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纸巾盒塞进筱萌手里, 邵承起身到厨房里倒了一杯温水, 然后折回来看着筱萌一口气喝光,又去厨房倒了一杯。
这一回,筱萌已经逐渐回神儿, 她看着手里的水杯怔怔出神,接着再看向邵承摆放在茶几上的手机, 不禁自问,这最后一步到底要不要走?
就在她还没全然拿定主意时, 双手却像不受控制一样打翻了水杯, 一下子扣在手机上。
邵承连忙要抢救,手机已经先一步自动关机,他拿起餐巾纸擦拭着, 眉毛不自觉地皱起, 不敢在此时开机,正想着要如何处理手机内部的水渍, 根本无暇将筱萌的道歉听进去。
筱萌很快起身告别, 一路狂奔到小区外不远处的咖啡馆里,灌了一杯黑咖啡,这才顺过气,脑子里轰轰作响,眼泪不自觉地又掉了下来, 终于意识到什么叫孤独。
这时,曲烨来了电话:“喂,我已经到酒店大堂了, 不见你人。”
筱萌这才想起她约了曲烨:“哦,我……我路上有事耽搁了,我马上到。”
哪知到了酒店大堂,曲烨劈头就问“约我来这里干嘛?故地重游,旧梦重温,重拾旧好?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破镜重圆是不可能了,你最好……”
筱萌打断他,声音哑的像是病入膏肓:“我没那个意思,你的成语练得挺好的。”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筱萌舔舔嘴,鼓足勇气:“既然咱们是在这里开始的,就该在这里结束,房间我已经开好了,今晚是最后一晚,你就当成全我吧,好聚好散,有始有终。你看行么?”
曲烨笑的讥诮,没有在口头上答应筱萌,却用实际行动表示了他的决定。
在从大堂到酒店房间里的那段距离,他们的双手紧紧扣在一起,指甲嵌入了对方的手背,恨不得就此永远粘合在一起。
可能下一秒就是世界末日,可能明天就是新的一天,谁知道呢?
曲烨眼前出现一片幻觉,将他带入美好的海市蜃楼里。
婚后的亲热总是草草结束,好像那只是为了例行公事尽责任和义务,并不是为了结合而结合,这一次却额外疯狂,筱萌眼泪和汗水和在一起,脑海空白一片。
他低声问:“你快乐吗?”
绝望的叹息融合着她的声音飘进他耳里:“谢谢你曲烨,还有……对不起。”
翌日清晨,筱萌在曲烨的怀里醒来,恍如隔世,望着从厚重的窗帘的缝隙里透进来的光,脑子里一片浆糊,径自沉浸在久违的温暖中,舒服的又要昏昏欲睡。
“我去洗澡。”原本埋在她脖颈后沉睡的男人不知何时苏醒,就在筱萌的眼皮子垂下来的瞬间,他吐出这样一句话,然后毫无眷恋的起身走进浴室。
筱萌坐起身,只来得及捕捉曲烨的背影。他背部上横梗着几条昨晚被她抓伤的红痕,包围着一道肉白色的伤疤,那是一年前他们大吵一架后被她用摄影器材划伤的,她的丰功伟绩通过这种方式留给了她最爱的男人。
最后,筱萌视线落在曲烨臀部上,左侧边有块儿黑色的胎记,形状像是英国地图——马丁靴。
被一个冲动驱使着,筱萌追着“马丁靴”的足迹一路跟进浴室,硬生生挤进狭小的淋浴间里,透过水帘看向深深拧起眉毛的曲烨。
曲烨抹了把脸,将头发向后拨去:“要不你先洗。”
“我就要两个人一起洗。”筱萌拉上门,推了曲烨一把,换自己站在莲蓬头下。
曲烨只当筱萌的举动是要制造最后的回忆,伸手将房间附赠的洗发水倒在她手上,在她洗头的同时,又用浴液擦拭着自己。
他们自觉的闪躲着对方的动作,她抬胳膊,他侧身让开,他要冲洗,她就稍稍换个位置,从头到尾两人一句话都没说,更显得是默契使然。
一前一后的走出浴室,他们面对面坐在床沿,看着对方忽然都笑了。
“你笑什么?”曲烨问。
“那你呢?”
“我笑……没想到相处的最融洽的时候,居然是在分手前。”
曲烨自以为幽默的调侃让筱萌嘴角一僵,她收起了笑容,抿抿唇干涩道:“要是我说,只要你……我可以什么都不再追究呢?”
曲烨挑眉,一时间搞不懂筱萌话里的前后逻辑:“不再追究?不再追究什么?”
“不再追究你当初通知宁橙找邵承哥哥来这里的动机,我可以一辈子都装作视而不见你以前的想法,就当做你这辈子只喜欢我一个人,没有别人,以后也不再因为这个借题发挥。”这是筱萌最难以启齿的心病,此时却自揭疮疤。
曲烨也敛了笑:“你是认真的吗?”
筱萌刚要说“是”,曲烨又说:“又拿我开涮是吧?咱俩在一起都已经变成什么样了你忘了?就算这次不分,日子也不会变的好过。就算你真的做得到你说的条件,那你能做到不想吗?”
筱萌张了张嘴:“可是,我是真的觉得要是咱们分开了……会比在一起失去的更多。”其实,她本想说:“要是真的分开了,彼此就残缺了。”
曲烨笑了:“要是你真的犹豫,不如这样,我先搬出去,咱们先不签字,等你想好了再签?”
筱萌怔怔看了他半响,实在不知道怎么求人,眼眶微酸,低头的同时小声说:“就没别的可能了吗?”
“没有。”曲烨不由分的脱口而出,为了将自己的说辞再确凿些,又补充道:“除非你跪下求我。”
筱萌震惊的抬头,见到曲烨半真半假的笑容:“看,做不到吧,那就算了。”
这是一句戏言,曲烨自然不当真,也心知筱萌做不到,倘若做到了……自然不可能,曲烨挥开这层想法,起身穿衣也不避讳筱萌直勾勾的眼神,他以为她只是在用眼神拍照,再传输进脑海留个念想罢了。
然而筱萌却像是心口被人撕裂了,狭长的大口子就像是曲烨背部的血痕,一条条的错落有致的昭然存在着,触目惊心。
她在想,曲烨是认真的吗,如果是真的,她现在跪下能算数吗?
“什么叫现实?”筱萌手脚冰凉的坐在床沿,这才体会到什么叫现实,现实就是男人说拿乔就拿乔,一拿乔就不再放下,睡完了人再说几句风凉话,甩甩屁股就走。
筱萌膝盖僵硬的抖了几下,垂下头看向脚下的地毯,衡量着要是她真的向“现实”低头了曲烨会不会说到做到,下跪不过就是膝盖碰地,比栽跟头轻多了,可是为什么如此难以履行。
这时,t恤套了半截的曲烨,回过身推了她一下,打断了她对膝盖的心里说服。
“发什么呆?让让。”曲烨一把抽走筱萌屁股下的牛仔裤,边蹬裤腿边说风凉话:“快中午了还不赶紧收拾?再不走要算两天的房钱了。”
“哦,你先走吧。”筱萌心不在焉的搭话,脑中却在想已经被于本生调开的宁橙,反问自己到底要不要走这最后一步——如果曲烨愿意回头,她乐于悬崖勒马,真的“不再追究”。
“曲烨。”
“嗯?”
“就当是为了女儿,咱们再试试吧?”
筱萌生咽下已经拱到喉咙的憋屈感,心道,就算是为了曲源,就算是为了将残缺重新粘合起来,她再开一次口挽留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事,男人都要面子,尤其是曲烨这种曾经一穷二唯有尊严当定期存款的男人,面子就是他的第二生命。
而背对着筱萌的曲烨,正被对面穿衣镜中自己脸上挂着的苦涩吓了一跳,脑海里漂流沉浮的不是一夜销魂的细节和快乐,却是过去四年的折磨和折腾,他们不用为了柴米油盐发愁,却比贫贱夫妻哀更多的事,争吵和大打出手成了他们最本能最与生俱来的手段,他们面对彼此忘记了什么叫正常的语言交流和微笑。甚至到了最后这几个月,更有种一见到对方就必须吵架的条件反射,要是不吵个脸红脖子粗就心里不安,总觉得会有更可怕的事等在后面一起迸发。
“不是试过了四年吗?不合适。”曲烨在心里对过去做了告别式,用一句话蜻蜓点水的总结了这磕磕绊绊的四年,真是雁过不留痕,可以表现的好像连曲源的存在也不深刻。
“再说……”曲烨整好了衣领,回头说:“再说女儿不是有你和爸妈吗,要是咱们继续吵吵闹闹的过日子,对她的影响也不好,倒不如你再找一个懂得迁就你的男人,等你找到了咱们立刻签字,我一定不耽误你的幸福……”
“我和于本生已经说清楚了,以后都不再见面,我也要辞职了。”
曲烨一怔,又很快恢复吊儿郎当的本色:“嗯,你的决定也对,他毕竟有家室,这么耗着也不是个事儿。”
心口落下一个重锤,筱萌下巴一抽一抽的跳动,眼泪险些就要决堤,只要曲烨再添一句。
可是曲烨却没有下文,将手机塞进随手包里后,走进了浴室,然后浴室里传来“唰唰”的刷牙声。
筱萌仰着头盯着天花板好一会儿,等眼泪倒流回去才起身对着穿衣镜一笑,镜子里映照出一个脸色苍白神情萎靡的女人,这副鬼样子有哪个男人愿意跟她重新开始?她自己看着都讨厌。
你做初一,我做十五,抱着这种自暴自弃同归于尽的想法,筱萌悄悄拉开背包的拉链,将手机偷了出来,按下关机键,又若无其事的坐回床沿,甚至欲盖弥彰的躺回被窝里。
曲烨毫无所觉得走出浴室:“怎么?你还真打算再睡一天?”
“嗯。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你先走吧,我再待会儿,你下去的时候记得帮我叫客房服务。”
曲烨不疑有他,也没说一句“再见”,和来时一样挥挥衣袖走出房间,看似对这间房和这间房里的女人没有半点眷恋,却在门板阖上的瞬间彻底颓废了,靠着墙壁滑坐在地上,双手深深插进头发里一动不动的像是石化了。
停留了短短几分钟,曲烨终是离开了这个改变他命运的门口,脚步虚浮,身体被掏空了,心也被掏空了,灵魂也被锁进了那扇门里,四年就像过了一辈子,他来人间走了一遭终于要转世投胎了。
听到关门声,筱萌才哭了出来,又哭又笑,并不忘告诫自己:“别做梦了,筱萌,曲烨不要你的梦,你可以成全他的梦想,却又用四年的时间磨光所有,这是报应。所以,不要以为自己是世界上的唯一,是曲烨生命里的女主角,你只是个路人,是个凶手,杀了他,也杀了自己。你是别人生活里的观众,然而自己生活里的观众却相继离席,纷纷赶赴自己的舞台,以后,曲烨还会找到别的女主角,那个女人会帮他实现以后的梦想,只是梦想里不再有‘筱萌’。”
一门之隔,两个人被这道门板分成了两半,身体上的痛最多是曲烨被后的几道纪念品,心里的痛看不见摸不着,确实实在在的跟到死。
门铃声打断了筱萌的眼泪,她整整浴袍让客房服务进门收拾,自己走到浴室里换好了衣服,出来后打开曲烨的手机,怀着这将是整个巡回演出的最后一场最高潮的心情,迅速找到了宁橙的第二支号码。
一个小时后,曲烨的手机从筱萌手里飞了出去,正中宁橙的脑门儿。
筱萌本想打电话给于本生求救,不敢面对邵承,他的警告和劝告仍历历在目,但是念头一转,筱萌仍是略过了“于本生”,宁可再被邵承痛骂一次,也不要重蹈覆辙。
宁橙倒在床上气若游丝的说:“曲烨真的是爱你的。”
这话若是换做前一天,就算是谎言,筱萌也一定宁愿永远活在这样的谎言里,然而这房间里还残留着曲烨希望她尽早找第二春的“祝福语”,便显得那个“爱”额外讽刺。
筱萌挥开盘旋在脑海里的前一夜的温存,对着宁橙大吼:“你骗我!你到这个时候还要骗我!他根本就不爱我!”
邵承赶到后将宁橙报上了救护车,筱萌在后面跌跌撞撞的跟着,眼瞅着邵承一个趔趄差点跪在地上,却又立马稳住自己,承载宁橙重量的双手将人抱的更紧。
上了救护车,筱萌将自己好像永远也流不完的眼泪掩盖在双膝里,被宁橙的话萦绕着四肢百骸,就像中了捆仙索动弹不得。
“这世上没有永远的女配角,只是还没有遇到男主角。”
就如同这句话的含义,邵承是宁橙男主角,在邵承的城池里,宁橙永远是女一号,筱萌如此苦涩的自嘲,发觉自己对他们真是深深嫉妒到骨子里了。
在救护车里宁橙曾清醒过一次,但是疼痛已经夺取了她说话的能力,筱萌替她向邵承解读道:“我想,她是在说……对不起。”
借由宁橙的唇语和自己的声音,这句话听上去顶过了千言万语,筱萌不知道她是在替宁橙表达,还是在自我忏悔,真恨不得这句话是自己对曲烨说的,只是邵承呢喃的“我知道”却是曲烨永远不会给她的答案,曲烨只可能会说“省省吧”。
一想到曲烨,眼泪又像是阀门腐化的水龙头,止也止不住,筱萌这才稍稍清醒,不敢置信自己竟然凭一己之力将局面推到这个地步,更不知道她该如何挽回。曲烨若是发现手机没了一定会想到是她,还有爸妈,他们也不会再站在她这边,这次伤害的还有邵承和宁橙,波及的范围实在太广了,她只知道如何制造危机,却不知道怎样化解,因为以往帮她化解的人也都被拉了进来。
自责和后怕占据了筱萌的大部分思绪,从走下救护车到站在医院的长廊里等待医生对宁橙的宣判,再到邵承签署了手术同意书前去交费的那段时间,她终于崩溃软了宁折不弯的膝盖蹲了下去,痛哭出声。
她想,就算知道了真相又如何,就算真是宁橙发了那条短信又如何,她已经失去了曲烨,失去了邵承哥哥的信任,失去了对整件事情的是非判断的能力,她失去的远远比得到的多。
“你还有脸哭。”
筱萌被这道疲惫且冰冷的声音打断了哭声,她茫然的抬头望向声音的主人,他就坐在自己身边的长椅上,颓废的看着屋顶,眼神落寞,头发凌乱的垂在额前。
宁橙已经被推进了手术室,邵承的精神得以虚脱,这才想起一路跟过来的筱萌,回到最初经过的那道走廊里,果然看到了她,却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听见她的哭声他竟然找不到半点同情心。以前的筱萌只是个半大的孩子,现在的筱萌却有孩子的脾气,成人的心计,你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发作,也不知道她发作起来下一个倒霉鬼会是谁,她的脾气无孔不入,渗透力太强了,真是让人防不胜防。
“昨天你从我那儿哭着跑出去,我还有些愧疚。没想到你是早有后招在这儿等着呢,故意弄坏我的手机,然后将宁橙骗去找你……她的阑尾炎这四年都没这么严重,却被你折腾出来。这下你赢了,你一个人就能让七八个人跟着你收拾残局,怎么还有脸哭呢?”
邵承怒极反笑,笑的筱萌心里发毛,她扭过身子半跪在长椅前:“对不起,我……我没想到会这样,我只是想弄个清楚。”
“现在你都清楚了?把这些事都闹清楚到底你能得到什么?好啊,你非要知道真相,我就告诉你真相。”邵承攥了攥手机,看向筱萌时,心里也豁了出去:“那条短信我一直没删,就怕有一天会派上用场。你自己看看吧。”
筱萌愣愣的盯着手机屏幕上的那几行字,以及发件人姓名:“筱萌和我在xx酒店419号房间,曲烨。”
曲烨,这两个字就像是天外飞来的陨石,轰隆一声正中筱萌这块儿地球表面,硬生生在胸口砸出一个窟窿。
“知道了吧,这件事和宁橙没有关系。”
邵承快速收回手机,靠回椅背里,一时间也分不清这么做到底对不对,接着说道:“当初宁橙是发了条短信给我,不过那个号码我不认识还以为是恶作剧,就没理会。后来看见这条才想到可能是真的。宁橙没有对不起你,就算这件事和她有关,和曲烨无关,那也不能赖她。我那时候正想着怎么和你爸妈开口说分手的事,宁橙也是怕我背负‘负心汉’这三个字,在你爸妈面前抬不起头……哎,现在说这些都晚了,谁能料得到就为了这点事,你能闹腾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