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大亮,随老三进城谈判的刘三生跌跌撞撞回来了。见了福海便大哭道:"三......三爷已被周旅长扣了,周旅长要用三爷换玉钏娘娘,而且明着说了,人家此番大动干戈全是为了咱这玉钏娘娘!"
福海一听刘三生这话,惊呆了。
玉钏也惊呆了,她再也想不到。当年那个周圃副,今日这个周旅长,竟会为她闹出这么一番轰轰烈烈的大动静。
刘三生此刻已无了往日对玉钏的敬爱,恨恨地盯着玉钏,对福海道:"总爷,咱今日全害在这娘娘手上了,咱这娘娘原是人家周旅长的旧日相好,当初为她破身的就是人家周旅长!"这又是玉钏没想到的事,这深藏于心的往日旧事,竟也被刘三生知道了,而且又是在这紧要关口知道了!身子一软,玉钏面团也似的瘫倒在地。
当年搂在马上把玉钏带进山的刘三生,今日连看也不看玉钏一眼,只对福海道:"总爷。事情已到了这一步。你是要咱三爷,还是要你这娘娘,自己掂量着办吧!"
福海极度震惊之下。冷静得出奇。福海手提盒子枪,走到玉钏面前,一把拉起玉钏。淡然问:"这......这都是......都是真的么?"
玉钏身子软得很,仍想往地上倒。只是被福海的大手扯着,倒不下。
见玉钏没作声,福海火了,吼道:"我问你话呢!"玉钏这才木然点了点头。
福海又问:"你真......真和周旅长好?"
玉钏只一愣。便甩着泪叫起来:"不!不!那时我......我在观春楼。没办法!谁给钱,我......我就得给谁扮笑脸......"福海一声不吭,把枪在手上掂着,机头打开台上,合上又打开。
玉钏不再做任何解释,只等着福海的最后裁决。她认定在和周旅长的关系上,她是无辜的。周旅长做了什么是周旅长的事,与她无关。周旅长作为一个旧日情人早已死了,就连白少爷也早已死了,她要做的团长太太是徐福海这个团长的太太。她无愧无悔。进山之后到现在,她再没做过对不起福海的事,白少爷三次进山,都想找机会和她说话,她一直是躲着的。然而,福海纵然杀了地,她也无怨,福海和弟兄们走到今日这绝路上,全怪她,全怪她呀。受招安这条路不是福海和弟兄们要走的,是她要走的。是她要做什么团长太太。是她相信了周旅长和白少爷。她在凤鸣城中受了那许多*,仍忘不了*她的凤鸣城。她是自作自受......
刘三生又道:"总爷,要不你就杀了她,要不你就用她换回咱三爷,反正这女人你是断不能留了。"
福海气急败坏,劈脸给刘三生一个耳光,恶骂了一声:"滚!"刘三生偏不走,仍凶狠地盯着玉钏看。
玉钏眼中泪水直流,饮泣着慢慢站起来。走到福海面前,夺过福海手中的枪,将机头合上;又从刘三生的腰间解下佩刀,递到福海手上,说:"福海,别犯难了,就用这个吧马上还要打周旅长的官军和白脸狼那孽种,省颗子弹吧"
福海没去接刀。刀落到了地上。
玉钏拾起刀,又对福海道:"你下不了手,我......我就自己来......"
福海一怔,上前夺过玉钏手中的刀,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说:"算了。玉钏,你......你走吧!你......你生就不是我们山里人!我......我当初把你看错了,本不该把你叭观春楼弄来的--你......你的命根在风鸣城里。你......你权当是在山里做了两年客吧!"
玉钏没待福海说完,就在福海面前跪下了,双手搂着福海的腿,泣不成声道:"福海,我......我不是客我......我是拒马峡女主人,是......是你的压寨夫人!我......我肚里还有你的种!你的种啊......"
福海又说:"你如果还念咱夫妻一场,日后就想法把孩子给我送进山来。若......若是我不在了,就......就把他交给二先生。"玉钏放声大哭趣来,头直往福海腿上撞:"不,不,我不走,哪也不走!你要死。我就随你一起去死:我......我是山里人,我是山里人啊!别人不知道,你这没良心的总不知道么?我是在俺爹娘死后,被狠心的舅舅卖进城的,卖进观春楼的。你......你还说过的,你我都是沦落人,我身为女儿家,沦人风尘;你身为男儿家,落人山野。你怎能不要我呢?世界再大,我却只有一个你啊!"
福海硬着心,就是不说话。
玉钏紧紧抱住福海的腿,泪水洒到了福海的脚面上:"我、
我......我好悔呀,不是我,你......你和弟兄们哪会到这一步?今日你要我走,倒不如杀了我才好......"
福海实是忍不住了,眼里流出泪来,弯下腰,双手扶起玉钏的脸膛看了半晌,才哽咽着道:"我......我再也不会杀你的,你......你也别说了。咋......咋说你都得走,我恨你。你得走;我不恨你,你也得走"
玉钏仰起泪脸问:"你恨我么?"福海先是摇摇头,后又点点头。玉钏把福海的腿搂得更紧:"不不!你不恨我,你不会逼
我走的"
福海脸上的泪落到玉钏头上,仰天叹道:"我要你,也耍我家三弟。你不回城。三弟就没命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城里那帮杂种恨不能把他生吃了。"
玉钏凄然问:"你我夫妻一场。难道不如个结拜弟兄?"
福海道:"不可这么比的。我说过,只要我的头在。我三弟的头也在!况且,这回三弟是为的我。"
玉钏泪水涌得更急:"三弟和你都是为的我,三弟自己也说过的。我也要救咱三弟呀,可我去了,真就能救下三弟么?福海,你再思量思量。"
福海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把玉钏搂在怀里,抚摸不止。
玉钏又说:"我如果真走了:,你这儿会更险,那姓周的再无顾忌,会用连珠枪、大炮来打你的!姓周的若真是为了我,我在这里倒好,你们正可用我做文章!把我当作一个肉票,只说不放咱三弟,不放咱进山,你便把我撕了!"
刘三生直到这时,才看出玉钏对福海,对山中弟兄的一片真情。
心里惭愧着。刘三生"扑通"跪在玉钏面前道:"我......我混蛋,我......我错怪了娘娘!"
玉钏扶起刘三生说:"不怪你,只怪我轻信了那个姓周的!你马上再回城,让福海写封信给你带着,就是那话,不放三弟回来。便把我的人头给他送去!"
福海问:"这信是不是你写?你若能说动姓周的,岂不更好?"玉钏惨笑道:"我如今在你们这,我的信他们如何会信?还不说是你们逼我写的?"
刘三生证实说:"不错,三爷也说玉钏娘娘是自愿留在山中的,周旅长就不信。"
福海再无高明的主意,也只得依着玉钏,把那杀气熏天的信写了。
刘三生拿着福海的信走了。
刘三生走后,玉钏又对福海道:"今日走到这一步,全都怪我,我若不想做什么团长太太,哪有这一出?为救众弟兄出得绝境,周旅长真不让步,你......你就狠下心来,真把我的耳朵送一只给他们看看!"
福海紧拥着玉钏,梦呓般喃喃道:"谁......谁......谁动你...根头发丝我都不依,我徐福海只要活着,只要活着......"
玉钏俯在福海怀里。泪脸磨蹭着福海宽厚的胸膛,这才定了心。
也就在这时,几个弟兄惊慌来报,说是圩子东西两面已发现官军队伍,看光景是夜间偷开过来的,问福海咋办?
福海安详异常,轻轻推开怀中的玉钏,淡然道:"先把营中的三个官军代表杀了祭旗,而后向北突围,开往黑龙沟。"
一个弟兄问:"不是说定退回拒马峡么?"
福海叹遭:"已来不及了,只有硬闯黑龙沟一条路了!"
那弟兄大惊失色:"黑龙沟是咱多年前的老营不错,可......可距这不下百十里,官军在哪一截,咱就完了!大哥三思!"福海惨笑一声:"不必三思了。成败本是天意,天意助我,我必成功;天意灭我,我必被灭!"
弟兄们还不走。
福海火了,枪一挥,怒道:"还愣着干什么?生死存亡在此一战有种的都随我来,和官军拼个鱼死网破"
周旅长决不信玉钏会甘心为压为娼。
四年前为玉钏破身的景象历历在目,就仿佛发生在昨天。破身那日,和破身之前,玉钏都反复说过,今日跟了他,日后再不会和别的男人好了,求他为自己赎身。他当时沉湎于一时的欢快中,嘴上应了。心中并未多想,还认为玉钏太傻,头回接客就想到从良,实是单纯无知。如今再来回味,却就不同了,那单纯无知恰是最让人怜惜的,也恰是最动人心魄的。自然,他当初不给玉钏破身,也还会有别人为玉钏破身,只是没准为玉钏破身那人就会赎出玉钏哩,像白少爷这种多情的男人不就在眼面前么?
玉钏不愿为娼。自然更不愿为匪。
被绑走后,在山中的情形赵会长说过,真个是太惨了。赵会长每每提及。总不免老泪纵横。白少爷三次进山,每次回来也都说,玉钏在匪手中,连个话都不敢和白少爷说,日子是如何难熬自是可想见的了。
来谈判的那位匪三爷很精头,偏说玉钏不是被绑去的,是被请去的,还花言巧语说什么玉钏是山中弟兄的娘娘,心甘情愿留在了山中。周旅长和赵会长心中有数,不去和那匪三爷争。
只把匪三爷扣了,要用匪三爷去换玉钏。
也怪那日酒喝多了些,周旅长把为玉钏破身的事说了,匪三爷这才明白了此番大动干戈的缘由。当下是发了一阵呆的。然而,当晚把随从的一个小匪放回李圩子送信。再去和匪三爷谈时,匪三爷却笑了,说:"你周旅长当年只不过花钱买乐。纵是为俺玉钏娘娘破了身又怎样?你们讲究的那套贞守从一的臭规矩,俺山里不兴。你用我这破脑袋换俺玉钏娘娘,只怕是白日做梦。不说福海大哥不依从。就是山中弟兄也不会依从。你倒不如把我这脑袋砍了,给我福海太哥送去。倒也显得你的清醒爽快。"
周旅长问:"为你福海大哥,你真就不怕死?"
老三道:"我这头本是福海大哥借与我的。还给他正是该当。"
周旅长冷冷赞了句:"是条汉子!"
老三手一摆:"不咋,像我这号人山中多得是,你若真还有看重的意思,我便托你老哥一事。"
周旅长问:"啥事?,
老三手一挥,做了个杀头的姿势:"杀老子时别用枪,用刀,我说了,这头是借来的,你好歹给我还了,可别在城门口干挂着。再派人传个话,告诉我大哥,就说这辈子的人情账我和他清了,来世再平着身价和他一起打你们这帮灰孙子。"
周旅长阴笑道:"你别逼我杀你,老子现在偏就不杀。专等着把徐福海和众匪全抓了一起杀。如今他们已被包围,只待老子一声令下。就血洗李圩子!"
老三这才无了那份熏天气焰,破口大骂周旅长和他的安国保民军全是乌龟王八蛋。
万没料到,这老三当夜竟用碎玻璃割断腕上血脉,又自嚼舌根而毙。世上竟真有这种重义气的汉子。
看着这匪首的尸身,周旅长想,此人要他把头送给徐福海,用心可谓良苦:一来绝了他换回玉钏的念头;二来也促徐福海下定死拼的决心;三来又把欠徐福海的一世孽债了清了。
吃罢早饭,周旅长令人把随从的另两个小匪放了,要他们都看个清爽,他们的三爷非官军所杀,是自己寻死。随后,周旅长又让两个小匪把老三的首级割下。送回李圩子,并声明,这不是他周某人的主意,却是他们三爷自己要这样做的,他正是看重三爷的义气忠心,才成全了三爷。
两个小匪自无话说,用三爷的小褂把三爷的首级包了,诺诺退去。
小匪们一走,吴副旅长便问:"这么办好么?"
周旅长淡淡道:"也只能这么办了,李圩子已被包围,后路又被咱断掉。这戏不必再做下去了一首级送去,正可乱匪军心。"
吴副旅长又问:"你不说打这一仗全为了玉钏么?玉钏不回来咱就攻,万一伤了玉钏咋办?枪子炮弹可没长眼呀,
周旅长苦着脸说:"已经没有再好的办法了。我用一百杆枪和他们换,他们不干;我用这匪老三换,匪老三竟宁可死。我只有一打!只是不可太急,要抓住战机,待他们梦想往一线天退时再打最好。"
整个上午,官军方面都在调兵遣将。凤鸣城里蹄声阵起,尘土飞扬。大兵们满街乱窜,连炮都拉了出来,完全一副大战的样子。绅耆们便说,这周旅长和孙旅长就是不同,不唱兵马歌。只打正经仗。
赵会长见这阵势,又怕了,唯恐那碗口粗的炮真把,_轰成玉珠子,气喘吁吁跑到镇守使署,要周旅长炮下留人。
周旅长拍着赵会长的肩头道:"放心,放心大炮是用来造势的一不到万不得已并不真轰。对包围李圩子的弟兄,我已下了死命令,不准伤玉钏一根汗毛。"
赵会长心慌意乱地说:"那......那还是险!玉钏在匪手上,咱不伤她,匪......匪若伤她咋办?"
周旅长道:。这我已想到了,不到最后时刻不进攻。"
就说到这,副官送来了一封信,说是昨夜放回的那小匪又回来了,带了这封信来。
周旅长接过看罢,一言束发,把信递给赵会长看。
赵会长一目十行看毕,惊叫道:"这......这更打不得了!一打,玉钥可......可就完了。"
周旅长恨恨地道:"这更得打!匪们这么歹毒--连这么个天仙似的小美人都舍得残害,不打掉如何得了?"
赵会长把缺了只耳朵的脸凑到周旅长面前:"我......我知道,匪们既这么说了,就敢这么做的--他们真敢动手撕了玉钏!周旅长,你......你可不能大意,你......你看我这耳朵,就是......就是当年被他们割去的......"
周旅长不理会赵会长,只问送信的副官:"来送信的那个小匪走了没有?"
副官道:"设走,说要等你回话。"
周旅长想了想:"马上给我印一百张免死证,盖上官防和我的名戳,只写明一句话:凡在此次官匪作战中保护玉钏的,凭此证可免死归田;若待玉钏非礼或图谋不轨者,杀无赦--印好就让那小匪带走!"
副官一个立正:"是旅长"
刘三生进得李圩子,正见福海、玉钏和众弟兄在葬老三的首级。首级是装在一只木头笼箱里的,玉钏俯在笼箱上痛不欲生,口口声声说三弟死得太冤。福海在掘好的坑旁立着,如石像木偶。恍恍惚惚,了无生机。葬地是圩中的高坡,坡上有旗杆,旗杆上赫然挂着三个官军代表的人头,三个人头穿成一串,仿佛巨大的糖葫芦。
刘三生走到近前,听到福海梦呓也似的对身边弟兄说:"埋了吧,若是大难不死还有往后,咱再把他请回山。"
刘三生不敢言声,眼看着弟兄们把笼箱放进了坑里,一锨锨往坑中填土,直待葬完,才扑到新土堆上放声大哭。
福海这才知道刘三生回来了,呆呆地看着刘三生,不言语。这当儿。福海已是面如死灰,自知刘三生不会有啥好消息带过来的。一大早发现村寨被围。午后又发现正北的丛林中支起了大炮。看来官军已下定死打的决心。
早晨原要向北突围,队伍集合起来又改了主意,不是对官军还存有幻想,而是挂记着老三,怕这边一打,把老三的性命打丢掉;再者,弟兄们也觉着北进太险,不如在二先生的接应下退人山中安全,且官军也未开打。都劝福海再看看动静。现时,动静不必再看了,老三用自己的血淋淋的人头逼着福海再次下了死战的决心;按时间推算。攀援绝壁进山的弟兄,也该引着二先生的人手打响了,一线天方向偏无枪声,这说明那弟兄信未送到,二先生已不可指望。
福海想。他主动往外打,还是比官军往寨里打好。他往外打,没准还能冲出去一些弟兄。就是都冲不出去,也可让李圩子的父老乡亲少受点灾难。让官军往寨里打就坏了,那炮火非把寨子轰平不可。
正这么想着,刘三生已满脸泪水来到面前。
福海问:"可有啥好话带过来不?没有就别说了,老子心烦!"
刘三生摇摇头,哆嗦着手从怀里掏出一叠免死证,递给了福海。
福海看罢,呆呆愣了好一会儿。仰面大笑道:"千军一战为红颜!真......真不知我和周旅长谁是吴三桂"
玉钏惊疑,也要过一张免死证看了,看毕,一把撕了。对福海说:"福海,你还等什么,已是傍晚,正是突围的好时候,咱快走吧!"
福海凄然无语。把那免死证点出两张,迟疑了下,又点出两张,余下的亲自点火在葬着老三首级的新土前烧了,边烧边道:"三老弟。你大哥和你大嫂谢你了,大哥、大嫂在天上地下都不会忘了你的,这回是我这大哥欠你的了,下辈子。大哥就顺着你老弟的心愿去闯世界!咱只和官府做对头,再不会受啥鸟的招安了!"
玉钏也在新土堆前跪下了,泣诉说:"三弟,我和你大哥走了,我们还会来看你的,要说你大哥欠了你的,我这做嫂子的更欠了你的,嫂子自不会赖账。的。嫂子任谁的账都没赖过。就是到九泉之下也要报你的恩!"
站起身时,玉钏见到,福海正把留下的那四张免死证一一发给刘三生和另三个往日和她最亲近的弟兄。
刘三生死活不接免死证。
福海一急之下。打了刘三生的耳光,还怒冲冲地骂:"到这节骨眼上了,你他妈的咋还这么混账?你护好你们娘娘,就是为我尽了心!这......这道理都不懂么?"玉钏这才明白福海是要送她进城。只一愣。玉钏便疯了似的扑到福海面前,抓住福海叫道:
"我不走,我......我哪儿也不去!你......你徐福海是个硬铮铮的汉子。咋就怕了那姓周的?难道说我玉钏又瞎了眼不成?"福海冷静地说:"玉钏,任你说啥。这回你是非走不可了!"玉钏疯笑道:"我......我明白了,你......你刚才说过的,千军一战为红颜,你后悔了!你觉着为我这么一个风尘女子不值得!是不是?"
福海不言声。
玉钏又讷讷道:"也是,是......是不值得哩!我算啥?我是个观春搂的小*,准......谁给钱都能买我的笑,买......买我的身......"
福海依然不语。
玉钏一把揪住福海的衣领:"你说,你倒说呀,是不是这么回事?你要做孬种何不早做?为啥当初要把我从观春楼绑进山?为啥非要闹到这地步。让......让这么多好弟兄跟着遭难?到这地步了,你这孬种何不干脆做到底干脆自己拿着免死证把我献给周旅长去?"
这当儿,刘三生和福海身边的众弟兄全跪下了,都求福海留下玉钏。
刘三生泣不成声道:"总爷,娘娘是咱们的娘娘,是咱山中弟兄的神,咱就把她留下吧!她......她没准能护着咱冲出去哩!"福海一脚把刘三生踢翻在地,吼道:"你们全他妈的混账!若是真为你们娘娘好,你们就他妈的送她走。想让她死在枪弹炮火里,就把她留下来!都给老子站起来,闭嘴在一旁呆着!"弟兄们这才在一片肃穆中重站起来。
福海走到玉钏面前,用沾满泥灰的手揩去玉钥脸上的泪珠,轻声说:"玉钏,你知道我不是孬种。更不是觉着为你打这一仗不值,你心下啥都清楚,只是想激我。我明白。我......我不恼你!只是你得走,不走不行!你不走,我老挂记着你,这仗都打不好这仗一打完,我和弟兄们只要冲出去了,任你在哪。我都去接你,就像那年在观春楼,我骑着马去。这你不信么?"玉钏点点头:"我......我信。"
福海笑了笑:"好,那......那就走吧!周旅长虽说不是东西。可能......能为着你玉钏认真打这一仗,我徐福海也是敬他的!见到他,你就把这话说给他听!"
玉钏摇头道:"福海,你错了。姓周的往昔是花钱买我的身,如今为我开战,也是当年花钱买下的情分。你咋这么糊涂?竞认为他不错!时至今日,你啥也甭说了,咱生,生在一起;咱死,死在一起!我不走,你那混话我也不会去说"
福海急了:"你......你真不走?"玉钏点了点头。
福海又道:"我......我把话说到这,这份上了,你......你还不走?"
玉钏又点点头,且在点头之际,往福海怀中依。
福海再无办法,狠下心来,对刘三生和众弟兄命令道:"给我......给我绑!把......把她绑起来,送出寨去!"
玉钏大叫:"谁敢!"转脸又对福海说:"你......你徐福海也真能做得出当年把我绑着来,现今叉......又要把我绑着送走......"
福海道:"我......我不绑你,你......你听话自己走,好么?算我求你了!"
玉钏摇着头,嘴里吐出一个字:"不......"
这就僵住了。
刘三生和众弟兄,一会儿看看福海,一会儿看看玉钏。都不知该咋办。
福海终于把枪拔了出来,指着刘三生吼:"给......给我绑,不听令的,我......我崩了他!"
刘三生和另三个拿了免死证的弟兄。这才怯怯地过来了,抓住玉钏噙泪绑了起来。玉钏拼命挣,两只手抓破了刘三生和另一个弟兄的脸。后来,因为又气又急,便挣不动了。
被绑好搭到马背上时,玉钏已昏厥过去,人事不省。
福海吩咐刘三生四人立马带玉钏出寨。并和刘三生言明,一俟他们出寨进入安全地方,寨里五百弟兄就一起向北突围。临别,福海在玉钏苍白无色的美丽脸孔上最后亲了亲,头一回在自己手下弟兄面前跪下了,道是自己生死未h,或许来日无多,若有个好歹,玉钏就拜托给众位了。
刘三生也带着那三个弟兄跪下了,头顶青天对自家大哥发誓。大哥在。日后必将玉钏娘娘给大哥送来;若是大哥不在,他们四弟兄就给玉钥{娘娘养老送终。
这时,天已完全暗了下来,萧瑟秋风中,一匹老马驮着玉钏,伴着四个步行的弟兄,在一领白布小褂的招摇下,悄无声息地出了寨圩子的北堡大门......
匪们的突围战,官军的剿匪战。当晚打响了。约摸是在头更时分打响的。枪炮声连天接地,在风鸣城里听得清清楚楚。有人说是看到了周旅长,周旅长骑着匹绝无杂毛的白龙马。疾驰出了凤鸣城。亲临火线,还亲手开了炮。又有人道,周旅
长出城骑的是大红马。红得如血似火,像驾着一团祥云在飞。祥云在李圩子一落下。圩北的几十门炮没人拉炮栓。就自动射出了成百上千发炮弹,把李圩子按人一片火海之中。
枪炮声响了整整一夜,凤呜城中的百姓便整整谈论了一夜。谈周旅长和当年那个孙旅长的不同。多数人都夸周旅长好。真就安国保民哩!说声剿匪就动真格的,不像那孙旅长,干打雷不下雨,还借着剿匪的由头祸害百姓。
听城外枪炮声响得激烈,又有人忧心:这仗只怕打大了,徐福海那匪原不说要编一个团么?一个团该有多少人马?总得上千号吧?这上千号人能那么好打?若是打不掉,日后匪们还不血洗凤鸣城?于是,一些有钱人家又连夜给关二爷烧香,求关二爷保佑周旅长和他的官军。这回务必把徐福海们全轰掉,可别留点渣儿。
赵会长家三个太太,平日里你争我斗。这夜好了_。不斗了。都跪在关二爷面前为同一愿望祷告。她们都清楚。匪们只要留下了渣,最先倒霉的定是她们共同拥有的赵会长,她们的赵会长剿匪最起劲,匪渣逮着机会还不把赵会长活撕了!
往天以为这老东西死了,会有家业好分,如今不成了,老东西要把家业全留给自己的侄子,她们自然不想老东西死了。白掌柜也在烧香,为官军祝福。自老盛昌和观春楼一同被烧,白掌柜既恨儿子又恨匪。认定匪是因儿子恋着玉钏才放火报复的。自那以后。真就不要这独儿子了,一门心思想剿匪,只要一听说谁要剿压,立马帮赵会长筹钱筹款。
今个儿周旅长真去剿了,白掌柜喜得泪都出来了。知道儿予还死恋着玉钏,这时也不管了,看着儿子三次进山,并不阻拦。心想。只要剿掉U匪,儿子把那小*弄回来做太太,也比整日被匪搅得心惊肉跳好。
枪炮声在三更时分响得最烈,满城又传那炮是匪们打的,说那匪不是千把号,却是两千号哩败走的孙旅长也在匪队里,带过去八门炮,还有三十架连珠枪。
有人传得更玄,说这本不是剿匪,倒是匪剿官军,官军上了匪的当,被匪包围了,周旅长吃了徐福海一炮,浑身是血落马而逃,时下正在教堂洋医院里救着,没准要完。且云,徐福海已发下话了,要把城中家有百块老洋底子的主都杀绝户。有钱人家便慌了。三五成群到东关教堂去问,可见着浑身是血的周旅长?一问没有,才宽了心。宽了心,仍不敢去睡,一边把香火烧得更旺,一边把能藏起的细软藏起来,都心照不宣地认定,凡事往坏处想总没大错,万一倒过头来,徐福海那匪伙着孙旅长真把周旅长剿了,也是不怕的......
东方微明,先是无了炮声,后又无了抢声。待日头升到两杆上,周旅长的队伍回城了。满城百姓这才知道官军大胜而归,山中巨匪徐福海血淋淋的人头被一个官兵赫然挑在枪上。官军队伍进南城门的时候,周旅长下令,将徐福海的人头挂到城门上。当着人山人海的围观者,几个官军弟兄踩着木梯子,把徐福海的人头挂到了离城门头一丈多高的地方。
官军出城时没多少人见着周旅长,凯旋之际都见着周旅长了。
周旅长骑的既不是自龙马,也不是大红马,偏是匹高头青棕马,搂在马上的还有个小娘们。
有人认了出来,说那小娘们不就是当年观春楼的红妮儿玉邻么?
人群中一片惊叫:"是哩!是哩!"
"真是奇了,被匪绑去这两年多,竟还没被糟踏死!"
"也亏得周旅长救了她,要不,迟早总得死在匪手上!""嘿,这玉钏咋这么俊?莫非真不是人间凡品......"因为玉钏,围在城里大街两旁的绅耆们,都不约而同地忆
起了昔日的好时光,益发高兴起来,当下就有不少绅耆私下合计,说是平了匪患,城中安泰,这回观春楼真要重修了,偌大个凤鸣城。没个这样销魂的好去处,还能算个城么?就算周旅长反对也得修。周旅长和那匪性的孙旅长不同,体恤民情民意哩!
到了镇守使署大门口,周旅长在一片森严的口令声中勒住座下的青棕马,而后,让几个卫兵、副官帮着,轻轻将玉钊携下马来。
早就等在署中的赵会长和白少爷,忙跑过来。拖着哭腔唤玉钏。
玉钏只有气无力地看了他们一眼。便将眼皮沉沉合上了。白少爷要往玉钏身上扑。
周旅长马鞭一扬,让身边的卫兵把白少爷拦下了。
白少爷遭:"赋旅长,你......你不是说定了把玉铫还......还我的么?难......难道要赖账不成?"
周旅长睁着血红的眼。一声大吼:"滚!给老子滚远些!"赵会长和白少爷这才注意到周旅长脸色很难看,全无打了胜仗的得意,倒像刚刚出殡归来。
赵会长用眼角瞟了瞟白少爷,示意白少爷别胡来。
自少爷偏不理会,一把扯住周旅长手中的马鞭。益发急迫地道:"你......你答应过的,不能说话不作数"
周旅长猛然夺过马鞭,举鞭对白少爷要抽。
赵会长上前抓住了周旅长的手,连声道:"息怒!息怒!"
周旅长仍是气哼哼的:"这混账只顾自己!"
赵会长马上盯了白少爷一眼,说:"你也是,周旅长和弟兄们这一仗打得容易么?你一句感激话没说,只冲着周旅长要人,就--就好意思?"
白少爷明白了,"扑通"跪下,对着周旅长连磕三个响头,才又涕泪交加道:"闵旅长,您老救出了玉钏,您......您老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大恩大德,我姓白的永世不忘。今日我只求你老把玉钏还我......"
周旅长未待白少爷说完,手一挥。命令两个卫兵把白少爷拉走。
白少爷赖在地上不起,还伸出双手去抱周旅长的腿。
周旅长这才用马鞭点着白少爷的额头道:"你起来,给我滚,三天之后再来找我,如果玉钏愿跟你走,老子送盘缠让你们一起走。她若是不愿意,你就自此给我死了这份心!"
白少爷惊喜地问:"当真?"周旅长点点头。
白少爷站了起来:"那我现在就和玉钏说几句话。"
周旅长甩手就是一鞭:"你......你咋这么混账?看不见玉钏如今是啥样子么?在匪手上这几年是好过的么?你......你就不能让她静静心"
白少爷不知是被周旅长的话说服了,还是被周旅长手上的马鞭说服了。再没挣扎,乖乖随那两个卫兵走了。
白少爷走后,周旅长马上叫人把玉钏抬去找医官,并下了死命令:两天之内不准任何人打搅,玉钏要啥给啥,要咋着就咋着。又说,玉钏的话就是他的命令,违抗者军法从事。
到署内坐下,周旅长才对赵会谈起了昨晚的激战。
周旅长感慨万端,说是徐福海不愧是条英雄好汉,凭五十
来杆破枪,儿百把大刀,竞打得这么顽强。竟敢和大炮、连珠枪并两个团的官兵硬拼,还梦想突出去。
赵会长小心地奉承说:"可......可有你周旅长的指挥,这仗咱终是胜了!"
周旅长叹道:"是胜了,可打得太苦......太苦,比打孙旅长还苦。打孙旅长,因为有城南独立团配合,一次攻城之役,才死伤三百号弟兄。这......这回,你知老子的弟兄死伤多少?"赵会长不敢说。
周旅长说了:"死伤四百多号哩!死一百多,伤三百多!"赵会长大惊:"咋会打成这样? 莫不是孙旅长的人也混于匪中?"
周旅长摇头道:"不是,只徐福海手下五百杆匪,李圩子有寨堡。攻起来难,这是其一其二是,匪们宁死不降,除了仗打晌前保送玉钏出来的四个小匪,五百匪徒竟无一不作死拼的。弟兄们三次冲进寨子,又三次被匪们的大刀劈了出来。没法子,老子只好把寨子轰平了。"
赵会长问:"徐福海那匪是咋死的?是弟兄们用枪打死的么?"
周旅长道:"不是用枪。是用的炮。"赵会长一怔:"用炮轰死的?"
周旅长点点头。又补了句"他配。"
赵会长见周旅长心情太坏,怕再扯下去扯出麻烦,隧道:"旅长歇着吧,老朽和各界绅耆父老合计一下,看明儿个咋给旅长和弟兄们洗尘。"
周旅长摇摇头说:"算了,先等两天吧一一玉钏要安歇一下,我......我也要静静心哩。"
绅商各界的庆功宴是两天后举行的,地点在当年观春楼旁的"御宴饭庄"。这"御宴饭庄"极有名气,据说是当年乾隆巡幸时赐宴所在。辛亥年后改了名,叫"国民饭店",城里的老客不管,愣瞅着门楼上的"国民"二字,开口闭口依旧"御宴"。御宴饭庄玉钏并不生疏,当年在观春楼时,饭庄是常去的。赵会长请她去过,白少爷请她去过,周旅长也请她去过。那时,最有气派的是赵会长,一去就是三楼富贵厅,有时只他们两人。有时却有不少商界绅耆。周旅长为她破身吃喜酒。也在这地方,是堂面大出许多的玫瑰厅。记得摆了四桌,观春楼的姐妹大都去了。
今口叉在玫瑰厅。
赵会长怕玉钏以为他小气,专门做了解释。说没安排在富贵厅,一则因为人多;二则因为周旅长亲点了玫瑰厅,不好不依从。
玉钏只当没听见,上了二楼厅堂。熟稔地走进左首女客专用的内室。对着镜子梳妆打扮。
赵会长也跟了进去,立在玉钏身边讨好说:"就是不打扮。姑奶奶你都那么俊,一打扮真像个新娘子了。"
玉钏仍是不睬。
赵会长揣摸,是不是因为没请白少爷的缘故?遂又俯在玉钏耳边说:"今日不好让白少爷来,改口我做东,专请白少爷和你,这样更有意味,你说是不是?"
玉钏这才说了句:"我渴了,快给我泡杯水来。"赵会长转身要唤堂倌。
玉钏气了,立起道:"我只要你去。"赵会长忙不迭去了。
然而,赵会长端着香茶回来时,内室的门竞咋也唤不开了。后来,周旅长在安国保民军一帮军官的簇拥下上得楼来,问起了玉钏。玉钏才自动从内室走出来,在首席周旅长身边坐下了。
周旅长在桌下拉着玉勃的小手问:"还记得这地方么?"玉钏点点头:"记得的。"
周旅长笑道:"还记得当年你给我说的话么?"玉钏苦苦一笑,摇摇头:"不......不记得了。"周旅长死劲捏了捏玉钏的手:"我提醒一下一你说过,跟
了我,再不会和别的男人好了......"
玉钏表情木然,仍是摇头:"我......我不记得了......"
周旅长叹了口气:"玉钏,我知道你恨我一走就是这么多年,让你落到了山匪手里,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罪......"
玉钏把自己的手从周旅长手中抽回,淡然道:"你别说了,我真是记不起了。"
周旅长有些窘,停了一下,又讪讪问:"你可......可想当年的姐妹?"
玉钏摇摇头,又点点头,低语了一句:"只......只想我小凤姐姐。"
周旅长笑了:"噢,你不说我倒忘了--在这里吃喜酒时,刘小风还骗我多喝了三杯酒!"
就说到这里,玉钏不再言声了。
开席后,赵会长、周旅长并那绅耆军官们纷纷立起致词。赵会长和绅耆们致贺词。周旅长和他手下的军官们致谢辞。而后,赵会长们和周旅长们相互敬酒,喝得隆重,一时间都把玉钏忘了,竞都没注意到,玉钏一直滴酒未饮,箸筷未动。更无人看出玉钏脸色的不同寻常。
待得几轮酒反复敬过,周旅长重回到玉钏身边,才敬了玉钏的酒。
玉钥不喝。
赵会长便过来劝,说:"啥人敬酒都可不喝,只周旅长这酒是非喝不可的。周旅长情深义重,为了你玉钏不惜一战,死伤了几百口子好弟兄,你若是真就不喝,周旅长是要伤心的。"玉钏没办法,这才含着泪把酒一饮而尽。
周旅长坐下,赵会长立起,酒杯端到玉钏面前,又要敬。玉钏仍是推辞。
周旅长又替赵会长劝道:"喝了我的酒,也得喝赵会长这酒的。不说赵会长几次剿匪出钱出力了,就说当年你救下他的性命。这杯报恩酒你也得喝。"
赵会长便改口说:"不错,是报恩酒哩!"玉钏只好喝了,喝毕,已是泪如雨下。周旅长这才长长叹了口气道:"咱们都别提往日在匪手里的
那些伤心事了,今日徐福海匪患终是剿平了,大家都高兴,我看还是多多喝酒吧!"
玉钏却再也不喝了。
周旅长没勉强,起身对众人说:"那我们喝吧,就让玉钏姑娘为我们弹琴助兴!玉钏那《高山》、《流水》弹得好哩当年大伙儿都说刘小凤的琴在观春楼是头块牌子,我偏就只认玉钏"
琴拿来了,玉钏不弹。
周旅长怪难堪的,又对众人解释:"几年没摸琴,玉钏怕弹不好。让你们见笑,我看就让玉钏唱支歌吧,玉钏的歌也是一绝呢!"
玉钏对周旅长凄凄一笑:"你真要听?"周旅长说:"是大家要听呢"
玉钏冲着周旅长点点头,醉了似的,摇摇晃晃站立起来,极有风采地环顾着四周,笑问道:"众位绅耆长官,今日周旅长抬举我,说我唱得好,要我唱,我不得不唱。只不知谁人点歌,准人赏钱?"
周旅长笑道:"别闹了,今日不是当年,你再不是郑刘氏观春楼里的妮儿,你想咋着就咋着,谁还能花钱点你的歌?"
玉钏益发站不稳了,双手撑着桌面。又问周旅长:"我爱唱啥就唱啥么?"
周旅长点头道:"那当然"
玉钏努力稳住身子。愣了好半天,泪水滚落下来。
这时。周旅长和众绅耆、军官已觉得哪儿有些不对劲了。没容周旅长多想,玉钏便和泪唱道:
点金地,点金地,豪杰啸聚有粮米。坏皇上,好总统。俱与草民无关系。唯愿老天多保佑,峡如宝盆聚财气。
唱罢。在周旅长、赵会长和众人的惊愕之中,玉钏再也支
持不住,身子向后一个踉跄,轰然倒下,连带着把身后邻桌一个长辫老绅耆也挤撞倒了。
玫瑰厅即刻大乱。
周旅长忙派手下军官去喊医官。赵会长也叫人到教堂请洋大夫。
后来,周旅长又亲自携起气息微弱的玉钥,把她送进了女客专用的内室。
众人都急。却又无人知晓玉钏是患了何种急症。
约摸半小时的光景,先是医官来了。后脚洋大夫也来了。二人围着玉钥看了好半天,出来后都摇了头,说玉钏吞了鸦片,已无可医救。
周旅长呆了,当即失态大怒,问身边副官长:"谁他妈的把大烟膏子给了玉钏?"
副官长讷讷道:"这......这谁知道?也......也许根本不是谁给的,是......是玉钏从匪那带来的,那里这玩意还不多......多的是么!"
周旅长打了副官长一个耳光:"我若查出是你手下人给的,就崩了你!"
医官小心地说:"旅长,先别管了,这......这玉钏好像要见些人的,快给她找吧,再晚就、就见不着了!"
周旅长骤然想起:玉钏是不是有啥话要和自己说?
进了女宾内室,守在玉钏身旁,周旅长道:"玉钏,有......有啥话,你......你就说吧"
玉钏不说。
周旅长哭了:"玉钏,你......你就是再气我,也......也不该走到这一步呀你要知道,我当时只是个小小的团副。就是不走,想为你赎身也是做不到的。可......可我终没骗你,今日,我傲了旅长,有了力量,不就拼着死伤几百子弟兄的代价,把你从山里救出来了么......"
玉钏这才叹息似的说了句:"当年你......你毁了我,今日,你......你又毁了我......"
周旅长实是惶惑,怎么也听不懂玉钏的话。
却也没时间去弄懂了,凤鸣城的一代娇女就要走了,作为当年给这一代娇女破身的男人,他再不能留下遗憾了。
周旅长又急切地问:"玉钏,那我......我还能为你做什么?你说,你快说......"
玉钏一字一句地说:"给......给我备口棺木,要......要红棺,送......送我回山里......"
周旅长连连道:"好,好,我会去办!"玉钏无力地挥挥手,要周旅长走开。周旅长只得心灰意冷地走开了。
走到外面宴会厅,周旅长马上想起了白少爷。以为白少爷和玉钥当年曾约好私奔,必是情义深重,便极是大度地派人去传。
白少爷来了,扑在玉钏身上哭。
玉钏已不行了,口中喘着韫气。怪吓人的大睁着眼,看着白少爷,想笑一下,却笑不出。
白少爷眼光也直了,竞拉着玉钏的手,想把玉钏拉起来,嘴上还说着:"玉钏,咱走,咱们走,我......我把船已准备好了......"
玉钏这才说了一句:"晚了......"
白少爷手忙脚乱。想把玉钏抱起来:"不晚,不晚哩"
玉钏用手推了白少爷一把,最后说了句:"你走吧,咱们......没......没这缘分......"
奉命守在玉钏身边的副官长手一挥,让人把白少爷拖走。白少爷这当儿已现疯像,死活不走,头直往地下撞,抓住赵会长的手喊玉钏,赵会长使了好大的劲才把白少爷甩开。
赵会长甩开白少爷,壮着胆对副官长说:"快让玉钏再见见山里的那几个匪吧!方才她不还在唱什么点金地么?不让她见到那几个匪,只怕她会死不瞑目的!"
果然,玉钏眼睛仍是大睁着,像在找什么人,嘴唇也在微微颤动,只是已很难发出声音了。
副官长忙跑到外面去向周旅长说,这玉钏怕是还要见见护她出山的四个小匪。
周旅长当即吩咐副官长亲自去一下,把押在镇守使署的刘三生四人带来。
等待刘三生四个小匪的当儿,周旅长又守在玉钏身边,期待着玉钏再和他说几句话。
玉钏却一句没说。
没一会儿,刘三生四人来了,围着玉钏哭,口口声声称娘娘。问娘娘有啥话要说?
玉钏眼中有了一丝神采,紧盯着刘三生,用尽最后的力气,断断续续地说了短促的一生中的最后一句话:"送......送......我回......回家,回......回点......点金地。"
言罢,玉钏眼中的神采迅即消失,一双睫毛黑长的美丽眼睛终于合上了,永远结束了一个因美丽娇艳而引发的让人心碎的故事......
周旅长于无限痛悔之中,满足了玉钏最后的愿望,在城中举行过大殓仪式后,允诺刘三生四人将玉钏送回点金地安葬。入殓更衣时发现,玉期的贴身穿的内衣短裙全用线连上了,连的密密麻麻,有些地方戳破了肉。几个奉命给玉钏更衣的女人大为感叹,一个个都落了泪,还议论说,这个玉邻若不是有过为娼的生涯,实可立贞节牌坊的。
大殓仪式在镇守使署门前举行,官军禁了三道街。
周旅长亲自主持人殓,玉钏白绫包裹的尸身由四个官兵抬着,一步步走向大红棺木,尸身往大红棺术中轻放时,几百杆枪举向空中,轰然爆响。
白少爷在爆响的枪声中真就疯了,把赵会长的三太太当作了玉钏,一把搂住赵会长的三太太,要她与他私奔,又大喊大叫说船都备好了,得快走。周旅长实在无法,只好再次让卫兵把白少爷暂扣起来。
红棺出城更是隆重*。从镇守使署,到城南门,大街两旁立满持枪官军。盛殓着玉钏的红棺,不是放在灵车上,而是由官兵们抬着,一步步向前走,走得很慢。棺木前,有骑马开道的兵,还有徒步打幡的兵。
周旅长骑着他的青鬃马走在队伍中间,像座青铜塑像。
城中百姓直到这时才知道,周旅长和死去的这个玉钏原是旧日相好,那李圩子一仗与其说是为城中百姓打的,倒不如说是为一个青楼女子打的。私下便有许多人说,这真不值得,打绝了李圩子八九百口老少爷们,又伤了这么多官军,有点太那个了。
私下议论倒好罢了,正当棺木向城南门进发时,竟有人公开在路边说:"什么土匪、旅长、镇守使?还不都是一路货!都拿国家大事当儿戏,就如当年的昏君,为博红颜一笑,不惜戏弄三军!"
也巧,这时周旅长正走到近前,偏又听到了。周旅长二话没说,在马上拔出枪冲着那人连打三枪。那人一头栽倒,当场毙命。周旅长头都不回,又在"得得"蹄声中向前走。
在城南门,抬棺木的官军,换成了四个山里打扮的人。双方交接时,聚在四周的官军们又对空放了枪。
枪声响过后,城头升起了一片淡蓝的烟雾,挺好看的。
也就是在枪声大作、烟雾升起时,不知从哪儿飞来颗子弹,在周旅长古铜色的脑袋上打出个血洞,让周旅长立马倒毙在挂着徐福海人头的城门外口。徐福海的头挂了几天,被山风吹歪了,大睁着的双眼正瞅着躺在地下的周旅长。许多官军弟兄惊叫起来,说是看到徐福海的人头在笑,笑得森人。
谁打死的周旅长,一直没弄清。有人说,是一个在李圩子之战中死了亲兄弟的卫兵打死的。有人说,是个家居李圩子的副官下的手,为李圩子一村父老乡亲和自己的爹娘报仇。还有人说,匪未绝根。向周旅长开枪的是个穿了保民军军装的匪,此匪官称二先生,和徐福海是割头不换的把兄弟,文武双全,两手能使快枪,功夫不在徐福海之下......
城门口起乱的时候,四个身穿重孝的山里人已抬着红棺,口称娘娘,一步步沿城外的黄泥大道奔山里走,竟无一人回头看上一眼,好像这座风鸣城,好像周旅长的死。全都与他们毫无关系。
这让城门口的绅耆代表大为感叹,都道,匪终归是匪。本就无法教化,周旅长这般重情重义,倒落得做个冤死鬼,实是可感可叹又说。周旅长也还算英明。对匪不编只剿,是做对了的。
于是,绅耆们于义愤中结束了为玉钏送行的仪式。团团围着周旅长的尸身长吁短叹......
只赵会长一人在那片叹吁与混乱之中,目送着玉钥进山。赵会长孤独地立在包裹着周旅长的人圈之外,昏花的眼睛
一片朦胧,四个山里人的身影,和躺着玉钏的大红棺木,都于模模糊糊中,变得一片血样的鲜红。
红棺之中,有歌声隐隐响起。
是玉钏在唱哩。是玉钏最后的绝唱。
赵会长觉得自己真幸运,别人没听到这绝唱,只他听到了他就是在听到宴会上玉钏的绝唱声后,才知道自己一次次张罗着剿匪是多么愚蠢,多么荒唐可笑。
现在,玉钏还在唱,一声声,一句句,歌声竟是那么真切,凄婉清丽。而又动人心魄:
点金地,点金地。豪杰啸聚有粮米。坏皇上,好总统,俱与草民没关系。唯愿老天多保佑,峡如宝盆聚财气。
在那一代娇艳的绝唱声中,赵会长突然觉着自己一下子老完了。浑身的骨头架都要散了,似乎只一阵风便能吹倒。
这才觉得人生的可笑。赵会长心里直说,这人世也真没道理哩,祸即是福,福就是祸,祸祸福福,福福祸祸,谁也说不清道不明。你娇艳绝世也好,你拥有万贯家私也好,到头来全都是一场空。好死歹死总免不了一死。
这才恍然大悟。
赵会长不由自主摇摇晃晃去追玉钏,追了没多远,在玉钏过三汊河上一座石桥时,一头栽倒了。倒在一块青石旁。
携着灰土黄叶和片片纸钱的山风,送来一阵凄哀的声音。是四个抬棺的山里人在唤:
"娘娘,过桥了!这是出城的头座桥""娘娘,往前看,拐弯还有两道沟!""娘娘,你记清,会俺大哥别迷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