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四章午宴论道
天变
第二卷天边
第一百八十四章午宴论道
正午时分闲在右扶风府邸而非府衙,自然而然可以蹭顿饭。未想,这顿似乎随随便便的午宴却当真不是轻轻松松吃得的,时过境迁,仍能追忆起那日扶风府的春色如许,以及席间自己的度日如年。
因春意可爱,风和日丽,征询过我的意见,伴随着琰的欢呼雀跃后,即置筵席于后院之中。为此还托钟大人派个机灵的下人去射府和他家与其父母与本人轻声回报一番,勿要大声宣布于众人之前。我不想抢援的风头,他以后不知何时才能再回家,不如让他和众亲友好好道个别。随着年岁阅历增长,我越讨厌被人当獬豸般观察审视;与其被不明真相的群众参观,倒不如在这里清净自在些。
众婢女准备午宴时,两位大人不出意外地开始讨论书法之道。趁二人深入其中,琰也在旁认真听的时机,我仿佛不经意地一步步朝院院墙那颠,慢慢宛若无事地靠近,就为拔那支特别显眼的箭。要我还真是用了劲射了,夯土之墙硬是进去几寸。不过这夯土墙似乎也有些年头,表面有些垮松了。只是拔出来时,虽然带出些夯土,却把箭头遗在墙里了。顺箭洞,将手指进去捣腾一番一无所获,又不好用凿锉之类的拆人家右扶风的墙,只得将明显短了一截的无头箭扔回箭壶。转身却正与那两老一少相迎,不知这干人等是不是察觉我出去,还当我要做甚,便悄悄跟了过来看看,还每人带着一种不可名状的笑容,却逼的我只得自嘲一番。
本来大凡这种级别的筵席前还要先行射礼的,但两位都盛赞我的射技,表示即便只是个礼仪,也不在我面前献丑,便将此种跳过了。琰甚至还认为我就是摘了箭头射的,更是夸赞不已。我觉得我愈不要脸了,因为我只是作很谦虚状地摆手糊弄过去,并没老实地解释。
为了掩盖,我还转移话题戏钟大人前一阵乱事中攒了几日休沐,现下便可闲下来与蔡伯父多叙几日。他俩却异口同声道五日一休沐,又何需专门攒。
我惊道,难道不是“旬休”(十日一休)么?荆州一向如此。我在越国也是如此行事;在洛阳为司隶校尉时,我甚而一次都没休过。
钟大人不知何言以对。蔡大人却恍然大悟:荆州因多蛮夷,所用度量惯例常随往日楚制,而楚制与商制类。商时,因有“旬祭”(十日祭祀占卜一次,由商王出面),故旬日一休。越侯贤侄在洛阳之时,因乱事刚平,勤于政务,未念及休沐之事,故而不知。
坦率的,有不忿,我一直以为就该十日一休越想越觉得自己往日亏了,不过想到马上有顿饭,心情又好起来。
未想和他们一起用饭也是件麻烦事,原因就是场面上有蔡太常伯父。他显然雅兴颇浓,偏巧我以前不慎吟过几酸诗烂赋尽为他熟知,便无视了想表示不愿献丑的我,直接转向其他二位。原本窃以为只会洗刷石板和勘正乱事的钟扶风大人也欣然附和,还没我腰高的琰更是上蹦下跳不亦乐乎。于是这日我只得故作高雅地和人赋诗,此番就受大罪了。
由于免了射礼,这次他们更要玩新花样。我不怎么会搀和这种雅事,只管在旁诺诺。他三人商量片刻,则以四块木牌上写春夏秋冬,置于暗匣之中。此中竟也算了琰在内,一人取一个,占着哪个便以此为题。不可写出此春夏秋冬四字,却要以藏此季节于其中,谈个古人,以诗讲完此古人之事。我心头直打鼓,军中打鼓之人我怕都比古人认得多。
要我和文人们着实差着太远,甚至琰都兴高采烈地积极参加,毫无畏难情绪。他们确实兴致勃勃,我假装兴致勃勃。结果,我摸出一个冬来,琰却是一个春,太常则是个夏,右扶风大人自然落得个秋。好处是,我可以拖到最后;坏处是,他们如果做得太好,我便算当场糗了。
依次请入席中,举杯换盏一番,自春先始。院内桃之夭夭,青草芃芃,偶有几朵不知名的花缀其间,若不是此时这种阵仗,真是个自在悠闲的所在。这丫头离席在桃树下抬头片刻,又来回走了几步,似有所得,又摇头继续踱步,倒真是个忧心忡忡的大人。
那天也算天帮琰,那天,鸿雁正从槐里的天上北归。琰显然受到了启,脸上立时挂上了笑容,便似模似样地吟道:鸿雁于飞;载驰难追。适彼瀚海,俟风北吹。君子有道,一十九岁;恪尽职守,旌折穗褪。鸿雁于飞;载驰难回。适彼南山,栖木垂垂。天子射之,缚书血绘;单于始聩,苏公终归。桃之夭夭,嘉言其贵;灼灼其华,令言其魁。岂匪曾闻:上善若水;皓拄节,长安涕泪。
太常大人只阖捋须微笑;右扶风大人则抚掌大赞其以春始,以春终,概言苏大人北海牧羊十九年,尽在如此须臾之间,伯喈兄之女可谓奇才,假以时日,或可胜班才女。蔡伯父自然一阵感谢及谦虚。我觉得压力非常大,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片刻之间随口便能做出如此之诗,忽然觉得留在射府被人惨无人道地当獬豸围观也未必是件坏事。
再循礼互相敬酒一番后,蔡伯父显得甚喜豪饮,又多饮了不少盅。众人人各怀心思地都没催促。至少我相信自己和那两个肯定不一样,我就是在凑肠挂肚想着冬天以及如何联系到某个不知何时出现过的古人。蔡伯父终于酒意微酣,有些志得意满地站起,此番他甚是嘉许地看了看自己的宝贝闺女,便也踱到庭院之中。
我觉得夏天应该比较好做,至少桃树会长桃子。然后我牵出一个二桃杀三士,然后调侃一番晏子除功臣之事。至于秋天,正好鸿雁到回来的时候,扯到博望侯张骞大人西域而归,不也甚易。到冬天,还有什么可的?一想那时节桃树都枯了,连桃子都早烂掉了,漫步雪地之中,无可觅之时,我就腹中饿琢磨不出啥值得的了。
我出现在这等场面中,真是有辱斯文。不如专心于鬲豆之中寻大块肉先填下肚子,待会还有一场苦差。
太常大人似乎是朝北面看了一阵,似乎还能看到刚才北飞之鸿雁似的。不大久便慢慢吟诵了起来:“葛之覃兮,维枝依依;施于中谷,维叶萋萋。昔公年少,志美行厉;先公之遗,咸让而辞。受业太学,圣童名起;上嘉其才,三迁而易。葛之覃兮,鸣蝉唧唧;施于中谷,薰风习习;渔阳来寇,幽并危急;公率千军,破逐万骑;桑无附枝,麦穗两岐;张君为政,乐不可支。葛之覃兮,黄鸟啼啼;施于中谷,残阳凄凄;其昔在蜀,日理万机;所掌之物,珍宝山积;所凭之资,十世可藉。君游之去,百姓号泣;折辕车载,布囊蓑衣。”
我觉得伯父之作不如其女,或许就诗而言略强一些,但是以蔡大人年岁阅历,此作只能为下乘。钟大人却赞蔡大人博闻强记,诸多语句都是一百五十年前臣下奏章所载,蔡大人竟是随口将这些旧日奏章之词与《葛覃》之调凑与一处,便成一诗。
我觉得即便如此,此做仍不堪上乘,只是应景地跟着钟扶风夸赞了几句,表示出些惊叹之意。希望我表现出了真挚,不会被蔡伯父看穿。琰似乎和我想的类似,她干脆就没夸一句其父之作,甚至话都没什么,只在旁安静吃饭。心中压力硬是去了大半,心道今天不至于太丢人。不过想再夸也有心虚,因为其实我还不知道他提及的是何人。
为何总觉得年少时不知是否被银铃教训过“无论同窗,更何堪与圣童相较”的话。好像我就记住了有圣童这个人,但“圣童”究竟是何人?
钟大人见我们似乎都不甚捧场,便问蔡伯父如何想起张君游大人(张堪,字君游),蔡伯父笑道:邕掌教化,旧日典籍制度自可看到;加之号令太学,太学圣童之事,又怎能不知,如何不晓?又此处有岐山,忽想起当年游历幽并,仍有童子嬉戏时咏唱:桑无附枝,麦穗两岐;张君为政,乐不可支。实令人慨叹。况其为留侯张子房(张良)之后;张平子大人(张衡)之祖父;而现在那个赵国司空张凯便为君游公之后裔。
“这赵国张司空如今很有名么?”现在我确实很感兴趣。
“河东郡王的女婿,那事不是很有名么?”伯喈大人眼睛瞄了一下自己的宝贝女儿,很是隐晦地没全出来。
琰果不其然问了什么事情,女子,即便是很很可爱的那种,也依然对这种家长里短的事情感兴趣。我们三个大人立刻一致表示:“没啥事,就是郡王大人招了张凯做女婿。”
琰似乎被蒙蔽了,她还轻哼了一声。或许是觉得张凯是攀龙附凤之辈。
我真有些忍不住想告诉她,其实张凯是个诱拐少女之辈。
心情放松了许多,不由得慢下填肚子,慢慢自酌自饮,寻些当年与草堂内凑成的酸诗杂队慢慢捋捋。忽脑中灵光一闪,觉得这酒确实很不错。
看来我确实不适合吟诗作赋,但着实适合贪杯。
此酒色泛红,不过与葡萄酒色略不同,葡萄酒清亮,此酒厚重;甜味也淡了些,但口中却有种厚重粘稠的感觉。
口味着实不错,初时喝得有些不明的苦,几盏下肚便都是甘甜,渐渐欲罢不能。着实灌了自己不少,现越喝越好喝,更是推杯换盏不停。寻各种借口敬酒。还逼得两位长辈不停回礼。
蔡伯父显然开始有些喝高了,不知来得什么兴致,吟了几段《孙子兵法》,似乎有所示意,一番抑扬顿挫完问我:越侯贤侄如何敢统帅一干乌合之众,夜袭羌人大营,且已竟成功,如何解释?联系他背的,我所作为确实和他背的没一段合得上。
我好像有喝多了,却随口便能将以前想过的种种了出来,很是顺畅,毫无凝滞:此事紧急,不破之,且不让鲜卑使节耻笑,堕我大汉天威,且皇上乃至整个朝廷在此间都有危险。既然我让各诸侯出兵,所派者但凡还能思量便能知,此战非胜即死,所不同者,只战死或归而刑死之别也,吾尚难幸免,况他人乎?众人既与我同命,敢不效死?千人之众新聚,自难统一号令;但智所需为者,集其统领,筹算谋划,授以各家之,使之与我同心便可。令之既下,各家各自通达,有不遵者,各家各自处置,与我何干?诸亲卫皆各诸侯之亲近精锐死士,孰会丢丑抑或露怯与他人之前,必人人奋勇争先,求取军功。吾所领者,必我大汉数百年难见之剽悍劲旅也。此知己也。故此战我所虑者只敌有无防备尔。彼者,急切难克陈仓,又为张将军所部新创,虽败之,而张将军尚能领余部撤入陈仓,此敌之力已尽于此极耳。敌疲而无奈,此困像也。况大雪封山,道路湮塞;其东尚有其零散贼众,以为耳目;贼焉能料我当夜便能踏渭水新结实之冰而至;此知彼也。我趁此而袭之,胜算已十有七八矣。况有钟扶风大人和张将军所部在陈仓城中相机而动。敌焉能不败。
联想蔡伯父了这许多经典,我不回几句也不合适,兵者,诡道也。料敌之未计,可破之。
一番得这么多,觉得口渴难忍却又禁不住得意,直接搬起坛子很是舒畅地灌了一大口,自己仿佛就傻乐了起来。全未在意此番作派甚是不雅。
他们了啥,我是记不太清了,应多有褒奖。似乎听到了国士无双,大汉不世出之上将这些词。我都觉得不好意思,只管摆手自谦,坦言两位大人过誉。
被我打扰了几番后,钟扶风终于得着一个机会站起身来。
其实我倒真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了,钟扶风如何知道蔡伯父摘的是往日奏章之中的原句。但鉴于前面很是有事没事找借口敬酒,现在实在不好意思插嘴。要张君游大人的祖先和后人我还都知道,偏他除了“圣童”之名有所耳闻,其他我是一概不知,但听蔡伯父的诗,我现在是基本清楚他干过什么了,果然也是位英雄人物。
就比如我现在基本知道子实就是李元礼大人之孙。爷爷是“天下楷模”(史书中原文),这孙子也是个英雄。
奇怪,我总觉得我这么想是在骂子实。不过我觉得子实要是认祖归宗,估计表字也会变了。比如密,周仓兄弟俩被周家认进周氏宗族,表字就改成了文和,文实。
这日有尽兴,两位大人一个原本不怎么豪迈,喝多了就豪迈;另一个本身就豪迈,喝了就更豪迈。我属于原本很豪迈,喝了就不怎么豪迈的。如果算上无论喝不喝都不怎么豪迈的琰,我们爷四个倒真能凑一桌。
我喝多了常会想起很多伤心事,明孜一战后,好像就落下了这个毛病。
趁我还能自持时,还能压住,况且场面上还有琰,有些事情,孩子们还是尽量别听到。不过这日其父喝痛快了,竟让琰都敬了钟大人和我两杯,琰很快不胜酒力,在午日暖暖阳光下就着案边睡了。其父也不多管她,除了着人取了自己的披风过来替琰盖上,便只管劝剩下的二人一边继续推杯换盏。而我就有些抑制不住了。
我竟一下躺倒,舒展开胳膊和腿,又抱住自己的脑袋,仿佛想把一切从头中挤出不再留下。
不知是哪位忽然问子睿怎么了?另一位问:越侯大人此为如何?
何谓大汉不世出之上将?如何敢称国士无双?智怎堪当之?十六初阵,至今方四年光景,然大战斗数十次,大多为血战恶战。而此四年,智所敌所战所伤所杀者,皆我汉人。智何堪称上将,只一屠夫尔。此四年,智身被创百处,几体无完肤。战阵之上,血浆迸溅,骨齿横飞;缺手断足,授折腰者,俯拾皆是;尝见一士卒年少,重创于阵列之间,肠露于外,倒于尸堆之中,号泣呼母而不止,久久不绝于耳。而我跻身此间,竟无力终其种种,止其一切。休提名将如何,既不能御敌于国门之外,又无力平复内乱频起,而使百姓频遭屠戮,颠沛流离。待之九泉之下,何有颜面见我大汉历代英烈?
言毕泪流满面,忽觉得不妥,头脑一时清明,赶紧坐起,对着看着我深思的蔡伯父和钟大人,重又正襟危坐:二位大人见笑,子酒力不济,胡言乱语之处,还请两位大人海涵。
二位忙表示不妨,还一起劝慰开解我,让我对往日之事不要挂怀。乱世非我等所能选,我所为者,已为善之善也。
对这种开解,我只能表示感谢。
不过钟大人似乎从我的话中得到启,很快成一。平心而论,言辞平平,无甚见长,我未作记诵,当然主要是这时已经有喝多了。不过他提到的人却引了一番争论:马融大人。
此人我是知道的,学堂中所学经籍大多都有他的注疏传世。老师还有过品评,有老师觉得精彩大加颂扬的,也有被老师所不置可否的。更的时候,银铃也引过马大人的注给我讲过《论语》和《离骚》。(注:马融的注大多早已失传,如果后面所谓引用,基本上是根据别人引用的《郑记》的零碎内容反推了,因为郑玄是其学生,其思想虽有其不同,但应有部分传承)
最有意思的是,争论者居然是一对父女俩。琰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脸红扑扑,眼睛睁得大大的,一丝醉意并不影响她难于钟大人。
不过旋即被其父接过话头,这场争论就在这父女俩之间展开了。我和钟大人倒成了拉架的。
总体上,琰对马大人后期畏惧权贵,苟且偷生于跋扈将军(注:梁冀)之下相当不满,直言命不足惜,大节怎可屈。蔡大人明显对女儿对自己的朋友没大没地指责表示不满,而且解释道如忤逆外戚之yin威,马君之博学必不得传下,则难教后人子弟,恐酿为大憾。为传经学道义,马大人只得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况其年轻时,也曾直言敢谏,流徙朔方,险丧其命。后曾十年不得迁,告假都遭羞辱。大丈夫入仕,需得能屈能伸。
钟大人却帮琰话,不停提到自己并不善辞赋。只是念着郑公和卢公前几日去茂陵祭奠恩师,曾在他府上盘桓,在此处拟了祭文,还请他于白绢之上抄写一番。自己便借了些其中话语,再在此现编辞赋凑成一篇,权作应景献丑而已。
蔡大人惊道,莫非青州郑公(郑玄)也来了。钟大人头称是。蔡大人有些黯然,此番未能与康成(郑玄的字)再见甚是可惜,早知前几日便来此处叨扰。
钟大人言道:郑公一直隐居不仕,自然来时悄无声息;甚而他与卢公到时,繇才初次得见。不比伯喈兄曾畅游天下。
琰觉得两位长辈有把话头岔开的意思,赶紧叽里咕噜又把争论继续下去。
我忽然觉得酒醒了不少,赶紧加入争论,自然需帮着蔡大人话,也要替钟大人打个圆场。
“妹,两位大人,可否听智一言。”按下了红了脸的父女,与稍有些尴尬的钟大人打了个眼色,众人终于安静了下来:“智幼年懵懂未明自己身世,十八岁时自当年父母故人才得知自己本北地之人,只因昔年之乱,辗转流离至荆楚之地。与父辈为姻定之妻同居。”
这些都是广大朝臣包括百姓都知道的我的来历,无妨再一遍。
“智幼年即未尝见过父母,与妻相依为命,其间艰辛,难以尽言,故而知自己身世之后对当年之乱以至阉党恨之入骨。”到这里,我决定带着一种悲愤的表情喝一杯酒,实际上就是想喝:“此后,智运道极好,忝列朝中上位,终得机会阅读各种典籍。方知,其祸我之父辈也有责任。”
这下父女俩真的不吵了,连钟大人都问我为何。
我开始一个个报名字,每一个都是党人,我连他的官位,一并了出来。
我只了十几个,其实我也就记得这么多。当我以为自己生父是范孟博时,我第一次认真了解了一番昔年党锢之祸,当年我就有这样的疑惑,今天他们关于马大人的争论倒是醒了我。
“我想,不用我再下去了。我本打算为天下楷模李元礼大人赋诗一篇,夸耀其在严冬般时局的气节。但我现在做不下去了,我终于觉得,昔年党人终究该败。”
琰还有些不明就里,两位大人倒都陷入了沉思,显然有所触动。
“其实其中好几位被打入党人之列的清流名士昔年皆手握重权,不能权倾朝野,但在朝内也有呼风唤雨之能,所提其他人也多是实权人物。怎么就毫无还手之力地两次被内宫里一群阉贼构陷?直至我等子辈成人才得昭雪?”
“为什么呢?”琰可能真是一直活在诗词歌赋之中,对这些不明就里。
“因为他们为自己声誉所碍,品行所累,不能相机行事,只知为忠君之楷模,不敢亦不愿忤逆章法礼仪;却不知那些阉贼不会恪守章程法度,擅使欺上瞒下之技。以致错过一次次大好时机,直至束手待擒。众清流实是重虚名而轻己命,重个人之声名而忘万民社稷之福祸的迂腐之人;岂料想,经此两次大难,天下菁英损失大半,朝中妖孽横行;忠正君子亡去,奸邪人得势;实为遗恨万世之事,令人嗟叹不已。观今天下乱局,若令元礼公等重来一次,还会如此么?只可惜,往事已矣”
“然公道自在人心,我等子嗣之存,皆依赖百姓之百般庇护。若百姓也学众清流坐以待毙,默受上谕,何有今智于此处侃侃而谈,不知所云?故智终知父辈之过也。”
“行大义者,不可拘于节;行大仁者,不可碍于过。兵者,诡道也。权谋者,朝堂上之兵事,又岂能为坦途。但为天下苍生,黎民社稷;行不义于奸佞即为天下公义;行不仁于贼寇即为君子之仁。”
当然我没忘这些话的主旨,以及对象,虽然实际上是给另两个大人听的:“琰,你明白了么?好人为了保护自己,只要不是大义之上的是非,有时要向坏人做让步,或者用些阴谋诡计。为的只是最后消灭这些坏人,或者保护其他好人。”
“子睿大哥把妹当孩子了吧?”看来过于直白,对于我们的才女显然有些无趣。
“好吧世上有忠有奸,但有忠臣处,难免有奸贼。忠臣有自己一套道德正义,奸贼有自己一套投机钻营。忠要胜奸,得学会至少得明了奸的那套。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古人诚不我欺也。”
琰红扑扑脸蛋终于笑着头了。两位大人也露出了笑脸。
也许是喝了不少酒,我胆子有些大,但是我这些话却不担心。第一,经过前几年的折腾,尤其是孟德兄那一屠,阉党早已不成气候,当年清流也大多昭雪。第二,此间没有阉货;第三,我最起码也算是一个有朝一日可以统管内朝的四辅政之一,这话我都不得,还有无天理。
我第一次觉得,我选人的德高于才准则或许确实还存在一些问题。
不过后来觉得,我还是有年轻了。
两位大人后来都没怎么话,都各自坐回自己的位置继续饮酒,互相敬寿如故,偶有所谈,也又大多回到诗词歌赋或官场变动之中。
琰却凑近声问我:琰曾闻,兄长除了银铃姐还娶了一个女子,那个又是谁?
心道这些女子为何对这种事情这么感兴趣,和她作推心置腹,她倒立刻开始对你刨根问底,而且关心都是这种事情。我脑袋还不糊涂,决定先给自己留后路。
不怕妹笑话,此事兄其实到现在也不算特别明了。信中要我娶与我相伴之女,我便请旨娶银铃;但是后来当年知情人来告诉我,当年与我定姻亲者另有他人。还摆出了证据,兄不能令泉下先人失信,只得再娶那女。
我暂时停顿下来,挠挠头作无辜状:但此时,兄已娶了你银铃姐了,总不能休了你银铃嫂子吧?
丫头是喝多了,频频头。似乎一时没想起更多的风言风语乱问。真的,我真怕她问起那个她来,因为我竟想不出好的推脱话语。
好在此事总算告一段落,要我编瞎话,或者编似是而非的真话,抑或真话假话一起搀着来。还真是很有天赋,只是涉及到她时,便全无了章法。
还有一件事情令人奇怪。一直没有人问我的那位党人父亲是谁,估计是谁都想不起哪个有名的党人姓谢。若我真报个他不知道的名字,他道声久仰都觉得心虚。又或许是因为皇上将我赐给老爹当儿子……怎么感觉想这句时这么别扭……总之,大家觉得再提,对老爹不敬。
思来想去,觉得后一种可能性大。
后来蔡大人应钟大人之请,抚琴一曲,这件事就淡忘了。
我算逃过一场,用一番有些堵心话,令众人嗟叹,能让自己无需作诗,此事甚妙。
结果,情绪转好的我又喝多了。
自然而然,我又想起些伤心事,我仿佛哀叹了那些忠良党人,多可惜,经此祸害,我大汉的良将贤臣损失多少。天可怜见,怎能如此构陷忠良。又多少义士为保我们这等忠良后人,不得善终。天道昭彰,却怎能如此不仁。
几位竟都被我到垂泪,仿佛他们竟吟诵那日我在平乐馆与公主大人等人面前做的诗。“兴亡多少事,谈笑斜阳西。可怜家中妪,白凭谁依?”,“休与以辩,孰梦孰醒?梦醒莫问,孰浊孰清?”仿佛他们还提到将来如是如是,我这诗中一字便用得不好了。
再次醒转过来,却是出了事情。
有卒伍来报,在城楼眺望有军伍模样百十余骑,未掌旌旗,从东疾驰而来。再有半个时辰便能到槐里。
这确实有些奇怪。我一激灵,竟端坐起来,忽然想通,又轻松了起来。
蔡伯父自然问钟大人:元常贤弟,可知何故?
繇未尝见有阵仗如是者。未知越侯可有见教?
见教不敢当,自水南乎,或水北乎?
渭水北之官道。
要调出如此阵仗的,前面又未作阻拦的,必是上面的大事。若是左冯翊或者京兆尹,必会先派快马知会,请您在扶风境给予方便,您既然不知,自然不是。若是朝廷来的,也必不是来找蔡伯父或我。智自上林苑而来,若是找智,必应先去上林苑,知我往槐里,而后自上林苑走专往槐里的官道来此。照此推知,自然也不是找伯父大人。这些人又不掌旗,应是要护送什么贵重物品,未免太过招摇,避免谣言四起。未提及车舆,应是什么重要细软或者文书要给钟大人吧,不过不应该是圣旨。当今陛下不会如此不顾礼仪,圣旨如天子亲临,应有车驾乘舆以作仪仗。
子睿大哥,为何不可能是乱兵?
琰,你莫不是听兵马乱事次数太多了?光天化日,你可知槐里有多少戍卒?就算不计城中行伍,这城内里有多少百姓?加之城墙高峻,临时于城内征调更卒,挡百十个士兵也是绰绰有余。
那,为什么一定是找钟大人,不可能越过钟大人去其他城么?
既已到槐里,便只能到这里。此为司隶三辅最西之右扶风,你的钟叔叔是此地最大的官。难不成自己辖区之内有变,主事者竟可一无所知?
那么不能是去西边封国的?
百十人西行数日,不比一人出游。照这阵势,这吃喝拉撒行只能全靠驿站解决,除了徐州的高邮,哪个驿站能随随便便替一百多人换马,还不提住宿和吃饭。
兄长如何懂得这许多?
兄虽未读万卷书,却行过万里路,自然有一番阅历。
哦,还有一个可能,去找外八军的。我忽然想起来:或许有什么军队调动,若是调给张将军所部的,应是要派一些校尉军吏,此番张将军部损失可够大的。
钟大人沉吟片刻,忽凑近我轻声道,怕张将军有番祸事。
我微微头表示同意,心中猜想八成是孟德兄的主意,剩下两成大抵应该是我的恩师。
于是轻声回道:若这般阵仗,应是有问罪夺权之意了。此番便是要找扶风大人,帮他们拿人。这次张将军部擅动而败,已犯军令,上面不做惩戒估计也没法交代。现下张将军所部必营中惶惶,军心不稳。径去军中擒将换校恐引兵乱。请元常大人出面诱之至槐里,再做计较,应是上策。
钟大人头。旋即与我们拱手致歉,我们若有所需只管吩咐下人,自己先去应对此事,先走开一下。
蔡伯父果不其然过来问我,刚才元常大人与我所谈何事。我照实有所隐晦地:应和这次陈仓之战有关,可能是一干右扶风官吏赏罚之事。
那为何不打旌旗,而且居然需要百余骑护送?
这次外八军有一部损失惨重,估计也要调派一些校官赴任。只是他们估计接的旨是即刻上任。可能后面还有车载的犒赏之类。
我觉得张将军还算是一个人才,虽然有些冒进,倒也是一员勇将。而且他的侄儿,还有那个胡儿叫车儿的若是都除以军法着实有些可惜。
“伯父妹稍待,我还真有些军务需与钟大人商议。”
未免他们怀疑,我即刻出去,找到钟大人,交代几句,还摆了一次辅政的谱。寻他笔简,这些东西自然他不会缺。便随手写了几句。苦于未带印绶,想起头上却是皇上那日赐我之冠。取下冠冕,以作凭证。
若如此,便将我信件物品取出,只是有我交代。若非如此,便算无事。
元常大人显也不愿张将军得如此境地,只希望不要如此。
我旋即揖而退,慌得钟大人只礼重,不敢当。我言:实为当日一同为国平乱之兄弟而拜托,钟大人便受得。
回得后院,两位明显看见我头上变化。等他们问之前,我便未及冠时,都是披,觉得冠太重,放下轻松一会儿。琰这般不好看,还给我不知从何处弄了块绸巾给我在头上系住,周围没有铜镜,只能摸出是绸缎来。蔡伯父还夸显得文质彬彬,浑不似统兵大将,很是令人受用。看着琰,她似乎也很满意,左看右看,头对自己手艺表示满意。为了表示承琰妹帮忙,我问她要怎么谢谢她。
琰略加思索,竟要学射箭。不便推脱,一口应承,便让人取张短弓。既然原本这里会有射礼,不应该没有弓;既然是一帮文人雅兴,自然短弓轻弓也能寻到。不过这丫头却要用我这把,我只得先给她,然后让人继续去取把的弓,再加一些短箭,以及在院内树一个箭靶。
果不其然,基本没看见弓有微张。她双脚蹬弓,双手扯弦,也不见有更多变化。
琰让我张一次看。我随手张个满弓,告诉她,她岁数,胳膊短,大弓弓身与弦距离大,她使不上劲。
蔡伯父相当不厚道。我都这么给琰面子了,他还是很不客气地批道:女孩子又没劲,学什么拉弓射箭?
琰敛住笑容,转脸看着自己父亲,吐了舌头做了个鬼脸。还:黄姐姐都在练箭,不过我每次要学,她只自己射不好,便了呆。过半天才能醒转,以后让我跟子睿大哥学。现在好不容易得着机会,父亲就不要在旁捣乱。
那年在云梦泽上,我是要教她射箭,还开了她玩笑。结果大家很是应景地都躲起来了。只把我们留在甲板上。那天,阳光下,她故作嗔怒的样子真美。
我赶紧摇头,努力将那一幕幕暂时忘却。
弓箭终于取来,琰立刻搭上了箭,张开了些弓,然后很是欢快地是这样么?我看爹爹他们射礼时都是这样,黄姐姐也是这样,子睿大哥,该怎么瞄准箭靶呢?
我让她且慢行凶,便先让院中侍女赶紧都先撤到琰身后,我觉得前面所有的位置此刻都是有危险的,事实证明我的看法是完全正确的。
然后刚让她先随便射一箭,自己找找感觉,又赶紧叫停。自己赶紧从后门出去看看外面情况。看来官衙后面是没什么人走动,整条街都很空。应该比较安全,我让门里守卫的两个看着甚是年少的戍卒先贴墙站门外,但有靠近者,让他们贴着扶风府的后墙走,以策万全。
两个毛贼果然窃笑。令人不由想起在长沙,我练箭时,太守府戍卫就这副欠打的模样。还好这次我忍住了,没每人加一脚。
练习正式开始。
对于初步练习的结果,我认为,如果我在槐里的城墙上看,应该每支箭都还蛮靠近。如果我在南山上远远看,还能看到槐里的话,应该每支箭都在一个叫槐里城的上。琰确实兴致还是很高,直到后来用罗帕包着的手指肚都已经疼得忍不住,才终于停了下来。作为师傅,看到箭是散布在她前方任意一个上� ��让我对自己的人生都有了一定的怀疑。很多时候,我都很赞叹,那一箭是怎么从她手中这样放置的这张弓飞向那个方向的。
蔡伯父依然很不厚道地不停笑,惹得琰不时转过脸瞪一下。
作为她射箭的师傅,我必须两句了。总结一下:第一,不要全力张弓,要留余力稳弓,当你臂膀因不胜弓力而不停颤抖时,你是射不准的;第二,不要把拉弦之臂平放,那是射礼的礼仪之姿,若是射箭,你如何能稳,如何好使力,便如何来。第三,新手尤其是女孩子还是需带手套。
为此我给她看我的手,尤其是让她摸摸手指上面勾弦处粗糙的老茧。笑着提醒她,女孩子最好别长这个。
要当年师傅也没怎么教我,就是让我自己练。我更时,银铃教过我《列子学射》(选自《列子符篇》)。来师傅倒是和关尹子(注:列子学射的师傅)教得差不多。要列子老人家自己已经学得蛮好的,不知为何还要编那篇《纪昌学射》(选自《列子汤问》)出来。对于此篇,我是一直没完全领会明白。因为那时候家里没弓,银铃也怕我闯祸不敢给我踅摸一个回来,只能无弓学习,自然《纪昌学射》似乎是一本好教材。于是我曾试图把东西看大,但最后总是越看越,甚至看没了。为此,银铃没好气地教训过我,虽有的放矢,但切忌以食物为的。
“但知之所以中的乎,汝射成矣”作为才女的师傅,也得表现得高深一些。其实简单一些,就是你只管射,等你知道怎么射得准,为什么射得准时,便行了。其实我就是这么来的。
大半个时辰过去,钟大人终于回来,仿佛什么都没生。
他没带回我的冠,我担心的事情果然生了。不过他看我表情轻松,就知道这事确实还有转机。就是盯了我脑袋上面纶巾多盯了几眼,估计从冠换巾有别于观瞻。
继续互相为寿,觥筹交错之间,右扶风大人凑近我:“越侯大人需尽快将此事面呈陛下。”
我自然头称是。
不多久,正门来人回报,有一少年在外寻我,言称自己是越侯部属。
我赶紧告辞,今夜上林苑还有事,需得赶紧回去。便与钟扶风道别,与蔡伯父和琰道声洛阳再见。我是得撤,等晚上他们缓过味来,非逼我那篇冬的诗赋不可。要是再想起用东南西北,上下左右之类再来一番诗会,我还活不活了?
两位大人送我出来,果不其然是援在外等待。看见我后面两位大人,少年自然赶紧行礼。
钟大人显然是认识援的,而且似乎认识很久了,肯定要早于陈仓之战。
“我刚命人将你的赏赐送到你家。令尊还开心吧?”钟大人显然很会讨人欢喜。
“多蒙钟叔父有心。今日正好我家摆宴,叔父大人竟将陛下赏赐直接送到我家中,还命衙吏大肆鼓张一番。客人都赞赏不已,父母大人都开心极了。”援也难掩兴奋,脸都红扑扑的。
不过我觉得他脸上的红晕是酒喝多了。
“此实为越侯所愿,援儿不必多谢。”显然扶风大人和射家关系不一般。另外,钟大人话真是讨人喜。
自然,吾承人美意,需再次揖礼以谢。
援确实喝多了,和我很熟络一不拘束。有一次就这么傻看着我,我问他怎么了。他答道:叔,我怎么看你有些不对劲。是不是换了什么装束?
我看看衣服,:没有,兔崽子,真喝多了。
后来想想,好像真是不一样,头上冠换了块纶巾。
官场上的有些东西能丢时还是丢掉吧,市井中的东西却一定是好使的。因为朝廷里就那么官还勾心斗角,天下却有那么多的黎民百姓平平安安地生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