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头前的老严嵩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只顾着和徐阶说话:“少升啊,今日皇上廷议倭奴之事,杨博退居侍郎,兵部平常都是由你分管,你准备如何处理胡宗宪一事?”
徐阶知道这是严嵩故意试探自己,想着说:“东南山高林密,倭奴于此聚居,本来就持械好斗,加之地方官吏无好生之德,盘剥有加,让民不聊生,而且倭奴胆大妄为,率领叛民屡戮天子命官,攻城劫寨,甚嚣尘上,如今已经多年过去。地方督抚连年请兵请饷,朝廷一一答应调拨,如今已耗去几百万两银子,可是倭奴却越剿越多。可见这胡宗宪的办事能力,自然该严处!”
严嵩点点头,隐晦瞧了一眼夏慕,满是褶皱的脸皮抽动:“理是这个理,奈何倭奴据险,五万官军剿了三年,自己损兵折将,却没伤着倭奴一根毫毛,这也不完全是胡宗宪的过错!”
“这是用人不当,”徐阶丝毫不给严嵩面子,既然已经撕破脸皮,就没有必要立着牌坊,装着表子,反而决断地说,“应重新选派东南总督,陛下不是已经让潭论代理了吗。”
严嵩立马警觉起来:“你认为潭论就做的比胡宗宪好?”
徐阶低着头,丝毫不退一步答道:“我还是觉得潭论好。”
严嵩脸色略一阴沉,这位“天字一号”枢臣,同时兼着六部,拔擢用人之权,被他牢牢抓在手中。此时他冷冷地说:“我已说过,这个人不能用,你要想清楚。”
严嵩明是规劝,暗是威胁。
徐阶苦笑一下,知道自己也不能将严嵩逼的太紧,语气顿时弱了下去:“你是首辅,凡事还是你说了算。”
严嵩冷哼一声,背着手禹禹走去。
说话间,几人走出会极门。
由此北上,便是皇极门前的御道,出了御道便是午门,算是出宫了。
夏慕无言的跟了一路,见严嵩还是要保胡宗宪的,可见胡宗宪的确是严党的人,这让夏慕比较可惜,胡宗宪给他的映像,一直都是抗倭名臣的形象,却不想堂堂东南总督,也有污点加身,虽说这功过,留给后人去说。
可在他看来,胡宗宪投靠严党不假,私吞军饷不假,可他也除掉了汪直、徐海两大倭寇,也是实打实的功绩。
片刻后,两大辅臣不欢而散,彻底决裂,撕开了脸皮。
李默却对着夏慕笑了笑,也揣着心事走了,思考他下一步该何去何从。
孤单单的金水桥上,就剩下了夏慕一个人,他回头望着暮气沉沉的皇宫大内,瞧着那层楼碧阁,金光黄瓦,不禁一叹: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六月末,七月初,风暖,趟水碧波,草长莺飞。
只见长安大街两侧,处处张灯结彩,洋溢着欢声笑语,已经快到了清明节了不是吗?
又是一个春秋。老话说得好,君子之泽,三世而斩。
这句话说的不为过,严家,徐家,夏家,哪一个不终究都是三世。
谁能万古长青,花开百日红,终究有落败的那一天。
他来到这个乱世,未必就是要官居一品,万古长青。
只是来到了,看到了,就不能眼看中华民族遭受东夷小丑欺负,总该试着做些什么吧。对也好,错也好,后人如何说他也好,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给大明带来了什么!
说他宠魅君上也好,说他权臣佞臣也罢,人生在世,这些真的重要吗?
如严嵩,如徐阶,争斗了二三十年,最后胜利了,又有什么?
还不是黄土一培,换来三尺史书上的短短几行笔墨罢了!
夏慕不懂这些,他只是问心无愧罢了。
就拿胡宗宪来说,夏慕敬他是个英雄,但他跟赵文华勾结,私吞军饷,本就是错事,夏慕不得不告他!
也许这一世跟胡宗宪的恩怨,开始于斯,也恩断于斯。
只是做了就是做了,心中不后悔就可以了。
“黄泉路上不回头,孟婆端茶莫接手。
奈何桥上不生悔,忘川河里休流泪——!”
夏慕高歌一曲,回到杨千万的老宅,一阵寒风吹来,让他单薄的飞鱼服感觉冷了三分。
今年去岁以来,天气一直不那么暖。
只是才到家门,便听里面传来阿桑小丫头的声音:“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哦,小丫头居然还学会吟诗了!”
阿桑听见公子的话,急忙伸手遮住了羞羞的脸,弱弱道:“奴不敢了。”
夏慕放开她的手,笑了笑:“这有什么,吟诗又不是文人的特长,谁都可以吟。少爷我也吟一吟:男儿流血不流泪,铁筑筋骨不下跪。精细玄铁绣春泪,一刀落地端人命!”
阿桑苦笑不得:“少爷的诗,不对,听上去真俗气!”
夏慕撇了撇嘴:“俗气就俗气,能怎么地,老子自己听着好听就可以了!”
罗克敌听见夏慕的声音,从房间内走出,只见这家伙手里捧着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倒是快活得很!
“一个大男儿,怀里居然抱着一个兔子,真是不像话。”夏慕一边穿上阿桑递过的狐裘大衣,一边说道。
“谁说男儿就不能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了,像我这样,怀里抱着兔子,拿着小火炉,喝酒小酒,那才是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这小子跟夏慕混得时间长了,后世的流行词倒是学了不少。
夏慕淡淡笑了笑,端起茶几上,釉色上佳的碧色茶壶,倒了杯热气腾腾的茶,吹了上面漂浮的茶末,亲亲抿了一口,这才说道:“我被陛下封为四品镇抚使。”
“真的!”罗克敌险些欢呼起来,“跟着哥真的有肉吃!”
阿桑也是欢喜得紧:“那我出去买些酒菜,给少爷庆祝一下。”
夏慕急忙挥了挥手:“先不了,我晚上还要去老师徐阶家赴宴,你们两人先吃吧。”
阿桑欢喜的脸色便淡了下去。
夏慕料想今夜徐阶一定会谈及他的婚事,而现在他跟严嵩已经闹翻,那徐熙怡定是不会再嫁给严邵庭了,想来这婚事是**不离十了。
但是娶了徐熙怡真的可以让老徐对自己亲一些吗?
不见得!
以徐阶对自己跟张居正的态度,夏慕能想到,就算他娶了徐熙怡,怕是徐阶对自己的态度也好不到哪处,但起码能有缓和。
他也是无能为力。
毕竟徐阶现在已经不是严嵩可以撼动得了的了,而自己要想继续在大明官场混下去,就必须投靠徐阶。
此时严府。
严嵩回到家里,大发了脾气,急忙将儿子严世蕃找了回来。
严世蕃正在藏美楼里跟新弄来的江南妹儿谈情说爱,正办大事,就听见老管家火急火燎的找自己,无可奈何,只能提上裤子,匆匆赶回家里。
只是一进书房,便见老父亲气喘吁吁的将花瓶摔了一地。
“父亲大人,可是今日廷议发生了大事?”
严嵩没好气的看了一眼儿子:“夏慕那个小子不但没有死,反而做了左军都督府的镇抚使,更可气的是徐阶老儿已经公开跟我撕破脸面,文华被贬为庶民,算是完蛋了,我要你想方设法,弄掉徐阶,就如同当初弄死夏言一样!”
严嵩将自己的意图告诉了严世蕃,可是出乎他意料,这位独眼儿子竟然告诉他,不要和徐阶公开对抗了。
“为什么?”严嵩一愣。
“父亲难道还看不出吗?徐阶已成气候,动不得了。”严世蕃确实不负才名,这个论断十分准确,此时的徐阶已今非昔比,他现在的头衔全称是: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太子太傅(从一品)、内阁次辅徐阶。
天子之下的第二号人物,斗败仇鸾的英雄,皇帝的贴身亲信,而且徐阶又是王学门人,手下一大批盟友。
“难道真的就眼看他独大?”严嵩无奈的叹了口气。
严世蕃瞧着生闷气的父亲,呵呵一乐:“父亲莫急,徐阶虽然很难对付,但并非不能对付!我们可以压制他。毕竟父亲仍是首辅,不但有皇帝的信任,还有为数众多的同党和特务,我们只要死死盯住徐阶,束缚住他的行动,无须大动干戈,等到风头一过,这位政治新贵将就将被彻底扼杀。”
这条策略充分地表现了严世蕃先生的斗争水平,事实证明,这个软刀子杀人的计谋十分有效,扶摇直上的徐阶没有对手,也没有人和他公开作对,但在暗地里,却有无数双眼睛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更让他郁闷的是,在处理朝廷公务时,无论他提出什么意见方案,总是被无理驳回,而面对这一切,他将毫无办法。
因为在明代的内阁中,首辅和次辅虽然都是内阁成员,但说话算数的只有首辅,如果摊上个难伺候的首辅,其余的内阁成员就只有端茶倒水的份了,不服还不行,官大一级压死人。
赵文华的突然倒台,震惊的是整个京畿,更是让严党风声鹤唳起来。
一时间,整个京城的政局,都因为严党,因为赵文华的突然倒台,而乱了起来。
但这其中最愤怒的人,却是张居正。
张居正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更他同科的有现任吏部右侍郎李春芳,现任兵部右侍郎王世贞,翰林院祭酒高拱以及被贬狄道,正升任南京户部主事的杨继盛。
但相比其他同科,他却是显得没有什么作为,自从庶吉士毕业后,他就被分配到翰林院当上了编修,只是一个七品编修,每天在袁炜手下抄写例文,显得实在无聊。
而他张居正恰恰又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他亲眼目睹了现下朝政懈怠、俺答烧杀的一幕幕惨象后,这位二十多岁的翰林官已然觉得大明无可救药,必须锐利改革,才能振兴大明,所以他一直研究大明弊端,期望有朝一日可以推行如王安石的一鞭法改革!
而作为徐阶的学生,老师无疑是他的一大助力,所以他曾多次写信给自己的老师,希望他挺身而出,对抗铲除祸国殃民的严党,并且支持自己的改革方案!
可是老师徐阶却从未给他明确的答复。
对此张居正无能为力,因为此时的他,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小人物的愤怒是毫无用处的。
但相对于张居正而言,同样的翰林院同科,现任祭酒高拱,就要比张居正聪明得多了,刚满四十岁的他虽然外表沉默寡言,却工于心计,城府极深,他十分清楚当前朝着政治斗争形势和政局走向。
所以他既不投靠占优势的严嵩,也不理会隐忍的徐阶,更不在乎秋后蚂蚱的李默,任他们在外面喊打喊杀,他都岿然不动。
因为他早已在错综复杂的局势中,找到了最终致胜的法宝。
嘉靖三十一年。高拱再一次大典之时,献上了一篇祭文。
这篇祭文被袁炜看中,而当时正值裕王府招募讲习,可皇帝不爱儿子,六部又被严嵩压着,谁也不理会裕王府。
裕王更是自己跑了多次吏部,可没人鸟他。
于是袁炜看不过去了,让饱读诗书的学生高拱离开了翰林院,成为了裕王的讲官。
高拱知道老师袁炜的用心与用意——现在的皇帝不鸟你,那你就去培养下一任皇帝!
高拱将老师的言行,认真的实践,自从进了裕王府后便十分努力工作,用心教导裕王,日夜不离,深得裕王信任。
他四处为王府奔波,在严党势力熏天时,处处维护裕王。
终于,如此尽心尽力的高拱等到时机,五年前,嘉靖的太子去世了,剩下的只有两个儿子——裕王和景王。两人都生于嘉靖十六年,而裕王比景王早出生一个月。
这就注定了裕王是未来的天子。
而他高拱就是帝王之师,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等,等着老皇帝归西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