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秦忘也踏上了这条小路。
一个月前,苦苦等待了一个月的老弱妇孺,终于确定自家的顶梁柱不会再回来了。他们看着冷清多了的村庄,看着一如既往破败的房屋、空空的粮缸、塌落的晾晒兽皮的木架……绝望弥漫在所有人的脸上。不知道是谁发出了第一声哭声,一时间,整个小小的村庄,被哭泣声、嘶吼声、怒骂声所淹没。那时的秦家村是痛苦的海洋,没有依靠的人们早晚也得溺毙在这海洋里。
当天晚上,就有十几人悬梁自尽。最惨的是那个憨憨的秦三家,他婆娘前年在林子里被熊瞎子舔掉了半边脸,侥幸被救了下来。从此半边脸血肉模糊,成了恐怖的半脸人。但是她一直坚强的活着,不分春秋冬夏的打猎捕鱼、伐竹砍柴。所有人对她都竖个大拇哥。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第二天清晨被人发现死在了自家炕上,怀里还抱着三个嘴唇发青的娃娃。桌子上放着一个盛着毒药的药瓶……
自己呢?秦忘还记得那时的一幕幕……
秦姬氏神色漠然,没有一滴眼泪,只是站在那呆呆地看着太行山,从早晨到黄昏,一动不动。美丽明亮的大眼睛失去了神采,绝望、后悔、无奈、感伤……那里有太多太多秦忘不能理解的东西。
当时秦忘拿着现在别在小腿上的猎刀,用一块棉布一遍一遍仔细地擦拭。嘴唇紧紧抿着,他不信,他不信以父亲的身手会出现意外,更何况还有段六叔,还有那么多全村优秀的猎手。是的,他不信,为什么要相信呢?爹是最厉害的,不是吗?
“娘,爹一定会回来的。”他看着门口瘦弱的母亲,午后的阳光使母亲背后只剩下一片灰暗。他低声呢喃着,像告诉母亲又像安慰自己。
说完,一滴清泪悄然而下,划过他的脸庞,滴落在刀上,像是刀的哭泣。他终于受不了了,抱着猎刀嚎啕大哭起来。
秦姬氏也终于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痛哭的儿子,泪水也慢慢湿了眼眶,“忘儿,为娘知道你难过,可是你必须坚强,要像你爹一样,不管发生什么,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秦姬氏说着说着眼泪也滂沱而下,她转过脸不愿意让儿子看到自己哭泣的样子。
“娘!爹没了,没了!我没爹了,我没爹了!”秦姬氏的安慰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秦忘哭的更大声了,撕心裂肺的哭声在村庄上空飘荡很久很久,一直飘荡到森林深处。
秦姬氏看着痛苦的儿子,一股复杂的神色浮现在脸上,在这一刻她有一股强烈的冲动要把心里埋藏十五六年的秘密都告诉他,“忘儿,为娘有重要的事情告诉你。”她伸出手扶正儿子布满泪痕的脸,盯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其实除了为娘和你爹之外,你还有血脉亲人。”
“娘,我还有亲人?我们家不就我们三口吗?”秦忘闻言,感到一头雾水。长到十四岁,他从来没有听过爹娘说过自己还有别的亲人,除了秦家村的人之外,他也从来没有见过别的外人,刚听到这个消息,诧异莫名。
看到儿子悲伤又惊讶的眼睛,秦姬氏心里猛然一惊,现在还不到时候啊,他们还都太小,知道了只有坏处没有好处的,“没什么,我是说你还有秦家村所有的人,他们都是你的亲人。”
秦忘看着脸上很不自然的娘亲,直觉告诉他娘亲肯定有事情瞒着他,只是那个时候,他的心里都被痛苦填满了,也就没有心情深究。
即使现在他还坚信父亲还活着,像父亲那样天神一般的男人,不可能被一座小小的太行山所难倒。他只是绝望于父亲可能不能带人在全村人饿死之前赶回来了。他不知道如果父亲回来之后,发现满村的老弱尸体,父亲会多么的绝望。此时的秦忘眼里充满了痛苦,那双明亮的眼睛似乎已经盛不下了。
一边走一边想,秦忘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太行山,还是那个大山入口、路边还是那个老松树、旁边的歇脚石还是那样光滑,似乎一切都没变。这里的一切似乎都在证明着一切都没有改变过,但是现实却早已面目全非。
一路上,秦忘在隐蔽的地方安放了好几个陷阱,当他做这些的时候,心情是无比沉重的。所有关于打猎技巧的都是他的父亲教授他的,当他开始做这些的时候,心里难免想起了那个山一般的男人。
他顺手拾了几只瘦骨嶙峋的獐子、狐狸和野鸡。雪太大了,又下了太久,这些野物在雪里要么干脆冻死了,要么冻得奄奄一息,身上的皮毛都结了一层冰。用手掂了掂,秦忘失望的摇摇头,这点东西,除了熬一锅清汤,什么也剩不下。老天无情,不光是人,好像这些森林的精灵也没有了活路。也许他也会走不出去了,也会和这些野物一样,冻倒在这山林间,被不知道什么动物捡去嚼个稀巴烂。
山林依然广袤,茂密的落叶松光秃秃的一幢幢矗立着,厚厚的积雪压弯了粗壮的树枝,就连粗壮的主干也被冻上了一层厚厚的冰,上面粘满了雪花、雪粒,放眼望去,天地间都是招魂的白幡。
紫衫、毛榛、卫矛、忍冬、接骨木、悬钩子、刺玫、蔷薇等较低矮的灌木交错其间,让秦忘连下脚的空都没有。秦忘一步一步艰难像前挺近,手里的柴刀不时奋力砍向拦路的树枝。粗重的喘息让他的肺像一个漏风的风箱,因为长时间没有进食的缘故,在做出这么大的体力劳动之后他觉得点头晕眼花。他能感受到空空如也的胃在剧烈的抽动着,胃里不断冒着酸水,好像要消化掉它自己。每踏出一步,他整个身子都向落脚的方向歪下去,一摇一晃的根本站不稳。
他要翻过猴背岭,猴背岭以前叫后背岭,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叫着叫着就成猴背岭了。猴背岭,顾名思义就像一只大猴子蹲在那里。沿着稍微缓和的中间脊椎慢慢往上爬,到达顶端是狭窄的一线天,两边地势陡峭的就像人的肩胛骨,因此得名。
猴背岭高达数十丈,除了中间较为缓和,两边极其陡峭,尤其是顶端数丈长的一线天,端的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翻过猴背岭,就是太行山里唯一一个大盆地,方圆百里,除了猴背岭这个唯一出口,三面都是入云的高山。这个盆地被秦家村人称为“猴窝子”。
险要的猴背岭也给秦忘带来了巨大的麻烦。
秦忘在山脚把那几只野物匆匆烤了吃掉,几只猎物加起来也只是让他感觉半饱而已,为他稍稍补充了点体力。深吸一口气,他踏出了攀登猴背岭的第一步。
猴背岭和肉眼看到的一样,只能沿着中间的“脊椎”往上攀登。脊椎并不是陡峭到无法攀登,只是向上成S曲线型的坡道让秦忘没有一刻可以站稳身形。他的双手要么扣住两边的石壁,要么用手中的猎刀插在土地里,拼命地不让自己滚下去。
没有多长时间,秦忘觉得自己的双臂已经不是自己的了,麻木得像灌满了沙子。冰冷而锋利的冰块很快划伤了秦忘得双手,鲜血淌满了双手,只是双手早已经麻木,所以并不觉得有多疼,热血把手下的冰块融化掉薄薄的一层,让秦忘抓的更加不牢靠。
历尽千辛万苦,中间有两次差点摔下去,秦忘终于站在猴背岭上,来不及包扎的双手扶着膝盖,气喘吁吁地大口喘息着,他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头累垮了的老牛。看着脚下跟外面相比薄了很多的积雪,秦忘不由得开心的笑了一下。
父亲瞒着母亲偷偷带他来过这一次,他知道,因为特殊地形,猴背岭要比外面暖和的多,积雪也会少很多。一些食草动物会在积雪底下找东西吃,这样也会引来大量的食肉动物。和外边相比,这里的猎物多了很多。当然,危险也会多很多。
下了山岭,他像一个老猎人一样匍匐在山林里,这里的积雪比外面薄了一半还多,但是踩上去还有“咯吱咯吱”的声响,对动物来说,这些足以让它们逃之夭夭。他整个身体都贴在地上,冷冽的眼神不时扫射着周围的一切,他的身上早就涂上了野牛的牛粪,所以他不用担心猎物们会嗅到他的气味。
树木、岩石、洞穴……每一处地方他都没有放过。和这些相比,他的注意力更多的集中到山林里的脚印上,因为刚刚下雪,树林里布满了脚印。野鸡的竹叶印、野牛盘碟大的蹄印、野狗的梅花脚印、野鹿或野羊的月牙印……只是可惜,这些脚印都已经被冻硬成壳了,说明猎物早已走远。
秦忘并没有失望,在这个季节,外面的野物想要活下去,只能来这里。可以说这里聚集了方圆十里一大半活着的猎物,所以他知道他一定不会一无所获,这个从刚才密集的脚印上就可以看出来。他继续坚持向前搜索,身上一直存在的寒冷,还有再次袭来的饥饿,让他不可能也不敢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