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
“再过两个时辰就是登基大典,大典之后,你我就要……天人永隔了。”
昏暗的寝殿内,无人应他的话。
“阿姐现在竟连一句话都不愿意同我说了。”
就在陈琰以为她会同往常一样沉默的时候,她开口了,像是从砂砾岩石缝中强行挤出来一般难听,破漏出风:“……恭喜。”
他提步上前,终是点燃了烛火,借着虚微的光亮终于看清了那个那个人——形销骨立,形容枯槁。
他有多久没有看见过她了?
一年?
两年?
亦或者,更久?
陈琰记不清了。
大陈曾经最尊贵的身份,无上的荣耀,亦可受召不拜,如今不过二八年华,却已然落到将死未死的地步。
先帝隆安给了她最尊贵的称号——和硕公主,身为历年唯一一个异姓王公主,委实已是最大的殊耀。
倘若她不是苏家人。
陈琰倒了杯茶推向前,借走灯火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苏淮生得很是清秀,明眸皓齿顾盼生辉,低眉顺眼中尽是恭敬,可是只有陈琰知道当那双眼抬起来时,是怎样睥睨寡淡看着他的。
宛若一条长虫。
陈琰勾了勾嘴角。
“……承德四年的时候,你亲手刺瞎了我的眼,陈琰,你心里是何感想?”大抵清楚他心中在想什么,苏淮突然开口。
经年累月没有说过话的嗓音沙哑不堪,却终究开了口,隐隐可以听出曾经是怎样的曼妙旖-旎。
陈琰记得隆安在世的时候曾夸过,百灵歌喉,莫不过苏淮。
“想听真话吗?”陈琰说,被烛火印照出来的五官丰神俊朗,却又带了三分阴险。
“我当时在想,如果这双可以颠倒世人的眼睛再也装不下我,那我宁愿毁了它,也不可再容纳世人。”
“包括他?”苏淮的声音里隐隐带了颤抖。
陈琰似笑非笑,转过头看着她,诡异的笑容无端给他添了几分妖冶:“包括他。”
气氛一时有些凝固,陈琰将茶水推了上去:“喝吧。”
苏淮一声叹息,摸索着手指探上桌,陈琰将杯盏往她手中一推,她拿过,一口饮尽。
“殿下开心吗?”
“阿姐也会在意这个吗?”他的声音平稳,完全听不出夹杂着些私人情绪,如若忽略掉他紧握住早已颤抖的双手。
苏淮沉默片刻,似乎听见了最为可笑的事,只是勾了个嘲讽的弧度:“将死之人,还有何在意。”
“茶里下了鸠毒,阿琰,你杀我之心就算不必隐藏,也未必如此显露,我眼睛瞎了,鼻子却还闻得见味。”大概是说得急了,苏淮猛的咳出一口血。
只是很轻的一声,带出血沫,她伸出袖子不动声色地擦去了,消瘦的身子骨愈发孱弱:“你不愧是他的孩子。”
似乎点中了什么开关,陈琰气息一沉,猛的起身,挥袖就将桌上物品掀开在地。
一双手沉甸甸,猛的掐住了苏淮的脖子:“我说了,我已经不是九岁孩童,莫要将我再作孩童看待!”
相比起他的愤而怒起的暴怒,苏淮显得格外平静,她努力咽下喉中腥甜,那双早已瞎掉的眼准确无误对准了他,好像直透他的灵魂深处。
陈琰一瞬间觉得这么多年,自己殚精竭虑披上的伪装一眼就被她识破。
他的双手突然颤抖起来。
未来的君王——宣德帝六子,十六岁登基,十七岁亲政,十八岁远征,十九岁便名震天下。
这一切的背后,都离不开一个女人。
异姓王和硕长公主,苏淮。
陈琰说过,倘若她不是苏家人。
隆安帝死于病榻,临危受命的和硕长公主,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利用母家权势守住风雨中摇摇欲坠的江山,忠心不改。
她与陈琰两小无猜,青梅竹马,隆安帝死前曾戏言,若不是苏淮长了陈琰五岁,当之成为其妻。
可惜这誓言毁于他死之后,而破碎于陈琰日渐提防她的疑心中。
朝廷之内满是苏家使臣,苏家手握重拳,苏淮身份尊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受召不拜,扶持幼六子登位,哪怕并无谋逆之心,群臣小人,满朝文武,也有数人不信。
日渐离间的君臣之心终于在某日彻底破碎,陈琰命人于宫宴中一举砍下苏父人头,囚禁苏淮,杀了苏家长子,最后又亲手挖了她的双眼。
一切,只因为那可笑的疑心二字。
苏淮再也忍不住,猛的咳一声,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她口中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我从未做过谋反之事,日后到了地下,面对陛下,苏家,也能说出一句问心无愧!”
一瞬间,陈琰觉得自己当初的疑心,杀意,在苏淮一句“问心无愧”下几近崩塌。
值得吗?
事已至此,难以回头。
陈琰这么多年的心血,帝王家的冷血无情,终于克制住了他,没有毁于“问心无愧”这四个字。
“阿姐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他的声音冷漠地不近人情。
“殿下杀苏家后悔过吗?”
“阿姐幼年教过我一句话,‘帝王家从不做后悔之事’。”
陈琰的手松开了她,透过窗棂隐隐可以看见东方已有肚白迹象。
大口大口的鲜血从苏淮口中涌出来,猛的松开的脖颈灌入大量空气,呛得她直咳嗽,她趴在床沿上,俯在尘埃里。
陈琰突然后退一步。
苏淮知道毒性已经彻底发作,不出半柱香功夫,她就会毒发身亡。
腹部绞痛,她疼得几乎昏厥过去,却还是强忍着,指甲深-入掌心,强迫自己跪在地上,手平指放于额前,贴于床板。
陈琰突然开口:“若是重来一次,你还会选择我吗?”
苏淮迷迷糊糊只听见他前面几个字,一番动作下来已经耗费了她所有的力气,她哆嗦着双唇,回答不出他的话。
殿外传来小黄门惶恐尖利细长的声音,告诉他应去更衣了。
苏淮听见陈琰转身,应是朝外走去。
最后一次了。
眼前一切开始拉长模糊,她跪在床上,最虔诚的姿态,咬着舌尖不去颤抖:“臣……苏淮,恭贺殿下,荣登大位,洪福齐天。”
最后几个字她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只是咬牙比口型,一字一句念了出来。
陈琰看着床上那个慢慢低下去的身子,突然觉得这么多年压在心口的那块大石非但没有因为她的去世而放松,反而变得更为沉重。
陈琰伸出手,俯下身,跪于床前,虔诚而落寞,他落下一个吻在那个早已死去的女子唇角,克制隐忍,似乎要将这个隐瞒了几乎半生足以毁灭他的执念尽数释放出去。
一道闪电划过,蓦地亮了一室。
也照亮了,他抬起头来时的满脸冷漠,和嘴角的鲜血。
帝王——陈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