撮紧贴着前额,沾在湿漉漉的面皮上。他望着三先生,不知该说些什么。嘴角抽动了半天,竞未吐出片语只言。
王子非倒还镇静,声色柔和,但却不失尊严地道:"先生,你胜利了!可你大约也知道,这场导致你胜利的械斗会给你、会给四千窑工、父老乡亲带来什么。"
先生微微一笑:"这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
王子非也笑了笑,笑得极不自然:"可我要提醒你:"总有那么一天,这块土地上的人们,会像今日对待公司一样对待你!""就这些了?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王子非看看腕子上的手表:
"这还不是最后的结果,两个半小时后......"
"哈!哈!哈!哈!"先生大笑道,"你还指望那一个团的大兵?那些大兵都是贱货,谁发饷银他们为谁卖命!你们不是出了两万么?我刘某出三万如何?"
王子非怔住了。
就在这时,响起了一声沉闷的枪声,一颗子弹从先生身边的人群中飞出来,准确无误地穿过王子非的脑袋,像一根大钉,将他死死钉在先生脚下的水磨石台阶上。鲜红的血,从崩开的
脑壳里涌了出来,顺着台阶往下缓缓地流。王子非的脚抽动了几下,猝然死去。咽气时,两只眼睛还大睁着。嘴还微张着,仿佛要向人们再讲点什么......
人们循声望去,夹在众绅士中的刘四爷正慢慢将冒烟的长枪重挎到肩上。
三先生仿佛不知道这一切,柔声对秦振宇道:"秦总经理,现在,我们该好好坐下来谈谈条件了吧?"
秦振宇几乎是魂不附体了,连连点头应着:"好好!一切按先生的意思办!"
先生回首命令道:"广田、刘四,把复工条件书和赔偿约法拿过来,请总经理签字"
秦振宇老老实实签了字。
人群中爆发出长时间热烈的欢呼!那一个个粗野的嗓门里发出的声音,汇成了一股强大的气浪,直冲天宇。
窑工、乡民在三先生的领导下。赢得了这场战争的全面胜利。然而。悲剧也由此而开始了。
两个小时后,王占元一团兵马开进刘家洼。
三先生捐洋三万,充作军饷,力求军方主持公道。军方应允。嗣方,县知事尹文山以军方做后盾,亲自处理这场大规模的械斗事件。刘广田、刘四旋即被捕,判处死刑。为履行公道原则,县府宣布:复工条件与赔地约法因秦振宇已自愿()签字,当即行生效。董事会得知详情,自知办矿艰难。前途渺茫,纷纷釜底抽薪,要求抽回股金。秦振宇内外交困,无力支持,宣告兴华煤矿股份有限公司倒闭,四千窑工失业......
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平息了,在战争中倒下去的英雄豪杰长眠于地下,他们的血肉之躯,最终和脚下的土地融为一体了。活着的人担负起了沉重的责任,这责任既有死者的,也有他们自己的,现在,却一股脑算到他们头上。于是,刘广田、刘四爷这两个刘姓门下的汉子被抓捕了,被判处死刑了。这段历史的最后一个标点,冠冕堂皇地打了下来。
死刑定于次日晨在县城东大门外执行。
当天下午。三先生带着一桌宴席,亲临牢狱探望,向两位刘门好汉表示自己深深的敬意。
毕竟是民国了,狱政也随着时代的进步,向现代文明迈出了大大的一步。刘广田、刘四爷身上戴的已不是沉重的枷锁,而是国外进口的钢手铐、铁脚镣。
看到面目慈祥的先生,刘广田、刘四爷着实惊讶,痴痴地看了好一会儿,刘广田眼里滚出浑浊的泪水,刘四爷直直地跪下了。
"先生!""先生!"三先生捂着左肋的伤口艰难地弯下腰,伸出一只手拉起
了刘四爷,也不由得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了:"广田、老四,是老叔害了你们!老叔让你们受累了!"
"甭说了,先生您老人家能在这时候来看望我们,我们就知足了!"
"先生。这怨不得您的!"
先生用袖子揩去脸上的泪水,深沉地道:"你们这样想,老叔心里更不安宁!你们是我们刘氏家族的骨血,是无愧于我们这块土地的英雄好汉,老叔救不下你们,该遭天谴哇!......"刘四爷不让先生再说下去,诚挚地道:"先生哪能这么说呢?能这么轰轰烈烈地去死,是老四做梦也想不到的!老四一辈子骚扰乡里,祸害四乡,混吃混喝,做了数不清的混账事,招人恨畦今日里。我能为四乡父老堂堂正正地死上一回,实乃一大幸事!先生哇,老四倒要好好谢您才是,谢您老成全了老四老四来世变牛变马,也要再到这世界走上一回,报答您老的洪恩大德!"
先生连连点头:"是的!是的!你们不是为自己死的,你们是为东大乡、刘家洼、青泉县的父老乡亲死的!老叔要给你们立碑传世,让人们世世代代记住你们的忠烈义举!你们的家眷亲人,将会得到父老乡亲的接济、帮持,你们尽管放心!尽管放心!"
说到这里。先生命家丁将酒菜抬进牢内,顺序摆在地上,自取海碗一只,倒满高粱烧,高高举过头顶:
"来,二位贤侄,老叔代表四乡父老为你们饯行!""谢先生!"
二人泪流满面,双双跪下......
先生探监归来,土匪祁老六闻讯赶到。祁老六有愧于先生。主动提出星夜带人劫狱。先生却不准。先生断定劫狱并无多少成功的希望。然而,祁老六还是带着弟兄倾巢出动了。结果,祁老六和几十个兄弟遭到王占元部太兵的伏击,祁老六拒捕毙命,手下的人马除几个侥幸逃生外,大部被歼。后来,有人说是先生事前将劫狱的消息告知了官府--谁知道呢!次日晨,在二刘被枪杀之前。祁老六挨了五枪的尸体已被大钉钉在东门外的城墙上,暴尸三日,以儆效尤。
祁老六被钉上城墙不一会儿。刘广田、刘四爷被押出东门。执行枪决。
两旁围观者不下千人。官府、军方出动了几百名荷枪实弹的大兵肃立在大路两旁,预备弹压可能发生的骚动。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人们的热情全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械斗中消磨殆尽了_。
这是刘广田想不到的。望着道路两旁木然的人群,他似乎一下子悟到了点什么,有了一种被出卖的感觉。他的神情有了些恍惚,脸色一时问白了许多。他突然产生了一丝求生的欲念。他觉着自己的死并不值得,他上当了,受骗了,被人家当枪使了......他想停下脚。赖着不走,后面的兵丁便恶狠狠地推他,用沉重的*打他那被捆绑得失去了知觉的肩。他被迫走了几步。又停下了。这蓝蓝的天,青青的地,马上便再也看不见了,他为一些无价值的东西,失去了眼前的一切。他将去死......
一阵恐惧闪电似的袭来。关于死的许多丰富的联想,使刘广田不禁颤抖起来,他觉着脚下发软,腿发绵,每向前走一步都战战兢兢。裤裆里湿漉漉的,破烂的夹裤筒里流出了一些热乎乎的液体......
"这一个熊了。吓尿了!"
一个伟大的发现。围观者叫了起来。
完了。二哥那包打天下的伟大形象在这一秒钟内彻底完蛋了......
广田被围观者的叫声惊醒,立刻理智起来,他强令自己的腿不要抖。身子不要晃。然而,不行。他终于被身旁的兵丁架起了胳膊。身不由己地被拖着向前走......
产生了被出卖的念头,他的信仰便全面崩溃了,精神支柱倒丁下来。过去的那个刘广田已经死去。
一个新的念头萌发了:假如他再活一回,他决不这样活。决不什么三先生?什么仁义道德,什么淳朴世风,全滚他娘的蛋!他再也不会成为任何人手中的枪,再也不会为一些古老的破烂去拼命流血!他将只属于自己,只属于自己找到的真理和信仰......
枪声响了,一个崭新的思想,伴着鲜血,倒在古老的大地上......
刘四爷是条硬铮铮的汉子。一路上挺胸昂头,和身旁押解他的兵丁插科打诨,骂爹骂娘,间或,看到围观人群中的熟面孔。还大大咧咧地点下头。
有人喊;
"四爷,唱一个"
四爷五音不全,素来不爱唱,此时此刻更不知该唱些什么。他犹疑了一下,对那呼声没作出积极响应。
那人极其恶毒地道:"四爷也熊了!"
"放你娘的臭屁!"四爷破口大骂,四爷见过虎,见过狼。还没见过熊是啥样哩!"
骂过之后,四爷咽口唾沫,暗自思忖起来。
得唱!唱得不好也得唱!单是为了证明四爷没熊,就值得唱一回!可是,唱什么呢?唱什么好呢?《小寡妇哭灵》?《十八摸》?娘的,太软,显不出四爷的气派。猛然问,他混乱的脑壳里蹦出了几句戏文,奶奶的熊!这真是上好的戏文对,就唱它。是哪出戏里的?记不住了,反正好,气派!
四爷清清嗓子,粗声粗气地吼了起来:
叹英雄失志入罗网
大将难免阵头亡!
我主爷洪福齐天广,刘伯温八卦也寻常。
"好哇!"
"四爷是条汉子""四爷硬气!"
"来,为四爷再喝个好!""好哇,四爷!"
这最后一声"好"喝得极有气势。应者云集,声调浑厚,余音缭绕,经久不散......
喝好声中,一粒子弹从四爷后脑钻进去,在脸颊上炸开一个巴掌大的血洞。四爷挺着身子居然又站立了三五秒钟,才扑通一声,直挺挺地倒下了一一不是脸朝黄土,而是仰面朝天。四爷死得值,四爷死了也敢面对青天。
许多年后,人们还说:四爷是条汉子!
行刑的枪声扣响的同时,秦振宇告别了刘家洼,告别了这块贫穷而可怕的土地。一路上,大地上的沉沦而破败的景象,一次又一次扑进秦振宇的眼帘那风沙迷茫的土地,那古老森严的村寨,那背对苍天的弯曲的脊背,那沿着深深的车辙沟吱吱作响地艰难行进的独轮木车,那一副副因为贫血而显得苍白无力的面孔,那风沙声中的破茅屋......那不堪入目的一切哟!奇怪,他过去从未如此深切地感受到这些。他把这块土地想象得比实际存在的要美好得多。他是带着一个伟大的梦想来的,这难道不也是他的一个悲剧么?现实和梦想毕竟是两回事
呀。
这块土地的力量太神奇,太强大了。它简直可以改造一切。秦振宇无疑被这块土地改造了。他的梦想、野心,全变成了夹杂着悲哀的缕缕惆怅。这便是他的收获,他的报偿。
离矿越来越远了,矸石山、大井架,曾经那么生机勃勃的兴华公司,渐渐离开了他的视线,淡了,远了,不见了。他揉揉眼睛,眼窝里竟聚着湿漉漉的泪。他感到浑身疲乏,像一个卖尽力气的牛,想卧倒在地。好好睡一觉,好好地......
不他还要最后看一眼这块土地,这里毕竟埋葬着他的一个梦想呵!他要弄明白:他的梦想是如何被埋入泥土里的。是为什么被埋进去的?假如一切重来一次,他会怎样再一次开始?痛苦的反思,像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纷杂的不相关的思绪,流萤般地撞人正常的思维轨道,把他的头脑搞得昏昏欲裂。他破产了。工人失业了。乡民们支援罢工也并没得到足够的报偿。三先生自己更没捞到好处,几几乎乎因为这场械斗失去了一半家资。那么,谁得到了好处呢?秦振宇横竖弄不明白。他知遭个"能量守恒定律":能量不灭。那么,这能量上哪去了?为什么看不见?......也许,像地壳运动时的沧海桑田之变。大片、大片的森林卷入地下。强大的外界作用力,将它们压成了几万年后的薄薄的煤层,使能量以火的形式再次出现。
秦振宇想:假如日后他存能力重新开始,那么,这些表面已消失的能量,也许会重新聚到一起,以一种崭新的形式,推动新的历史进程......
在三先生眼里。这是一块乐土。
送走祁六爷的当天夜里,三先生便倒下了,毕竟是上了岁数,身上叉两处受伤,奔波操劳了这么多天,他再也坚持不住了。第二天,他便发起了高烧,整日价说着胡话。从第三天开
始,进入半昏迷状态。
先生预感到死的降临,他安然地等待着死亡。现在死去,他可以瞑目了,公司垮台了。土地又回到了他的手中,回到了乡民百姓手中。公司的影响,将随之消亡。先生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后人。他用鲜血和生命护卫了日渐沦落的古朴世风。他尽可以义无反顾地去死了。
第四日,先生精神突然好了起来,执意要到土地上走一走。家丁在轿子的座位上铺了一床厚披,先生依靠在被上。被抬了出去。走出寨门时。许多乡民恸哭失声,他们无不担心,先生此去再不回来。
在先生自家的土地上走了一会儿,家丁将轿子抬上了一个高坡。先生用微弱的声音命轿子停下。
先生从轿子里走了出来。望着蓝天,望着蓝天下广阔无垠的大地,望着地里的麦苗,深深吸了口气,仿佛要把这带有泥土芳香的空气一下子全吸到博大的肺叶里,先生的眼睛出奇地明亮起来。
土地,他的土地呀!祖宗先人辛勤开垦的土地呀!你们没有在先生这代人手上丢失!你们再也不会沦落、坍陷了
先生昂首对天,一声长啸:"苍天有眼......"
先生悲壮地颓然栽倒在脚下沉沦的土地上,两只手深深插入泥土中,牢牢抓住了两把松软湿润的土壤......
先生溶人了大地。强化了大地。
然而。倒下了一个伟人,必然地结束了一个时代,这片土地的命运,将不是三先生之类可以主宰的了。过去的,永远过去了,不管是悲惨的,还是悲壮的;无论是伟大的。还是渺小的;后人们一概把它叫做历史。
兴华煤矿股份有限公司的历史就这样结束了。民国九年六月,北京徐世昌政府以"资方不轨,参与械斗,且积欠矿区税又巨"为由,将刘家洼煤矿收归国有,交由省办。省府装模作样,重新勘探,后声称:此地储煤不多,且质量低劣,旋将矿权卖与英商雷斯特?德罗克尔。是年大旱。旱情较光绪十五年有过之而无不及,庄稼无收。饿殍遍野。失业窑5景况更惨,刘家洼十室九空。竟有老妇烹食幼子。七月,饥民暴动,县城粮仓、店铺被洗劫一空,四乡绅士均遭劫难,三先生府第也来幸免......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古朴世风日渐沉沦了,这是三先生生前没有想到的。
军歌
早就知道有个徐州喽。我们营有个大个子连长是徐州人,老和我谈徐州,还背诗哩:"九里山前古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
说那里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没想到,还真的争上了呢!和日本人争。民国二十七年三月,最高统帅部一声令下,咱五六十万人马"呼啦"上去了,先在徐州郊外的台儿庄打了一仗,揍掉日本人两三万兵马。哦,这就是轰动一时的"台儿庄大捷"。接下来,糟啦,被九个师团的日本人围住了。徐州防线崩溃,成千上万的弟兄成了日本人的俘虏。这大多数俘虏的情况我不清楚。只知道其中有千把号人被日本人押到一个煤矿挖煤,那个煤矿在苏鲁交界的地方,离徐州城也许百十里吧?
那年,我二十九岁,被俘时的军职是第二集团军二十七师机枪连连长,战俘编号是"西字第一0一二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