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吕烈在那白茧上刺破仅仅一个小孔时,茧内的水压和茧外的空气产生了不平衡,瞬间乳白色液体就迸发了出去,将那拇指大小的小孔撕成了一人高。
连带着那股水势的冲力,吕烈也被冲出去了半个人,斜斜地挂在了残破的白茧上。
这是他多久接触外面世界的空气了?
水里的世界和空气的世界气压完全不同,两者之间的差距,让适应了很久水内世界的吕烈的肺部隐隐作痛,几乎在接触到空气的一瞬间爆掉。他开始迫不及待大口呼吸起来,他的每一次呼吸都笨拙、有力,新鲜的空气顺着他的喉咙进入了他的肺部。没了那羊水般的乳白色液体的供给,今后他的每一口气都要自己来呼吸。
他的四肢纤弱到了极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吕烈只能斜斜靠在残破的白茧上,维持着那般姿势。就像是一个瘫痪在床的病人一般。
白茧之外,映入他眼帘的,是一片广阔、残破的宫殿。无数狰狞的石像悬立于两侧,仿佛上古的神祇,红色的眼睛冷冷俯察着这宫殿内的每一处角落。四周每一方墙壁之上都映着漆黑的拱形大门,在那大门之外,通向的是更多、更加广阔的宫殿。
而横卧在宫殿中央的,是一个令吕烈瞳孔缩放,从心底恐惧的恒古怪物。那是一团如同山峦大小的漆黑色巨大肉球,光滑细腻、这折射着紫黑油光的外表,不像是陆地上生物的皮肤。而在那团光滑到了极致,柔亮到了极致的肉球四周,则延伸出了数十根粗壮强悍的长腕,就这般大大咧咧蔓延向四周。这个山一般的章鱼,光是它的黑色巨腕,就占据了这近乎足球场大小的宫殿的三分之一。吕烈甚至能看清,那长腕之上的一个个巨大吸盘中蕴藏的一枚枚利齿。
在这天地奇兽面前,吕烈就像是一只蝼蚁。
“穷……奇!”
吕烈用几乎颤抖的声音脱口而出了这个封存在他记忆中、好久没有说出口的词。他感觉下半身湿润潮湿起来,他甚至分不清那是因为自己刚从那团乳白色液体中出来,还是确实被吓-尿了。事实上,这么近距离接触这头奇伟的怪兽,被吓-尿一点都不是丢脸的事情——它简直就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产物,就像是十八层地狱爬出来的混合种一般。在中世纪的航海路线上,它就是能够吞没一支船队的海怪;在向西之地的异教徒眼中,它就是邪神在这个世间最直观的化身;而对于吕烈这等凡人,它就是世上一切恐惧、无力、绝望、怨恨等等负面情绪加在一起的总和。
当初通过绿蚁的千界之眼看到的,和自己直观地面对这洪荒异物,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
无人能够不恐惧。
唯一值得兴庆的是,这头巨兽已经死了。
……
“早安。”
那个身影从巨兽之巅跳了下来,手中还提着那把莹绿色的、淡淡透明的短剑。穿过了纵横交错的长腕之间,走到了吕烈所在的那个白茧面前。
“早安?妈的。”
吕烈的手脚现在仍然不够强壮到支撑他移动。但是至少,他能够低头重重往大地上这摊乳白色溢水中重重吐了一口痰,嘴中发出一连串意义不明的咒骂声。就连吕烈自己都不知道,他骂的究竟是这该死的巨大章鱼,还是眼前的这个人,还是更加虚无缥缈的命运或是别的东西。
终于,吕烈的双腿攒够了一次支撑他站起来的力气。他抓着身边那粗糙的白茧,极其勉强这跨出了这个自己呆了七十二天的蛋形状的白茧,走了出来。他走到那个身影身边,千言万语,最后只汇集成一句话,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终于回魂了?”
那人眼神清澈,眸子空灵。置身于宛如地狱一般浓厚的迷神宫大殿之中,却仍然出世得像是尊一尘不染的年轻神祇一般。不是黎远,又是何人?
黎远回应道:“嗯,承你们的照顾,这个月过去了,总算没死。”
吕烈沉默了良久,抬首问道:“对了,我问你一个问题。”
“嗯。”
“你那个叫做天地翻转还是什么的秘术——就像当初我们被困在尸潮之中,差点被困死,结果你将我们五个人瞬间移动的那个,究竟是几号秘术?”
“星斗盘转,九十九。”
“……”
吕烈沉默了良久,若有所思。最后,他只是轻轻哦了一声。
……
黎远搀扶着吕烈,两人并排行走在这广阔无疆的大地上。一路上,黎远也顺便说了说吕烈被困在这白茧中时,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巨大的穷奇,诞生在迷神城黄泉世界的怪物,根本就不是人类认知中的任何一种生物。
它是一种妄想,千百年,无数被困在这里的探险家的绝望、悲伤、恐惧、战栗,种种负面情绪累计在一起的,一个巨大的狂想。在这片虚妄的黄泉大地上,任何事物都可以拥有那廉价的生命,这包括也由人类的负面认知组成在一起的怪物。
它亦没有固定的形态。在吕烈眼中,它是一头巨大的黑色章鱼形态,可是或许在杨威眼中,它是一个青色皮肤的独眼巨人,在食人枭眼中,它是一头浑身上下布满了瞳孔和嘴唇的巨大奶牛。种种,皆然不尽。
而它生存在这里的最终目的,便是留下这些往来的冒险家,创造更多的妄想。它本是妄想,生于妄想,造于妄想,回归于无尽的妄想之中。
在黎远的带领下,吕烈看见,这陈列于宫殿之中的,一排排人形的巨大白茧,就像是虫巢穴中待孵化的蛋一般,将剩下的半边宫殿挤得满满的。
每一个白茧中,都沉睡着一个做着梦的冒险家。其中有一些是上古时代就被困在这里的,到了今天,已经不知道几百年,几千年过去了。他们的白茧早已没有水分,残破得只剩下一张覆盖在人身上的薄壳。
透过那层薄薄的壳,吕烈看见,那被囚禁于其中的冒险家的尸体仍然带着淡淡的笑意,仿佛至死,都沉浸在他们的梦想乡之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