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丝腥咸的海风吹拂,举目远眺那一望无际的汪洋碧水,再听听不断在海船上盘旋的白色海鸟们发出的“鸥、鸥”鸣叫,这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站在自己远洋航船前甲板上的大食商贾撒马尔罕,心情真的是很不错。
急性子的他成为了今岁第一个在信风时节出帆远航的商客,而他好心情的由来,不仅在于今晨的出海较之以往更为顺利,货物早在昨天就已经检查完毕,没有了以往层出不穷的盘剥者,也没有了检查过程中趁机揩油的“小偷”行为,那些海关寺的年轻人给撒马尔罕留下了一个极好的印象,较之以往的那些人,他们是那么的彬彬有礼,而且效率还是那么的高,这一点更是非常对这位急性商人的胃口。今天一早,所有的一切果真如刺史大人当日所说,在正常缴纳了规定的海税之后,这支船队没有再受到任何骚扰,顺利的驶离了港口。而更让这位大食海商高兴的是,作为第一支远航的船队,他得到了刺史大人的亲自送行,和煦的笑容、真诚的祝福,让感觉到大有面子的撒马尔罕心情更加好上了三分。
“迪乌尔,请帮我拿一盏三勒浆来!”,微笑着向身侧站立的船长说了一句,这么好的心情、这么好的天气,撒马尔罕觉得如果不能来上一盏美酒的话,实在是大大的遗憾。
“下贱的波斯人,居然也能酿出这么好的美酒!”,以自己独特的方式称赞了手中的佳酿后,持盏而立的撒马尔罕扭头看向身后那越来越小的陆地。
坦率的说,他喜欢这个城市,他喜欢这个巨大的国度。正是这个永远温暖湿润的城市,使他这个昔日冒死外逃的奴隶成为富加一方的海商;也正是在这里,他度过了人生最为美好的年华,这里没有森严的清规教律,他只需要心有真主就足够了;这里,也没有异教徒,无数的不同肤色的蕃人都能和平相处,他能看到新罗人、林邑人、真腊人、天竺人……当然,还有那该死的波斯人,而这一切在他的家乡却是不可想象的;这里还有如同天边云霞一般精美的丝绸,这里也有能给他带来无穷财富的亮晶晶瓷器,是的,更吸引他的还有那花样迭出的美食,作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有钱人,撒马尔罕找到了一个最适合他的城市,这也是他为什么选择定居异邦蕃坊,也不再返回故国的原因。
“这是谁的船,怎么越靠越近?”,身侧船长的话语打断了撒马尔罕的遐想,微微有些紧张的扭头看去,入目所见的是一支由六艘船只组成的船队,它们正以匀速向自己驶进。
撒马尔罕的紧张在看到船队桅杆上飘扬着的那面独特旗帜后,方才正式结束,微微一笑,再轻轻呷了口手中的琼浆后,他才轻松的说道:“嗨!迪乌尔,不必这么紧张,他们是海关寺护卫队的船,这可是我高价请过来,噢!你不知道嘛!我真应该早些告诉你,他们就是早晨前来送行的那位年轻官员的属下,所以,你尽可以不必这么担心,不过坦率的说,他们的那面旗帜可真是漂亮极了!”
抬头仔细看了看那面绣着一面盾牌及唐廷士兵制式单钩矛的旗帜,迪乌尔不得不承认,在海风中烈烈招展的它实在是威风极了,但是,随即他便把眼睛紧紧盯向那渐驰渐近的船队,而他的一支手,也早已抓住身后用来报警大钟的绳索。
事实证明,迪乌尔的紧张是多余的,那几支船舶正如撒马尔罕所说一般,在靠近商船十丈距离后,便分做两翼转向护卫着它们继续前行,甚至那些船上的水手们还友好的对迪乌尔等人招手示意。
“噢!迪乌尔,你看,我说的不错吧!你完全没有必要再紧张,我想,你完全可以松开那支紧握绳索的右手了。”,完全放下心来的撒马尔罕一口饮尽盏中残酒,微笑着向他的船长说道,只是,迪乌尔的脸色显示,他的想法完全不是如此。
“愿真主保佑我们!”,低声祷告了一句后,脸色苍白的迪乌尔道:“尊敬的撒马尔罕大人,您确定他们就是海关寺的护卫船吗?您真的能确定吗?”
见到他这异常的模样,撒马尔罕也是心中一紧,当即正色道:“是的,我能确定,这旗帜正与刺史大人描述的毫无偏差,而且,这些人对我们很友好,该死的,发生了什么事?迪乌尔,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海盗,该死的,我们请来了一群海盗做护卫!”,仇恨的眼光紧紧盯住左侧护卫船头那个硕大身影,迪乌尔压抑的怒吼道,他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的嘶哑。
“海盗”,撒马尔罕心中猛的一紧,随即“咣”的一声,他手中那只价值不菲、造型考究的银酒盏砸在了空心的甲板上,发出略带沉闷的回响,下一刻,他已是疾步靠近船长,一把抓住他的衣襟道:“迪乌尔,你在胡说,他们是护卫船,他们将保护我们平安离开南海,他们怎么可能是海盗,迪乌尔,告诉我,你是在胡说,你在胡说!”
“您看到那个该死的高个了嘛!就是他,上次带人抢劫了我的商船,要不是我命大跳海被人救起,早就该海里喂鱼了,他杀了我一百多个兄弟,我绝对不会记错!”,血红的眼眸显示出迪乌尔的仇恨,然而那沙哑的声音、颤抖的语调却又丝丝透露出他心底无比的恐惧。
“噢!我的真主……”,终于确定这个事实之后,撒马尔罕猛觉眼前一黑,随即向一旁歪倒过去,而那一支跌落在甲板上的银制酒盏,却依然没心没肺的在阳光映照下,散发出银白灼目的光辉,直有说不出的璀璨与美丽……
这是一段奇怪的航程、这也是一段最压抑的航程。
对于那些昔日傲啸海上、夺船杀人的前海盗们而言,这次的转职做护卫就象让一只狼去保护肥嫩的小羊般,让他们新奇不已。没有激烈的接弦,没有刺激的杀戮,这些黝黑着皮肤的粗壮汉子们显的有些无所适从,懒洋洋的躺倒在甲板上,他们第一次发现阳光原来是这般的美妙,不觉中,许多人已经是沉沉睡去,只是不知是谁,在温暖的睡梦中低低呓语了一句:“阿广他娘,放心,这次我一定能平安回来!”
然则与这边厢的轻松安闲不同,被保护的商船上却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愁云惨雾,在漫长的航程中,随着每一次月落日升,撒马尔罕都被那侥幸混杂着无边恐惧的心情苦苦折磨,有很多次,他几乎都要忍不住的冲出去高声喊叫,呼唤那迟早要到来的抢劫杀戮来的更快一些,也好结束这无边煎熬,却总是在踏出舱门的那一步黯然而回,他痛恨那些带来这一切的海盗,他甚至也痛恨迪乌尔,为什么要那么巧的认出这些该死的家伙,在他日渐消瘦的身形和迟迟不见动手的无边猜疑中,这段该死的航程终于结束。
当眼神呆滞的撒马尔罕再一次确认那些该死的海盗们完成护卫任务,已经返航时,他那脆弱紧崩的神经受不了这突然的放松,没有任何前兆的就一头载倒晕了过去,当他两天后从昏睡中行来时,却发现他的船队正在一个同样明媚的天气中,劈开那如同最纯净玛瑙一般的海面,继续向东进发……
…… …… …… ……
正在撒马尔罕泪流满面的跪倒甲板感谢真主时,广州刺史府后衙正堂,却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这就是俞大娘!”,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年龄相若的高鼻深目异族美女,崔破无论如何也难以将她同“俞大娘”这个称号联系起来。
正在崔破失神打量“俞大娘”的同时,这个后辫垂发、多饰金银的女子也是心下惊诧不已,让她想不到的是,那个被她诅咒了许多遍,出手狠毒无比的“狗官”居然是比资料上描述的更年轻,而且……即使以本族的眼光看来,他也是那么漂亮!
“不知大……大娘远临广州,本官有失远迎,怠慢了,实在是怠慢了!”,别扭的说出这个称呼,崔破微笑寒暄道。
“似崔大人这等请客手段,小女子又岂敢不来!”,自小便是在唐廷长大的“俞大娘”,一口官话说的也是字正腔圆,就连称呼也无半点差异。
虽然这手段并不曾用错,但是面对这样一个女子的讥讽言语,崔破也不免老脸微红了一下。然则不待她开口,对面的女子已径直道:“崔大人也无须遮挡,还请直言相告,逼迫小女子到此究竟所为何事?”
见她直接将话挑明,崔破心下反是一阵轻松,当下也不绕弯子,举盏请茶之后,便直言道:“本官接朝廷旨意,组建远洋船队,无奈这造船一术却是多有欠缺,说不得要请大娘多多帮忙了。”言说至此,见那俞大娘并无半点惊诧之色,使君大人心下暗道一句:“这女人不简单!”后,乃续言道:“作为回报,本官将准允大娘独家经手自淮南道扬州至江南东道温州六州海客的货物供应事宜,未知大娘意下如何?”
听到崔破开出的条件,俞大娘虽面色不变,但心下也是忍不住惊叹出声,以前单做扬州一地海客贸易,已使其成为有名巨商,此番更有六州之地,而且又是独家经营,这其间蕴涵的财富实在是太过于诱人。
沉吟半晌,这貌美如花的俞大娘抬头一笑道:“听说俞大人是一榜状元出身,伯父更是当今宰执,就连娶的正妻也是郭老令公的宝贝孙女!刚过弱冠便已是四品大员,更极得天子宠信,不知这些是真也不真?”
“陛下信重,这是臣子的荣宠,唯其如此,本官更是对远洋船队势在必得!”不知道她目的何在,崔破一句简短回答后,便再不开言,静侯她开言续说。
“如此,只要大人能答应小女子一个条件,不仅造船术小女子拱手奉上,更可亲自为大人督造大船、训练水员,而且先辈牺牲无数生命绘制的贸易海图、航道图也一并呈送,这扬州六府,小女子也绝不染指”,微泛碧色的眸子紧紧盯住崔破,俞大娘几乎是一字一顿说道。
一任心中心思翻滚,崔破口中淡淡道:“请讲!”
“还请崔大人上书朝廷,力促出兵为我波斯复国。”说到这里,俞大娘的眼神已是越来越亮,而那两只纤纤秀掌,也是忍不住的猛然握紧。
闻言,崔破心下一凉道:“你是陀拔斯单王的后裔?”
“正是”,俞大娘淡淡答道。语声中直有说不出的骄傲与伤感。
闻言,崔破又是忍不住的一声长叹,这陀拔斯单王是波斯最后一支王族,因邦国为大食所灭,无奈带领残余百姓残存于其国僻地锡斯坦一带。曾于玄宗天宝五年及十四年数次谴使来唐,赠送方物,以为友好之意,惜乎不久之后,便为大食所灭,想不到的是却有这一支后裔竟然避难前来唐境,更念念不忘复国之事。
只是她所提出的条件虽然对崔刺史大人有极度的诱惑力,无奈却也是只能看却不能吃的,且不说大唐自己如今也是内患未平、国力空虚。便是本朝正处于上升期,可谓是兵强马壮的高宗朝时,面对刚刚国灭,不远万里而来请求出兵复国的波斯王卑路斯,天子陛下也只能是婉辞谢谴,而况现在受创安史之乱的大唐?,现在跟大食打,仅仅只是想想这个念头,崔破也觉的实在是有些疯狂,此时的大食正是在攻进欧洲、奴役非洲的最强盛时期,这仗又怎么能打?(未完待续)